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起来。在床边坐了大半夜，我有些累，脑子却清醒了许多。
狂风止息，阳光暖暖的洒下来，我白苍苍的视野里出现了带着暖意的淡淡黄色。杜妈在外面点燃晒干的牛粪，烟气涌到屋子里，伴着牦牛奶的香气。
我微闭双眼，感受阳光一点点跳跃过窗子，像满盆的豆子一样挥洒在我的全身，洋溢在每一个角落。
我好像还能想象出天际中腾然而起的烟雾，架在火上的锅滋滋的叫。以前，我最喜欢和杜妈在火旁把奶茶烧开，灌在牛皮袋子里存起来。
落雪塞气温低，简直就是天然的冰窖，这些奶茶煮沸后，可以在牛皮袋子里放三四天。天冷的时候在锅里热上一袋来喝，浑身都是暖意，唇齿留香。而且，我特别喜欢牦牛奶烧开时的咕嘟声，那声音就像在唱一首歌，听的人幸福极了。
我还沉醉在浓郁的奶香中，不留意间一伸手，突然听到“砰”的一声。
我根据声音分辨，好像是放在床边的一本书，被我碰掉了。好在杜妈在外面，没有听到屋里的动静。我忙扶着床边弯下腰去摸起那本书。
那本书摸起来有点旧了，也算不上厚，估摸得有一百来页的样子。
我正闲得无聊，就便把书凑到眼前。我锁着眉头眯着眼睛，看清了书的题目是《边地游记》四个字。
我恍然想起这是我之前只看了一个开头的一本书。那书是大魏洛安城一个商贩的回忆录，上面讲的是近年来边陲之地几个国家的博弈和一些民风民俗。
最良心的是这本书还有不少配图，就像连环画本一样，很是生动。我本来就不是很了解这里的文字，这样一页页的扫过去，光看插图就过瘾极了。
但是我之前获得学术成就的意愿强烈且偏激。当时感觉这不过就是一个商人在边塞的从商经历罢了。相对于边陲小城的文化，我还是更想了解这个时代的朝廷建制和皇城经济。而且这本书包装印刷的都十分简陋，我严重怀疑这本书真实性和可信度。
所以出于严谨，也出于私心，我把大功夫都花在了啃那些艰涩的史书和经文上面。当然，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不过现在我反正也闲的无聊，读一读这本书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把书放到膝盖上，猫着腰，把书一页页翻开，仔仔细细的一个字一个字，一张图一张图的筛过去。
这本书的线索很鲜明，而且第一人称的视角让人倍感亲切，很有代入感。我看得津津有味。
商贩名叫达塔，他在书里提到自己从芗然前往大魏贩卖商货，在大魏的兰煌古城遇到了会跳胡旋舞的姑娘胡莎。两个人一见钟情，定下终身。
随后，两人生下一双儿女，商贩携带货品继续前往大魏东部贩卖，将妻子和孩子留在兰煌。
而后，一别三载。故事却突然终结，里面插入了一段略显艰涩的文字。
大魏昭帝四年，因边地屡遭进犯，大魏昭帝出兵四夷，俘北掖国主，收边地百余里。
我顺着地图一点一点的看过去，找到了那个表示战争的红色叉号。正是兰煌城。
这座城池，是两国贸易的关口，来往商旅络绎不绝，甚是繁华。
因为坐落在荒原上，兰煌就像黄沙里镶嵌的一颗珠子，在大魏西部荒凉的国界上有点扎眼。无论是谁，看到这样一块肥肉，都不可能不动心。
我想，北掖国主怕是也未能例外，一时冲动想把它冒险吃掉。却没考虑到大魏那不可小觑的军事实力。魏昭帝作为新主，正愁没有一场战争来收服人心，北掖国主的冲动正中其下怀。随后半年间，大魏乘胜追击，将北掖举国而灭。
兰煌一战，大魏虽胜，却损兵三万。至于百姓，则更是不计其数。
那个商贩的妻子儿女在这场战争的风暴中，就像几粒尘埃，一瞬间就没了。
商贩悲伤了很久，落魄了很久。
好吧，也不是太久。因为在大魏国都洛安，漂亮的姑娘不在少数。再加上他卖的北掖锦布是当时的奢侈品，利润丰厚。他很快有了新欢，是一个本地的舞女。
与她成婚后，达塔最终定居洛安。
然而毫无例外的是，人都是念旧的。十余年后，他故地重游，却又在边地落雪塞，遇到了战乱。
书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大魏昭帝十八年，泾弋大魏交战，战尤激烈。边地狼火不绝，绵绵三日。
我细细察看，经过多年的军事积攒，大魏赫然已是称霸一方的帝国。而那场大战，已然打到了泾弋国的国界以内三十余里。
果不其然，泾弋大败，折兵五万，失城池一十有三。两国最终议定以绝地落雪塞为国界，世代不得越界半步。从那之后，落雪塞也最终成为无人进入的绝禁之地。
那次战乱，商贩死里逃生，却发誓再也不会回到兰煌。在他的心里，他之所以会遭遇战乱，是他死去妻子和孩子对他不忠的控诉。
故事看完了，我合上书。事实证明，在视力极度退化的情况下，我这样凑近了挤着眼睛看书着实是个费力又费脑的工作。我把书放在一边，揉揉肿痛的眼睛，又按一按太阳穴。
之前也知道大魏与泾弋经过一场大战之后，重新划定国界为落雪塞。却没想到这场战争的诸多细节。比如，兰煌城已经投降军民惨遭屠杀，死伤者成千上万；再比如，那场战火燃烧在落雪塞上整整三日，落雪塞最终沦为了两个国家的修罗场。
这样想着，我想到了晋语和杜妈，他们在这里生活，莫非，他们也是兰煌的流民，因为战火不得不居住在这片不毛之地？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窗外的方向。自打我来到这里，一直没有细致的打听过杜妈和晋语的来历。在我看来，他们有着超乎常人的贵气，却生活在这样鲜为人知的不毛之地，不是有苦衷，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晋语的沉默，时不时给我带回来的精致物件，都让我对他们的身份越来越好奇。
但他们对我这样好，就像我的家人一样，我没有揭人伤疤的癖好。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却知道那样的打击对人意味着什么。
我曾经见过一个在伊拉克工作多年的战地记者，见多了恐怖血腥的场面，还经历过多次空投爆炸，在他回国后他出现了很明显的应激反应。我们学校曾经邀请他以知名人物的身份举办一场讲座，他在回忆一次爆炸时突然情绪崩溃。
我看到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突然蹲下，泣不成声。
他是战地记者，只是经历战争，却没有家人，朋友，至亲离去。
但那些普通人呢？
我想到晋语习惯了多年的沉默寡言，想到他淡淡忧郁的眼神，突然心里一震抽痛。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呢？晋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