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活在黄土高原山峁沟壑间的受苦人们，对道情戏是情有独钟。
道情本为道士曲，是服务于道教的一种音乐形式，在唐代就有《九真》《承天》等曲目，到南宋时期开始用渔鼓、简板伴奏。在元代道情已开始在民间流传，元人杂剧《岳阳楼》《竹叶舟》等剧中均有道情穿插演唱。明清以来道情流传甚广，题材也有所扩大，在中国各地与民歌相结合，发展成为许多曲艺，有的仍称道情，有的称渔鼓。元明时期，道情传入黄原北部的延州县，在民俗活动中演出，这时，人们将道情与民间歌谣、民间舞蹈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完成了第一次转变，演变成一种说唱韵味深厚的曲艺形式。明清时期，延州民间艺人将曲艺道情进行改造，加工提炼，演变成一种已具雏形的地方戏曲，在闹秧歌中演出，这时，道情戏曲多数还是以道教故事为题材的曲目，后来题材范围越来越广。随着时代的发展，老调道情已不能适应新的形式，特别是已不能完全刻画表现那么多剧中人物性格，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新调道情。新调的兴起，大大丰富了道情的唱腔，提高了表演质量和戏剧效果，是道情史上的一次大变革。原北闹革命时期，过去那种以神话故事、才子佳人为题材的道情戏剧，已不适应当时的形势发展，延州县当地艺人编创了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现代道情戏，这是延州道情的第二个革新期。
延州道情是黄原省北部道情的分支，是原北道情家族中的后起之秀，既言道又言情，具有浓厚的说唱色彩与民歌风味，艺术形式和表现方法都不同于其它戏曲，尽管有一定的板式，但绝不受板式的约束，随意性强，说唱起来灵活，众多的口头语和衬词运用十分恰当和自然，烘托渲染出强烈的感人气氛，听了让人感到情真意切，恰到好处，使人高兴时欲跳欲蹦、喜笑颜开，悲伤时掩目拭泪、感怀不已。一曲完整的道情由起板、开场白、引子、正本和结尾五部分组成，唱腔有老调和新调两大类，老调悠扬文雅、节奏舒缓，多蕴含苦腔愁味，新调热烈奔放、节奏急速，衬词较多，唱时须咬清字音。随着时代和生活的发展，道情剧目也越来越丰富多彩，在延州民间广泛流传着《十万经》《李大开店》《墙头记》《三回头》《牡丹亭》《走南阳》《忤逆子》《李四接妻》《张良卖布》《二流子转变》《湘子出家》《翻身道情》《兄妹开荒》《悔恨泪》《刘栓回头》《王老婆迎人》《徐县长下乡》《寡妇门前》《李翠莲上吊》《憨翠花结扎》《小放牛》《大丑二丑》《赵满多谈恋爱》等众多道情剧。
艾河村小学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你看吧，涌入西侧校门看戏的人们络绎不绝，接踵而至，不仅有艾河村的，更有邻里邻村听说艾河村要唱戏的人们，很多骑着自行车、脚踏三轮车或坐着拖拉机，近点儿的就走路，都赶来看戏了。人们身着漂亮崭新的衣裳、脸上挂着甜蜜幸福的笑容、嘴里噙着烟锅、手里拎着小板凳、兜里揣着甘甜的糖果，迈着轻盈欢快的步伐，满面春风、满怀喜悦地来看戏。十里八乡卖小孩玩具的、日用百货的、可口美味小吃的，还有卖糖葫芦的，等等各种小商小贩的生意人，都来赶场子做生意——这正月头号价，戏摊里正是赚钱的好地场！整个校园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停满了自行车、脚踏三轮车、拖拉机，校园上院和下院的窑洞顶上都挤满了看戏的人们，甚至下院里的那几颗白杨树和枣树的树杈上都坐满了看戏的人们！
中午根据村里的安排在附近的村民家里匆匆吃过饭，剧团的工作人员就赶紧来到戏台处，开始一件件亮出他们的家伙什儿，小三弦、二胡、四胡、唢呐、笛子、板胡、板鼓、梆子、手鼓、铙钹、锣鼓等文场和武场乐器，乐器手们开始调试着乐器的音色，演员们则精神抖擞地在戏台幕后“咿咿呀呀”地调着嗓音。谢团长交代，这是剧团新年接的第一台戏，必须得一炮走红，唱响了！所有准备工作全部就绪，演员们和工作人员们个个精神饱满，就等开幕了。
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戏台前的大幕终于拉开了，只见谢世英团长的妹妹迈着轻盈的步伐前来报幕，这第一个节目便是经典的道教曲目《十万经》，观众掌声雷动，翘首以盼。
戏台一侧的乐器手们齐声奏响手中的乐器，三弦、二胡、四胡、板胡、笛子、梆子等乐器声声扣人心弦，乔装打扮、浓妆艳抹的谢世英团长夫人和搭档的男演员踩着节拍分别从戏台左右两侧的幕后走到舞台的中央来，两人精彩的唱腔，动人的舞姿，紧紧吸引着观众的眼球，博得大家阵阵掌声。
这戏摊里，最认真看戏的要属这些黑压压一片上了点年纪的受苦人了，大家看得是如痴如醉。很多年轻人看戏的兴致显然没那么高，并不抢着往人群里挤，倒是三五成群地站在看戏的人群后面嬉笑打闹、聊天拉话，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看戏，很多戏曲他们也看不懂听不懂，但他们就喜欢戏摊这红火热闹的氛围。尤其一些单身的年轻小伙子，看到戏摊里自己爱慕的姑娘，就鼓足勇气红着脸尝试着去接近人家姑娘，他们更是对戏曲没了一点兴趣！对于能够得到自己喜爱的姑娘欢心的小伙子，最是觉得这戏摊美妙不过了——这正是他表达爱意、打情骂俏的好地场！华业和灵芝、春来他们跟着姐姐华梅挤在人群里看戏，姐姐华梅喜欢看戏，他们则其实几乎完全听不明白舞台上的演员在唱些什么，就是来凑热闹的。至于嘴里噙着糖果，手里拿着玩具互相追逐打闹的小孩子们，更是不知道情戏是怎么一回事了，只知道这戏摊里最好玩了……
戏台精彩的节目一个接一个，但听谢世英团长的夫人一首《翻身道情》洪亮的嗓音引来观众阵阵喝彩，明智书记、福禄村长和远山、满囤、志高几个村干部只能站在枣树底下看戏，他们不能到戏台前面去，得站在看戏的人们外围边看戏边为大家服务，有点什么紧急的事情得随叫随到。远山终于不用再紧张了，正精神愉悦地边抽纸烟边享受着戏曲带给他的快乐。万民、国富、常武、东林俩俩分组，分别被明智书记和福禄村长派去前后村“巡逻”去了。
且说人们正在目不转睛地看戏，校园下侧夏氏族人那排长长的窑洞脑畔上，几个碎脑娃娃放鞭炮不小心把脑畔上的荒草给点着了。说时迟，那时快，远山和满囤、志高三人蹭的一下从左侧土圪塄处跃上窑顶，动作敏捷地用树枝条、脚掌和村民递上来的两桶水很快扑灭了火苗，人们对三人迅速果断的灭火行动给予拍手叫好。志高故意吼喊了几声引起小火灾的几个孩子，吓得一个不知前村谁家的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只见满囤在一旁笑着，远山则边乖哄孩子，边又把几个孩子抱下脑畔来，免得再惹出点什么事来。那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流了一会小眼泪可能发觉无趣，又跑去找其他小孩玩去了，满囤又在一旁笑着，人们则继续观看着戏剧。
看戏的人群中间时不时发出热烈的喝彩声，看来道是谢世英团长和他的妹妹正在演出《兄妹开荒》。只见谢世英团长头挽白羊肚子手巾，肩扛一把道具鐝头，欢蹦疾跳价便出场了。听得他伴着夸张但不失幽默的舞姿高唱道：“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人人都能把劳动英雄来做呀嗬嗨，今年的生产要更加油更加劲更加工，哪哈咿呀嗨……”在观众的一片欢呼声中，又见谢团长的妹妹身穿花棉袄、绿色的戏服，肩挑着笼子和水罐出场了，但听得她迈着轻盈优美的舞步高唱道：“太阳太阳当呀么当空照，送饭送饭我走呀么走一遭，哥哥掏地多辛苦，送给他吃了更加油更加劲更多开荒，哪哈咿呀嗨……”这曲创作于本世纪三四十年代陕甘宁边区、广受劳苦大众欢迎的道情戏，一经创作出便在祖国大地上唱红了大半个世纪，触动着台下受苦人们热爱劳动的心弦，人们又为谢世英团长兄妹俩精彩的演唱时而报以热烈的掌声，时而捧腹大笑。不远处的明智书记、福禄村长、远山、满囤、志高几个人也是使劲鼓掌叫好，戏摊里燃烧着的高涨红火的气氛直入新春佳节喜庆吉祥的艾河天空。
《小放牛》《张良卖布》《王老婆迎人》《大丑二丑》《憨翠花结扎》《赵满多谈恋爱》《二流子转变》《悔恨泪》《刘栓回头》《李翠莲上吊》等众多节目，看得戏台底下的受苦人们是如痴如醉。于棼和小姑子远晴、女儿华梅、秀琴老师、改兰、桂香、红玉她们几个紧挨着坐在一起，看到开心激动处忍不住哈哈大笑，尤其于棼，对戏台上能说会唱、能歌善舞的这些女演员，内心喜欢的不得了，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戏台——她太入迷了！看到伤心处，几个善良的妇女又忍不住抹眼泪，梅梅看到妈妈流泪时，赶紧拿手帕给妈妈拭去眼泪，说道：“妈，演戏呢，又不是真事，别哭了，人家笑话哩！”秀琴老师见于棼掉眼泪，笑着说道：“于棼嫂，你看你，没事，不哭啊！”而她自己又笑着拿手帕拭去眼角动情的泪水……《寡妇门前》节目演出，当人们不断喝彩欢呼的时候，有些村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红玉，只见红玉羞涩又悲伤地把头低下，不一会儿，忍不住内心地悲伤，又抹起伤心的眼泪来。因为害怕村民们笑话，她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尽量不流下来，然而她是徒劳的，不值钱的眼泪顺着脸颊长长地淌了下来。于棼和秀琴老师见此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擦去眼泪，桂香和改兰在一旁不停地小声安慰开导着她……
当人感到幸福的时候，却又总感到时光过得是那么的飞快，美好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的短暂，唱戏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初四、初五的时候，邻村枫叶沟于棼的妹妹卢于兰和她的丈夫也来艾河村看了两天戏，初五下午正好戏曲结束的时候，在延原市公安局工作的于棼的哥哥卢于树，回老家卢家岔给已故的父母上完坟返回市里的途中路过艾河村，到妹妹于棼家里歇了歇脚。正好二妹子于兰也在，兄妹几个热热闹闹地一起吃了个新春团圆饭。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哥哥卢于树连夜又赶回延原市里了，自不多言。
话说于棼的这个哥哥卢于树，在延原市里可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现官居延原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任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支队长，是被大家公开看好的下一任市局局长位置有力的候选人，回趟老家都有专车和专职司机给服务，看来果真不是一般的人物！艾河村后庄里的人们纷纷前来围观，尤其瞅见于棼家下院田地里停放的那辆黑色小轿车和那位穿着警服、戴着墨镜的司机师傅，大家不由得睁大眼睛、张大嘴巴，真是羡慕于棼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哥哥！卢于树老高大个子，黑色西服外套着一件黑色大衣，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简直是派头十足，威风八面，然而却面容和蔼可亲，为人十分谦虚低调，让人看了，觉得肯定是个当大官的料！
听说于棼的公安局长哥哥来了，脑袋灵活的翠莲赶紧拿起几个塑料袋，装了家里的好几袋小米、红枣、豆钱、红小豆、绿豆和过年自己亲手炒的花生和瓜子儿，拉着丈夫远民就往于棼家里跑。远民慢吞吞价，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边走边嚷道：“又不是你哥哥，看把你给亲的！”翠莲边跑边扭头嚷吵道：“你个瓷脑，还不赶紧的，一会儿人家走了！于棼的哥哥在市公安局是个领导，将来也许能帮咱东东在市里寻个营生呢！”
翠莲这平日里可是很少踏进于棼的家门的，今天这好家伙，一进家门便满怀热情、满脸堆笑道：“二嫂，我来看看咱哥哥，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几袋袋咱自家枣树上结的红枣、咱自家地里种的豆豆，让咱哥哥带回家里吃点、喝点喀！”翠莲瞅了一眼脚地上站着的于棼，赶紧又把全部的笑容重点堆向正坐在热炕头上的她亲爱的二嫂的哥哥卢于树，只听她赶忙又嗓门极高、满脸和蔼可亲地说道：“哥哥，这都是我跟你三兄弟自家树上摘的、自家地里产的一点小土特产，不值什么钱，你拿去熬的喝点喀，千万不要嫌弃啊……啊呀，我听说哥哥你来了是真高兴，我平时跟我二嫂拉话拉起你都是个高兴，咱家里能出你这么个大人物真是不容易……啊呀，你们有工作的人不像我们这些受苦人，回趟咱老家不容易……哎呀，我今天可高兴哩……”
这翠莲的嘴，都快赶上《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了，说起话来跟机关枪扫射似的。站在脚地上的于棼一边终于找到机会向哥哥介绍了一下这位好心的弟媳妇儿，一边心里嘀咕：“我这什么时候跟她当面说起过我哥哥，翠莲这平日里可是几乎从来不喊她一声二嫂的，今天这是当着哥哥的面真会演啊！”跟着翠莲踏进二哥家门的远民，本就不情愿，尤其听了翠莲这一堆违心的话，都有点臊得抬不起头来了。不是很明白情况的卢于树局长，听了好心的弟媳妇儿这番赞美的言辞，看到好心的弟媳妇儿这番实诚的美意，受用极了，以致往后的多少年里回想起来，都觉得这翠莲真是个好人！卢局长自是不肯拿好心的弟媳妇儿的东西，翠莲自是执意要给，卢局长无奈要拿钱给好心的弟媳妇儿，但翠莲自又是死活不肯要，当下的情景真是热闹极了……
正月初六日，跟过年一样的热闹，人们又携儿带女上坟烧香焚纸，祭奠祖先，晚上又是丰盛的“年夜饭”，照样挂灯笼，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又燃起高高的火塔，孩子们尽情地玩耍，窑洞里的灯又彻夜亮了一晚上。
初七日早上吃过饺子，远晴一家人就离开老家返回市里了，远山在院畔处燃放了长长的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半天——这是春节亲人离开家门的时候当地人们的一种欢送告别仪式。过完年很多外出谋活儿的人们已是开始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了，对他们来说让人留恋不舍的新春的帷幕已经落下，他们已正式开始了自己新的一年生活的辛劳奔波和苦辣酸甜……
正月十五的夜晚也是格外的美好，原北的很多村镇要“转灯”，在村里空地上搭好九曲黄河阵，人们兴高采烈地去“转灯”。今年正月十五艾河村没有“栽灯”，一些爱热闹的人们就跑去邻村“转灯”去了。这元宵节的晚上，城里的大街上挂满了彩灯，美丽的烟花更是吸引了众多的男女老少前来观看，有的家户更是倾家出动，上街观灯。元宵节晚上的艾河村显得多少有些寂寞冷清，唯一令人兴奋的也许便是观看几公里之外的原长石油梨坪炼油厂繁华的矿区燃放的美丽迷人的烟花了，很多的村里人骑着自行车都跑到矿上专门看烟花去了。
原长石油梨坪炼油厂，当地的人们有时习惯喊油矿，是黄原省原长石油（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炼化公司下属的骨干炼化企业之一，创办于本世纪初叶，在历史上不仅开辟了中国陆上石油炼制工业的先河，而且还为中国革命的胜利作出过重要的贡献。主要生产汽油、柴油、液化石油气等石油产品，被誉为“延原明珠”。炼油厂盘卧在艾河上游的南岸，占地近千亩，拥有职工近两千人，好家伙，光是厂里职工就相当于艾河村人口三倍之多！整个矿区弥漫着的油气的味道与周围乡村散发着的泥土的气息形成了城市与乡村的鲜明对比。矿上生活和工作的人们，讲的多数都是普通话、住的都是楼房、工作的地场都是高档的办公楼和繁华的大厂区，这里机关、医院、学校、礼堂、银行、百货超市、高档酒楼、夜总会、游乐场所、农贸市场等等城市的一切应有尽有，尽管它也处在黄土高原无尽的山峦怀抱之中，却是闻名遐迩、令人羡慕的山中之城，尽管距离艾河村只有九公里的路程，却是同样一片蓝天下同样一片土地上两个世界的人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社会，一个是“资本主义社会”、一个是“社会主义社会”，连炼油厂区高高的烟囱上昼夜不息喷出的冒着浓烟的火苗似乎都散发着诱人的城市的芳香！
望着矿区多姿多彩、徇烂夺目的烟花散落在远处的城市，把城市元宵的夜空映照得五光十色，华文、华业、灵芝、春来、华楠等一群傻孩子们惊呼不已，孩子们望着那片灯火辉煌的地方，对那里的生活充满了向往，然而那里却是可望而不可及、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富人们生活的地方，是容不下他们这些没有根基、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的孩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