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魁梧老翁提着扫帚来到五角亭边,左手捧着茶具,右手抓着大扫帚,只伸出一根食指勾着茶炉。
炉里的炭火恰好,在深夜里泛着红光。
“啊,啊?”他立在亭下朝安远喊道。
“好。”安远睁眼,朝他和煦一笑,而后往亭中边沿挪了挪位置。
老丈进了五角亭,放下茶炉,又将那柄打扫帚靠在亭柱上,一一将茶具放好。
“望哥,有多年不曾跟你烹茶夜饮了。”安远柔笑道。
“哈!”被称作“望哥”的人张了张嘴笑道。
炉内炭火氤氲如初生的骄阳,一只红泥水壶架在炉上。
不多时,水壶里传出细微声响。窸窸窣窣,像是清风抚松林。
望哥提起壶盖,瞅了瞅水壶里的水,不见着一星半点水泡,又将壶盖盖下。
须臾,水壶蒸汽缭绕,望哥再提壶盖,壶内的水泡有序地冒起,大小如蟹眼。
望哥“哈”了一声,眉毛一扬,提起水壶,缓缓倒入早已准备好的装有茶叶的茶杯里。
而后双手捧着不足两寸直径的茶杯,递给安远。
后者道谢接过。
两人抿过一口,望哥指着水壶,又指向倒挂树上的安宁,不大不小声地“啊”了一声。
安远跟着他的手势看着,像是懂了什么那样,面色稍显沉重地点了点头。
望哥又把水壶架在茶炉上,不多时,壶盖嗡嗡作响还频频跳起。
望哥提起壶盖,壶内清水沸腾不止,水泡滚滚,大小如鱼眼。
他指了指水壶,又指了指安宁。
“啊!啊!啊?”而后眉头紧锁地朝安远叫了几声。
安远深吸一口气,冗长突出,有些无可奈何地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啊?望哥!”
两人四目相对,望哥眉头紧锁,一脸严肃。安远双眉下拉,满面的无奈。
“夜深了,喝点沸茶水,正好。”他对望哥说道。
望哥听了不禁低眉,须臾之后竟然一脸戚戚然。
“望哥,夜深了,天气冷。我自然知道‘松风蟹眼新汤’,可现在半夜,‘过了就过了罢’!我这当爷爷的,难当啊!寻常人家,在这夜半时分各自安睡,只有你我二人愿意在这暗处相对烹茶。”他一脸哀默地说着,生无可恋似得轻轻摇头。
“人心不古啊……”他仰天长叹道。
“哈!”望哥咧嘴,又拍了拍他肩膀。
“啊?”又指向东北角方向。
“嗯,明天带宁儿去凌烟阁,”安远双目立马泛光,满脸得意,“不是去堵门,去踢馆。”
“哈,哈!”望哥大笑。
“望哥,那块镔铁还得劳烦你了。”安远柔声说道。
“哈!”望哥点头。
马厩里,那匹水马疑问似地“呼”了一声,边上的枣红马鼻孔出气,“吁”了它一下,水马便委屈地垂下脑袋,趴在了地上。
清晨,五角亭里只有安远一人跏趺而坐。马厩里,望哥躺在枣红马四蹄边上。那马也老实,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惊扰了这个魁梧老翁。
辰时刚过,段山领着领着两个老丈拜别安远,而后出了城门,在青民城西门外等候。
不多时,恰好辰时一刻,严牧赤手空拳而来。
他先向二老作揖,说一句“恭送”便没了下文。
二老也无有言语,只是朝着严牧深深一揖。起身之时,隐约可见着二老四目湿润泛光。
段山直勾勾盯着严牧,表情复杂,宛若打翻了七彩颜料,说不清悲欢喜怒哀与乐。
而后,段山重重朝严牧一跪,额头埋地二三寸,身子微微颤抖,许久不能起身。还不时传出几声哭声。
严牧就笔直地站着,任段山跪在地上。
地上,段山咬碎钢牙,越忍者不哭便哭得越狼狈。脸上涕泗横流,一如七八月时江水泛滥的诺洲那般。
二老各自转过身子,提起袖子抹泪。
辰时两刻,段山低着头起身,后传,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鼻涕还有沙土。留给严牧一个背影,领着二老缓缓朝西北走去,返回诺洲。
严牧表情凝肃,目送了一程,而后返回。
段山走出两三里,终究难以自控,伏地大哭,泪如泉涌,哀恸不已。而后起身便要往青民城奔去。
二老急忙暴起,两人各自一手抓住段山小臂,另一手按住肩头,将段山拉住。
段山口中哭喊不绝,强行挣脱,被二人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哭嚎声不绝于耳。
良久,段山宛若死人那般一动不动。二老连忙宽慰他。
“好男儿,当了无牵挂,闯江湖,行天下,安山海。公子能做的事都做了,归罢!”
段山缓缓起身,拍去身上泥土。随即一脸刚毅凝肃,缓缓往西北而去。
青民城内,镇远侯府……
安远拎着安宁的耳朵出了府门,先往东,走到宫外,而后沿着宫墙一路往北。一路上安宁都生着闷气,边上的安远还不时跟他说着什么,还让他牢牢记住。
来到王宫北门外的凌烟阁门口。
面前,一扇朱红大门紧闭,上头镶着四十五颗金色铆钉。门上,一面牌匾很是耀眼。牌上紫底金字,牌匾四周还用金粉涂着四灵首的图样,大书——“凌烟阁”三字。
“记住了么?宁儿?”安宁目视那牌匾说道。
“嗯!”安宁没好气地鼻子出气,应了他一声。
“安东,”安远仰头,朝着门内大喊,“安远,来见剑首谦德君。”
其声朗朗,雄壮如虎啸。偌大个青民城,参差十万户,在这五月初九的清晨尽皆听得真切。
顿时,青民城上下沸腾。
上到王宫中的权贵,下到街市上的平民各自议论。
凌烟阁内又何尝不是慌乱不已。
那谦德君急忙找来手下人等,众人各自整理仪容,排好阵仗,又让新入阁的小后生在演习场上好生练剑。
而后,一人扛纛,紧随谦德君身后。纛上自然是“凌烟”二字。
朱红大门骤然开起,谦德君言笑晏晏,身穿黑中嵌红锦衣,徐徐而来。身后跟着三十余人,人人雄壮,个个宏伟,齐齐在两侧列队而战。
“不知镇远侯远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他笑着对安远作揖,而后又问安远,“不知侯爷前来何事?是讨教耶?送孙儿来学剑?还是有所赐教?”
“哈哈哈,”安远豪迈一笑,“老夫带我宁儿前来……”他一脸自豪地摸了摸安宁脑袋,“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