泉州今年是个暖冬,城内少了往年酷冷,临街屋檐下也没了冰柱子。
军政小区食堂里,工人们踩着梯子将大红绸布挂在背后幕布上,又将一串串灯笼开始分批挂在两侧。
周扬跟在妈妈身后,刚迈进食堂大门,一个篮球迎面砸了过来。
额头很疼,当看见始作俑者时,周扬忽然愣住。
是他啊。
是陈文镜。
周扬的噩梦。
陈文镜口里嚼着口香糖,一双眼睛带着戏谑和冷漠。
周扬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别扭地转过头,犹豫了很久,决定装作没看见溜走。
开口的却是班上的同学宋毅,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见她无视就来气:“扫把星,你不知道把球扔回来啊。”
周扬有些呆滞,看她还没反应,宋毅立马对身后穿着黑色大衣外套的男孩说,“陈文镜,你踢的什么臭球。”
被叫陈文镜的男生,黑发湿漉漉的,他将外套快速的往宋毅那儿一堆,便一脸阴霾的走过来。
周扬显然很害怕,眼见他真走过来,下意识一抬脚,将球踢了过去。
陈文镜立在了原地,宋毅捧腹大笑,“哈哈哈,果然是个山妞,这又不是足球,用扔的知道不?”
周扬却浑身发抖,赶紧追上前面在走的妈妈,直到他们走到后台,她才松了口气。
所幸后台有规定不能随便进出。
“果果,你把爸爸的字给剪了。”周妈妈将黄纸递给她。
果果是周扬小名。
XX小区新年诗会几个大字,那是爸爸引以为傲的书法。
“嗯。”周扬乖巧接过,她的脸颊已经冻得红扑扑的,手也很冷。
不能麻烦家人,不能丢爸爸的人。
周扬哈哈小手,开始认认真真干活。
陈文镜透过窗户边,见她从一秒死气沉沉又变成活力四射的样子。
两个星期前,他们家属院搬来了新的一家,第二天,泉州第十三子弟小学一年级一班也迎来一个转学生。
黎老师领着她站在讲台上,对底下一群小苗苗说,“这是新同学,周扬,大家欢迎下。”
“新同学好。”底下响起敷衍的掌声。
“来和同学们打个招呼吧。”
日光照过来,打在周扬细碎黑发上,她单薄的身型有些发抖,却自始至终始终低着头。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紧张,黎老师摆摆手说,“好了,你先坐陈文镜旁边。大家慢慢就熟了。”
被点名倒数第二排的男生却突然站起来,他慢慢抬头,对黎老师说,“老师,我不想和她坐。”
……
周妈妈回头一摸她的小手,发现手脚都冰凉了,顿时有些心疼。她打开后门刚想去给她拿几件衣服。
“果果妈妈。”
负责这次小区诗会的主策划是爱跳广场舞的陈阿姨,也是这次诗词会的主持人。
陈阿姨是个热心人,已经自顾自走过来,紧紧抓着周妈妈的手,往舞台后方走去,边走边说,“你刚才去哪儿了,快帮我对对词,我好像后面有一段又记错了。”
“可是果果……”周妈妈说着便看向五岁的女儿,台子比她都高,她努力垫脚站着,还在沿着边剪着黄纸上的字。
“十分钟,就十分钟,果果懂事,不像我们家那小子,不理人也不听话。”
周妈妈心里想的是,陈文镜再怎么皮,怎么玩,人家一年级期末考试还是年级第一,而果果,这次语文考砸,他爸爸就是因为生气,非要让这样羞涩的小姑娘到舞台上表演节目,说必须要锻炼下孩子胆量。
周妈妈还在为难,周扬却已向妈妈挥手,“妈妈,我在这里等你。”
看着五岁的孩子这样懂事,周妈妈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妈妈走后,周扬才敢爬下椅子,她蹲了下来,两只腿早冻得没了知觉。
“喂,你把这个抬过去。”一个工人指了指门外,将一沓凳子丢给她。
“算了,这么小的孩子。”
“小怎么了,就她了,帮忙。”
周扬看了眼外面院子里吃吃喝喝的孩子们,没一个愿意过来。
她将凳子一一挪好时,又听见几个阿姨再说她家里的事情。
“你别说了,果果爸爸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家也是怪,没出生时,他们家就希望生一个男孩,给她准备的东西都是男生的,她爸爸是一根经的人,非要把女孩子当成男生养大,我看这孩子懂事,话又少,肯定平时被爸爸训斥都成家常便饭了。”
“果果爸爸最狠的一次还拿鞭子抽小姑娘,有次我见她穿着单薄衣服在楼道里蹲着不敢回家,我让她进门,她还说阿姨不用了,别告诉妈妈。”
外面有些桌子酒席撤了,周扬不想再阿姨堆里扎着,觉得很为难。
她看了临近的桌子,见陈文镜坐着。
犹豫了很久,她不情不愿走过去。
将黄纸放在上面,她抬头,和陈文镜阴沉不定地目光撞上。
只好默默低下头,假装看不见。
“陈文镜,你要的满天星,老虎锤,对还有雷王,冲天鞭炮我都拿来了。”宋毅绕过两个讲话的邻居阿姨,献宝似得给陈文镜。
陈文镜“嗯。”了一声,将打火机甩给宋毅,抱着篮球离开了。
周扬这才喘了一口气,真不知道她又哪一点惹到这人了。
不一会儿,身边凳子上又坐了人。
她抬头。
他俯视。
那时家里电视台正在放台湾引进的电视剧《流星花园》,她当然看不懂,但每次小区朋友们来家里时,都看的津津有味,还一脸花痴说,“要嫁就嫁花泽类。”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面生的大哥哥,如果这群追剧迷在的话,肯定会惊呼花泽类。
“果果?”黎峰先伸出手,掌心里有几颗酒心巧克力,当时这个东西只有大城市和国外有的卖。
察觉到给自己时,周扬有些呆滞。
“我……我不饿。”
黎峰看小姑娘可怜兮兮却一脸坚决拒绝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果果,不要紧张,我是你……”
“嗯……我知道,你是黎、黎小叔。”
她轻轻叫他,声音软软糯糯的。
黎峰大概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认识自己,自己是第一次从国外回泉州,见所谓的……家人。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无伤大雅说黎家老二回来了。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知道。
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眼睛弯起。
小丫头已经坚定转过头,继续剪字,快剪到最后一个。
黎峰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她,便先离开了。
等他前脚一走,小周扬才大口喘气,刚才自己竟然和陌生人聊了起来,天啊!是不是在屋里呆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要是被爸爸知道……她想着想着就赶紧起身,准备把剪好的几个黄字送到舞台那里,这时,突然凳子下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一瞬间,她彻底蒙了。
在烟雾中,她感觉脚边全都是炮竹,在尘土中炸开了花,她有些害怕地想把脚挪到圆凳子上,仍旧被烟火味呛得呼吸不了。
她想往后再挪一下,却因为失去重心而差点栽倒。
“陈文镜,我赌她撑不过10秒。”
陈文镜一双漆黑的眼睛,眼角稍稍挑起,玩世不恭说:“最多3秒。”
火光中她听见有些调皮的男生对她吹着一声口哨,见她瑟瑟发抖,几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陈文镜说完还使劲将她的凳子抽走。
……离地面还有几厘米时,周扬被拽进一个温暖怀抱。
一群男生立即骂骂咧咧不敢上前。
黎峰将果果抱在怀里,见到她眼角的泪,心里好像再被针刺了一下。
他霍然看向陈文镜:“陈陈,你在做什么?”
他明明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有着成年人让人安心的力量。
宋毅求助的看向陈文镜。
陈文镜没说话,脸色却很不好,使劲一抬起脚,将鞭炮猛地踢到那群哈哈大笑的孩子堆里,瞬间那边开始燥乱起来,一群孩子哇哇大叫。
所有人都当即一愣。
“谁叫你们在这里放鞭炮的。”陈文镜声音里带着些许愠怒。
孩子王突然临阵倒戈,这群小兔崽子都傻了更不敢向前,唰唰唰的跑了,有几个孩子还跑到自己妈妈跟前大声哭泣。
这边的动静一下子引起食堂里和食堂外大人们的注意。
“果果?”周妈妈疑惑女儿怎么跑外面了。
“我的傻儿子,怎么能去踢那种东西,来妈妈这边,妈妈看看你受伤了没有。”这是陈文镜妈妈。
“怎么了这么热闹,哎?这不是周家那个小独女吗?”黎昕扎着马尾辫,走了过来,十六岁的女孩,身上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几个阿姨一见到她好像声音小了点。
带头作恶小孩的是宋毅,他家长怒气冲冲过来,却恶人先告状,“你这小丫头怎么能把鞭炮扔人身上,别以为就这样算了。”
“阿姨,我只是……”
“你什么你,我家小毅三岁就开始跟着老师学钢琴了,你看看这手都被炸伤了。”宋阿姨撩起宋毅胳膊,确实红彤彤的。
周扬知道,自己惹祸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边。
“不要害怕。”黎峰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一举动让周扬愣住了。
“阿姨,我记得宋毅小朋友一会儿有钢琴表演节目对吧。”黎峰语气听起来很平和,没有想要追究谁过错的意味。
“对啊,我们家小毅为了这个曲子可准备了几个月呢。”宋妈妈睁大眼睛看着他。
宋毅立马哭鼻子,看起来更委屈了。
“陈陈(陈文镜小名),《大波兰圆舞曲》你会吗?”
在所有人都没想到时,陈文镜没说话,却坐在舞台的钢琴上,一副人狠话不多的样子。
3分钟后,陈文镜已经弹奏完毕。
眼看他真要取代自己,宋毅对临阵倒戈的他本来就委屈,涨红着脸憋了句:“干嘛啊你。”
陈文镜特面瘫来了句,“不干嘛,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我也会。听吗?”
宋妈妈脸色也不好看,陈文镜那是家属院子里的典范儿童,他家从两岁就开始报各种培训班,书法,国画,人家都是获过全国大奖的。
“算了算了,小孩子之间新年玩鞭炮,互相都没伤着就行。”
有几个家长也在互相劝着说是啊都是邻居何必呢。
周扬也觉得事情能平息就平息好了。
可偏偏这时黎昕甜甜的笑着,她越过自己弟弟黎峰,拦住想走的宋阿姨。
“宋阿姨,您不觉得你需要向这个小姑娘道歉吗?”
“什么?什么时候受伤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了。”宋妈妈气的扬眉。
“不用、不用了,我家果果没事。”周妈妈赶紧劝着,生怕结下梁子,有些怕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
周扬发现黎峰似乎在忍住憋笑。
所以这是吓唬对方的?
宋妈妈还是拉不下来面子,骂骂咧咧走了。
周扬看见远处她狠狠打了宋毅几个屁股,宋小朋友哭的更凶了。
等大人们都散了,周扬将黄纸送到妈妈手里,她送完路过舞台,发现陈文镜还坐在钢琴旁边,见她看他,他也转过头看向了自己。
她犹豫了很久,有了前几次碰壁经验,虽然想谢谢他,但半天想不出来说什么,决定先离开。
“干嘛见我就跑?”陈文镜慢悠悠盖上琴盖,将琴凳移过来了点。
“没、没有。”周扬不自觉往后一退。
在学校里陈文镜是很讨厌她的,全班同学都知道,他经常当众羞辱她让周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此刻她只想有多远躲多远。
“手疼吗?”
这是什么意思?周扬不解抬头,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发现自己嘴里被塞了一个鼓囊囊的巧克力。
于是,嘎嘣一咬,酒流了一嘴。
“酒心巧克力。”他回答。
“小孩子可以吃。”他补充。
还挺好吃的。
看她吃下去,面瘫脸似乎颇为满意,又抓了一大把把糖纸剥了起来,一颗颗喂给她吃,周扬见他脸色臭臭的,也不敢反抗,只能任凭投喂,而且她发现对方似乎对投喂乐此不疲。
结果当日吃了太多酒心巧克力的后果就是,本来约定的诗词大会,上场的时候,据黎小叔后来是这样描述的,小丫头晕晕乎乎上台,说了句“鹅,鹅,鹅,曲项用刀割,拔毛加瓢水,点火盖上锅……”
周爸爸差点从台下凳子上摔了下来,周妈妈觉得孩子学傻了。
陈文镜倒是很淡定接着背诗:“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这首诗……”
周扬又醉醺醺抢词:“丢手绢,丢手绢,丢到一个大西瓜,阿姨,8块吧,12块我吃不下。”
小姑娘这是真饿了……
虽然黎峰没太懂,但听起来满顺溜的……
聚光灯打过来,陈文镜被打乱硬是不知道接什么,最后很嫌弃的拽着果果落荒而逃。
周妈妈顺着周爸爸的背安慰着“孩子他爸,你不能晕过去啊”。
黎昕哈哈大笑。
黎峰倒是腼腆笑了下,从此记住了这个小丫头。
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周扬再也不喝酒了。
当晚黎小叔带着水果上门看自己,一直反复强调:“果果表演最棒了,连家属院看门、咱口吃的王大爷都鼓掌了。”
黎峰发现他说完,小姑娘更委屈了。
而陈文镜默默在自己笔记本上记下了重要一条:不要让果果喝酒,不要让果果喝酒,不要让…(此处省略一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