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然再次醒来是被空气中弥漫的烧糊气味呛醒的，他从灰烬中坐起来放眼四望，只见天色已经大亮，但曾经熟悉的村子已经面目全非，到处是一片焦黑之色。
怎么会这样？
曲子然的脑袋嗡地一下子乱了，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任本能驱使跑向了自己家。
“咦？这还有一个小鬼！”
曲子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因为遇到人而惊喜，他就发现自己被四个人包围了，正是昨天流落至此的士兵们。这几个人手中都提着钢刀，已经干了的黑色血液黏在刀身上，显然是杀戮后的痕迹。
曲子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是一切的元凶，但想要逃跑却没有了退路，他惊慌后退之下一不小心就跌坐在地上，被从后面包抄的家伙一把抓住了衣领提了起来。
“呦，这不是昨天那个说话挺臭屁的小鬼吗？”
其他两人闻言都大笑，只有领头的士兵冷着脸，命令曲子然身后的家伙说：“别管他是谁，将他和那些孩子关在一起。”
曲子然于是被拖拽着向村子西头走去，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尸体，有很多已经被烧得辨认不出是谁，但无疑全都是荒山村的村民。
几人很快来到了村子的西头，这里有十几户没有受到大火的波及人家。可能是由于与村东头隔着一条宽阔的路，所以这些房子都完整的保留下来，其中也包括曲子然的家。不过曲子然被关进了隔壁的猎户张大哥家，他家院墙高大，比曲子然家要阔绰多了。
在有些恼人的哭闹声中，曲子然被关进了张猎户家的西屋，里面已经有六七个小孩子，哭闹声正是他们发出的。曲子然被扔进屋子后，屋门就被从外面锁了起来，门旁边还留有一个人看守。
曲子然这个同伴的到来并未让孩子们感觉更好，他们趁着开门的短暂时机哭得更厉害了。这惹恼了看门的家伙，他大声呵斥着并把门板敲得山响，终于把年龄较大的孩子们吓得闭上了嘴。但还有一两岁的孩子不懂事，依然在哭着呼喊爹娘。看守的家伙闻声抱怨了一句，稍稍离屋门远了一些。
曲子然虽然没有哭，但他也被路上的尸体吓坏了。他颤抖着找了个角落坐下，将身体紧紧缩成了一团就这样沉默下来。
不知不觉天近正午，屋外的贼人们忽然咒骂起来。
“这他娘的什么破地方！要钱没钱，要吃得没吃的！”
“哼，有很多村民都逃进了西边的山里，他们肯定把能拿走的食物都拿走了。而且你没听那王老头说吗？今年他们这里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这样的地方能有啥可吃的？”
“是啊，大秋天的。让那些村民进山找吃的，结果也他娘的什么都没找到。真是一群饭桶！”
一阵沉默过后。
“吃的倒是有……西屋里不都是嘛。”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西屋的门就被打开了。
抓住曲子然的那个贼人走进门，扫视了众孩童一眼，目光落在了曲子然身上。
“就是你了！”
这贼人说着就走向曲子然，贼人的头却在这时发话了。
“等等。先挑岁数小的，省得他们吵得让人心烦。”他顿了顿，又上下打量曲子然一眼，“这小子挺伶俐的，就先留下他伺候我们吧。”
“明白啦。”
曲子然被贼人用一直手提了起来，后者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年龄最小的一个男孩，将两人提出了西屋。
后来发生的事曲子然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被割喉、被分尸，然后被放入锅中烹煮……
“你小子别傻站着了，过来帮忙添柴。”
曲子然闻言只是傻傻地摇头，他真的一点都不想靠近灶台，下意识地打算向后挪步，却因为腿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哈哈，瞧你这怂样。这么没用我们就吃了你！”
曲子然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让说话这贼人看见后大声嘲笑起来。
“好了，别吓他了。”贼人头制止了同伴，看向曲子然。“小子，叫什么名？”
曲子然害怕得忘记了怎么说话，在对方的逼视下，好半天才哆嗦道：“我……我我我叫曲子然……”
“哎呦，这可不像山里娃的名字，家里有读书的？”
曲子然点点头。
贼人头子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我就喜欢读书人，有学问，不像我们这般粗暴、喜欢胡来。你也有点读书人的气质，读过书吗？”
“读、读过一些……”
“是嘛？来来来，坐这来给我说说你都读过什么书。”
曲子然不敢靠近贼头，忙不迭地摇头。后者见状叹了一口气。
“其实啊，我们都不是坏人。”贼头见曲子然丝毫没有相信的意思，继续为自己辩解起来。“我们是饿怕了才不得不吃人的。你知道不，逃进大衍山的时候我们一共有二十多个人，有一半是饿死的。当兵前我们全都是农户，哪个会打猎？但不会打猎的话在山里根本活不下去，所以在粮食吃完后，我们就只能吃同伴了。”
曲子然并不清楚人饿急眼了是什么感觉，只能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们图什么？不过是活下去，活着见道自己的家人。”贼头说着拉曲子然到身旁，抬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我家里也有个儿子，跟你一样聪明，年龄也差不多。已经三年没看到他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我长什么样子……”
此刻贼头真情流露，曲子然紧张的情绪因此稍稍缓解，停止了颤抖。见状，贼头满意地笑了笑。
“唉……”叹了一口气，贼头压低了声音。“这次的事很无奈，我本来是很感激你们的。可是我的手下看上了那王农户的漂亮闺女，他们已经好久没见女人了，我阻止不了他们。不过，提议动手的那家伙已经被村民杀死了，算是罪有应得吧。”
这贼头说话避重就轻，曲子然此时只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完整的经过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原来，当日这六个逃兵吃饱喝足后并未离开，而是求二狗子他爹让他们暂住一晚。二狗子他爹本来不同意，但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了，再加上禁不住他们苦苦哀求，这才答应让他们在牛棚暂住。
当晚，二狗子爹忽然被一阵碰撞声惊醒，于是循声去女儿独居的西屋查看。这一看，才发现有三个丧心病狂逃兵正在强暴他的闺女。二狗子爹当时就怒吼一声冲进了西屋，可他一个农户怎么是三个当兵之人的对手，被一下子打倒在地上。
这三个贼人见坏事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生生掐死了二狗子的爹和姐姐。可叹二狗子爹警惕心太低，并未将收缴的武器好好藏匿，贼人们轻易就在东屋找到了这些武器。而这些家伙拿了武器凶性大发，顺便杀死了已经被吓坏了的二狗子和他娘。
贼人们在二狗子家闹出的动静不小，知道事情不能善终，干脆出了院子，趁村民们陆续赶来且不了解情况，就不论男女老幼地大开杀戒了。村民们反应过来后也反抗来着，可是双方械斗没有多久，逃兵们就以死一人的代价屠杀了十几个村民。这样的结果把村民们的胆气都给吓没了，没有人再抵抗。
贼人们本不想火烧村子，而是想抢掠财物和女人，但混乱中难免顾及不到，村子还是着火了。吓破胆的村民们没有心思救火，纷纷携家带口逃进了村西边的大山中。于是大火烧了整整半夜，只余村西的十几户人家。
贼人头子很聪明，在村民们失去抵抗心之后，他开始命令手下抓孩子。因为孩子好控制并且可以当作人质威胁他们的父母。所以，曲子然在猎户张大哥家看到了很多村里的大人并向他们求救，但那些人却对曲子然的求助视若无睹。
至于二狗子家发生的事情，其详情是二狗子爹亲口说的。贼人们的大意了让王农户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王农户却从此得了疯病，几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但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曲子然能感觉出这贼头说得是实话。但他被心中的恐惧支配着，除了要苟活性命外他什么都没心思想。不过，事情很快就出现了转折。
院子中忽然传来了咒骂声。
“贼人你等着，我一定会杀光你们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还这么有精神，敢咒骂贼人。
“你娘的，我让你嘴硬……”
随即传来了一声抽打脸颊的巨响，孩子的声音消失了片刻，接着是贼人的惨叫。
“我去你的，你娘的敢咬我，我现在就宰了你！”接着，响起了刀出鞘的声音。
“住手！”贼头喊道：“外面怎么回事，进来再说。”
贼人拽着一个孩子进了门，曲子然立刻认出了后者正是虎弟。
“大哥，我在村西口放哨，这个小子拿着匕首想偷袭我，被我逮了个正着。”
“这样啊，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就这小鬼能弄伤我吗？”
贼头点点头，看向虎弟。“你胆子不小啊，爹娘呢？”
虎弟狠狠瞪着贼头，咬着牙不说话。
“呵呵，真是头倔驴。”贼头示意虎弟看向灶台。“你知道这里面煮的是什么吗？”
不等虎子回答，贼头就看向曲子然。“你告诉他。”
“是……人肉……”
虎弟闻言色变，但他随即镇定下来。因为他天真地以为对方只是在吓唬自己，所以他不为所动，昂着高傲的头，像是英勇赴死的战士。
“嘿嘿，真不怕啊。那我就……”贼头误会了虎弟，顿了顿，露出坏笑，“那我就喂你吃人肉。”
在贼头的示意下，锅盖被掀了起来，已经煮的胀起的被剥去头皮的人头愕然出现在了虎弟眼前。
虎弟因愤怒而泛红的脸一下子苍白，裤裆立刻就湿了，惹得贼头得意地大笑起来。
半晌，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的贼头对手下说：“把这个孩子关进屋里，没准能把他父母引出来呢。你放哨时多注意些。”
“不，你们放开我。”虎弟忽然哭着挣扎起来，“我不好吃！”
贼头立刻给了虎弟一个耳光，威胁道：“你再喊，我下一顿就吃你。”
将被吓得噤若寒蝉地虎弟扔进屋子，贼头又嘱咐手下：“吃孩子的事先别让外面那些大人知道，省得生出事端。”
“知道了，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贼头看了看依然吓得不敢多说话，不敢抬头的曲子然，遂失去了兴趣。
“也暂时将他锁屋里吧。”
再次被关起来的曲子然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本想回到墙角坐下，但从门缝中飘进来的肉香味，使他不得不回想起锅里的情景。那简直像是一场噩梦，一直在忍耐着恶心感的曲子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立刻干呕起来。
“喂，曲子然，”一句话没说完，说话人也发出了干呕声。“你刚才为什么被叫出去？”
问话的是虎弟，他此刻正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曲子然。后者可没有虎弟这么有精神，不想多与他纠缠之下就说了实话。
“那头领想找个伶俐的孩子伺候他们，我就被叫了出去。”
虎弟立刻皱起了鼻子。“你？伶俐？”
曲子然没有纠正他的偏见，而是反问：“为什么只有你在，你娘跟你哥呢？”
虎弟神色变得黯然，但他还是嘴硬说：“凭什么告诉你，你出卖我怎么办？”
“我要是出卖你，刚才在外面我就可以把你家的情况告诉他们。”
曲子然有些生气，便不打算再与这个不讲理的家伙说话。虎弟自知理亏，犹豫了一会，还是与曲子然讲了来龙去脉。
“我们三口昨晚带着干粮逃进了山里。但我气不过这些坏人做的坏事，于是天还没亮就偷偷跑出来的，本以为自己能杀几个坏人，结果却……”
虎弟说到这，后悔地小声抽泣起来。见状，曲子然暗叹一声，不忍视而不见。
“你别担心了，我们一定不会死的，你娘和你哥也一定不会自投罗网的。”
“你说真的？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下网了？”
曲子然顿时哑然，呆呆地看了虎弟好一会，忽然捂着嘴弯下腰大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虎弟以为曲子然在嘲笑自己尿裤子的事，顿时羞恼交加。
曲子然笑得确实有些夸张了，这是因为他已经压抑了太久；不过跟虎弟说了几句话，他的情绪就莫名平静了下来。而平静下来之后，曲子然的思绪也随之清晰了。
“没什么，谢谢你了，虎弟。”
“你没事谢我干什么？”虎弟打量了曲子然一会，只觉得曲子然太莫名其妙，撇撇嘴就走开了。
不得不说，虎弟虽然有些鲁莽，但他无疑是孩子们的主心骨；有他在，孩子们都安静多了。曲子然因此有了充足的时间整理当下的情况。
首先，如果贼人头领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他们应该没有长时间驻留的打算，村子的现状也不容许他们停留太久。至于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开，曲子然认为他们会在有足够的“食物”储备之后。这也就意味着还会有一场屠杀。
其次，荒山村其实并没有贼人想象中那样不堪一击。实际上，因为村子的猎户在虎子爹的带领下进镇换粮食，所以防御上才出现了空虚。如果他们能了解这里的情况并及时赶回，就有机会制服这些贼人。
再次，贼人们手中的底牌就是这些孩子，必须想办法将贼人与孩子们隔离开。毕竟孩子们最有可能成为屠杀的对象。
当务之急，就是避免屠杀的发生，也就必须将孩子们与贼人隔离。可是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呢？
曲子然环视监禁自己的屋子，里面除了一个大水缸就什么都没有了。南面墙上虽然有很大的木质格子的窗户，可是都被钉死了根本打不开。由于猎户张大哥一家三口全都住在东屋，这西屋就被用来储藏毛皮和肉干了；这些东西是猎户的命根子，当然要有一些保护措施。这些措施防的就是村里的熊孩子以及山中的飞禽走兽，所以凭屋里的孩子是不可能破窗逃走的。
既然逃不掉，那就只能让贼人们进不来。但就凭这些孩子的力量，是抵挡不了太长时间的。
想到这，曲子然毅然起身，寻到了正在安慰其他孩子的虎弟，言明有事商量。
“你有什么事啊？”被曲子然拉到角落的虎弟有些不满，“你知不知道我们正在商量怎么对付那些贼人！”
曲子然闻言不禁头疼，这虎弟怎么还是认不清双方的力量差距呢。曲子然只好先语重心长地给虎弟讲道理，但后者因为偏见而完全不相信曲子然的话。
无奈，曲子然只有吓唬虎弟。“可笑！在你看向锅里的瞬间，你就已经被冤魂缠身了却还不自知呢。”
想起锅中的情景，虎弟登时打了个寒战，连忙问：“你没有胡说吗……”
曲子然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听说老虎身边有一种‘伥鬼’，他们是死在老虎口中的冤魂变的，这些伥鬼只会缠住每一个靠近老虎的人，把人害死后好与自己做伴。‘为虎作伥’这个成语就是这样来的。这些人一路上吃了多少个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伥鬼难道你看不见吗？不要说就我们几个小孩子，就是大人来了，只要被他们瞪一眼就会立刻吓得无法动弹。之前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人肉吃，你和我才逃过一命。难道你不想留着这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去见你的爹娘还有哥哥吗？”
曲子然的话如针一样刺进虎弟心里，后者别说反驳，甚至完全没了主意。
曲子然见到成效，这才缓和了语气安慰说：“不过你也别担心，一定有办法对付这些坏人。现在你先静下心来，听我讲一讲当前的情况。”
曲子然将自己的分析告诉了虎弟，然后问后者：“逃进山的乡亲们都在一起吗？有没有人打算联系你爹他们呢？”
虎弟遗憾地摇摇头。“我们家逃得急，而且也没敢点火把，到天快亮时我也没见到其他人。至于我爹，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穆大伯他们应该已经在赶回的路上了，只是不知道贼人们是否了解这个情况。”
曲子然这样说着，他更担心的是傍晚时该怎么办，照这样下去贼人们还会杀一个孩子的。为今之计，也只有自己冒险去说服贼人头领了。
想到这，曲子然看向虎弟。“虎弟，你仔细听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