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当了欧老头一段时间的‘免费学徒’,姜如晦对这些铁匠铺也算了解不少,要是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可能会一直以为欧老头是个一毛不拔的迂腐老头。
那时候打铁声听得多了,哪怕在睡梦都是那些清脆的打铁声,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力度轻重。后来硬生生练成了境界,看到剑坯放入水池中进行‘淬火’后冒出的白气,就能看出来此剑到底是废了还是成了。
欧老头说,过刚易折,这打铁做人也是如此,这就是他说了无数遍的工匠精神。
当时他还信以为真,但有时候仔细一想就纳闷了,就连八字都还有一撇,吹糖和打铁两个手艺哪里会沾上边,我一个吹糖的真要学打铁不成?
那时候欧老头让少年拿着锤子,在放着张白纸,要求一锤子砸下去,白纸完好不损。
这种苛刻到极致的要求,让那时候的少年差点想破口大骂。
不过那时候没敢说,现在更不敢说,憋了口气的少年干脆把剑坯当做欧老头,挥舞着锤子一次比一次卖力,就趁欧老头不注意偷偷抓一把名贵茶叶,躲在水池边喝茶。
和欧老头待久了,他才知道这糟老头子说话从来没个谱儿,其中那一把心仪已久的宝剑,以前哪怕是不小心碰到都会被骂,谁会想到这老头会在今天会把这些视作心血的宝贝一个个给毁了。
姜如晦一脸茫然看着变成废品随意丢在地上的几把剑,又睁大眼睛看向那块剑坯,忍不住问道:“老头,你把你的宝贝给毁了...不,不心疼?”
姜如晦的心情有点失落,也有点开心。
听到姜如晦的话,欧老头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笑道:“莫不说这些废铜烂铁,就是把这铁匠铺给你也不值一提。”
欧老头察觉到小姑娘欧邪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不太开心了。
欧老头赶紧岔开话题,笑呵呵道:“不过毕竟是老夫几十年的家当,怎么可能丢了,啧,小子你买的这酒可真有点上头...”
姜如晦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那块通红剑坯,“既然欧大师都说了不值一提,那您现在可以亲自铸剑了吧?在您面前打铁实在是班门弄斧,丢不来那脸。”
说到这里,姜如晦的语气有着几分咬牙切齿。
欧老头没好气的道:“去去去,老夫不铸剑好多年。”
“哪能啊?您再过几十年一样身体倍儿棒,要不是那段时间的悉心教导,小子也入不了您的法眼...”
姜如晦还没说完,看到沉默了很久的欧邪看了他一眼,好像满脸都写着鄙视。
欧老头晃了晃脑袋,神神秘秘的说道:“怎么样,小子,想不想拥有这把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太阿?”
“想!”
“你想?你想得美。”欧老头使劲挥了挥空气中弥漫的炭灰,喝了口浑浊黄酒,脸都快红成了火炉里面的炭火。
“老夫是说过赠你一把剑,只不过这剑得由你来铸,”欧老头笑眯眯道:“何时何分,何年何月造成,那得看你自己造化。”
“待得剑成那一刻,有剑气起,这才算铸剑入门。”
“你耍我?!”姜如晦看着欧老头眼珠一转,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是想转移话题。
有剑气,才算铸剑入门?那真正的铸剑大师,又得是什么样?
‘对了,’欧老头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停留,拿起柴火放进火炉中,听着里面噼里啪啦的脆响,“我看你的手很不自然,一直在抖,你是不是又用‘画龙点睛’了?”
姜如晦一愣,叹着气点了点头,抬手缓缓拉开袖口。
只见在那白皙的右手手腕上,正隐隐盘踞着一条银白细线,极细微,又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这条细线时而蜿蜒曲起,时而如同活物一般蠕动。
在刚看见这银白活物时,仅仅只有小米粒大小,三年过后,已是初具蛇状。
在姜如晦年纪尚小,还没离开姜家的时候,就听他哥哥说过吹糖这行禁忌点睛,只要点上就会活起来。姜如晦起先不以为然,以为只是夸糖人做得惟妙惟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就为糖人点睛,眼看糖人真的蹦跶起来,差点吓倒在地,以为真闹鬼了。
后来又勤加练习几次点睛,姜如晦就用这样的手段招揽生意,虽然角落偏僻,也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直到姜如晦发现手腕开始隐隐作痛,这时候才知道,原本是这条寄生虫似的活物在作祟,每用一次,活物就长大一些。
从此姜如晦就很少再为糖人‘画龙点睛’,立下了一天只做一个糖人的规矩,位置偏僻的小铺子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一开始还能卖个高价糖人去宰几个有钱的富商公子,没想到现在能时不时有人光顾下生意,都得烧香拜佛了。
察觉到手腕那里微微刺痛,姜如晦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条寄生虫不会就是你说的‘画龙点睛’后遗症吧?”
欧老头一脸没救了的表情,一边把柴火折成两半往里面塞,一边道:‘画龙点睛’会唤醒你身上的雷蛇,要是再用下去,保不准真为雷蛇点上眼睛,走路上就啪嚓一下天打雷劈。”
姜如晦若有所思道:“你是说这个东西不是寄生虫,是什么...雷蛇?难不成还能引动天上的雷电?”
欧老头点了点头,半真半假道:“没错,你要是在头上安个避雷针,在树底下避雷,说不定运气好就能躲得过。”
姜如晦差点一口血喷出来,道:“避雷针?!那是引雷的!”
欧老头用扇子在火炉边煽风点火,笑道:“那不还叫避雷针嘛,瞧瞧这名字多气派,避雷避雷,不就是为了不被雷劈?”
“我...”姜如晦知道压根争不过欧老头,干脆闭上嘴。
欧老头拉起木风箱边的摇杆,一拉一回鼓起风来,“你的手有暗疾,如果再继续下去,恐怕会废了一只手,再也学不成手艺了。”
手艺人遗落在民间各行各业各个角落,可以说就靠这一双手吃饭,这双手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将会是极大的打击。
“那就连吹糖也不行?”
欧老头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出了实话,“你在吹糖时或多或少都动用了‘画龙点睛’,所以糖人才会显得惟妙惟肖,如果再继续用下去的话,这条雷蛇会逐步破坏你的手部血脉,直到全身布满雕文,到得那时,必死无疑。”
“况且你在没有匠心前,再怎么‘画龙点睛’都是个花拳绣腿的玩意儿,看你现在这样子,咋个拿锤子喔?”
姜如晦抿了抿嘴,陷入了沉默。
“拿着。”就在这时,欧邪突然出声道。
姜如晦抬头望去,看见欧邪在铁匠炉那翻翻找找,然后也不管是不是砸到人,就随手拿起一个东西朝着他丢了过来。
“这是个剑鞘...”欧邪顿了顿刚想补充一些什么,似乎是没想到该怎么形容,就干脆不说话了。
姜如晦手忙脚乱地接过,是一个上面有淡青色雕文的剑鞘。
无论从哪看这个剑鞘都显得很普通,却又偏偏不太一样,里面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欧老头一向不喜欢有人当面道谢,说是什么觉得很见外,姜如晦也就没有继续矫情下去,收起剑鞘。
欧老头一板一眼地看着火炉,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停下手中动作,拿起一瓶平时都舍不得喝上一口的黄酒递了过来。
姜如晦正有些疑惑,就见欧老头开口笑道:“待会你拿这酒去桃林送给温老头,我估计他还在那待着一个人做伞。”
“早些年就跟说了把那些破伞卖了,也就只有这固执老头还把它当宝贝,一把都舍不得卖,当自己是松鼠呢?”
“也罢,不说这些废话了。”欧老头说着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郎声道:“三天后你过来,老夫亲自教你铸剑,铸天下第一剑!”
姜如晦知道这是下了逐客令了,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干脆老老实实地闭上嘴,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
姜如晦走过淬火水池往里面看了一眼,浑浊的水中有些许动静,那里面的那条纯白泥鳅应该还在,是三年前他在小溪边抓到放进水池里的。
只记得这条泥鳅,会吃铁。
要是那时候半路没有杀出来一个欧老头,泥鳅的味道应该...很不错?
姜如晦有些遗憾地咂巴咂巴嘴,感到可惜。
心里想着事情,姜如晦回过神时,已是不知不觉走出了老远,他反应过来后双手四指并拢,对着铁匠铺方向行了揖礼。
年幼时他就知道没有人平白无故对自己好,而对他好的人无论怎样,他都心怀感激。
老歪脖子树下,那个叫做欧治的老铁匠抬起头来,轻声呢喃了一句:“有龙自东方来,蛰伏三年矣。”
在那边桃林下,有一片桃花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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