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江距离梁都并不算遥远,但由于老弱妇孺多,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在第三天,那些有马车的家族终是不耐起来,简单做了告别,策马而去。人群顿时少了四分之一。
这剩下的四分之三,只能继续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前走,走到今日,已是第十一日。
明京乔只剩下一个人,怕有危险,不敢脱离人群,只能跟着大伙慢吞吞地前进。这十日来,风餐露宿,她再也无需用草帽遮去容颜,这张脸乍一看,灰不溜秋,甚是狼狈,任谁也无法联想到脏兮兮的灰尘下是怎样的一张明丽容颜。
她一路上心事重重,一句话也不同人说,只机械地向前走着,倒也不觉得太慢。
明京乔摸了摸怀中,那是一本有些旧的文书,是父亲临走前,放在干草堆下给她的——旧时原朝官员的通关文牒。凭着它,明京乔就能进入溯川。
他在决定赴死之前,还不曾忘记为他的女儿想好后路。
她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想起早已面貌模糊的母亲和哥哥。
当年卞朝占领京都郦城之后,挥师南下攻打各城,他们一家原本在祁城,那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是他们的祖城。
外祖父原是原朝的官员,原朝覆灭后,他便带着一家老小回到老家祁城,想叶落归根,不料还是要被迫离开。卞朝军队打到祁城时,他们一家正从西城门要出城。
外祖一家,加上明家四口,带了几个仆从,几辆马车,想去南原躲避祸患。不料还未出城门,便传来卞朝军队从北门入,占领了祁城的消息。
西城门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无数百姓争先恐后地从西城门蜂拥而出,而他们一行人因为行李众多,马车笨重,被其他人挤在后头,前边乌泱泱一堆人把城门彻底堵死。
日头渐渐西下,马车依然被堵得动弹不得。
外祖父怕再生意外,便叫一家人都下了马车,和仆从们一起,只带了些许贵重行李,准备徒步走出去。
可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父亲明修抱着明京乔,走在前边挤开人群,外祖父一家和母亲哥哥走在中间,仆从们垫后。
还未出城门,便听到后头骑马奔来的士兵传来关闭城门的命令。
眼看着士兵接管了城门,正在用力拉着城门合拢。明修顾不得那么多,抱着明京乔奋力挤向前去。
最终,他们俩出来了,而其他人,都被关在了里头。
父亲带着她在城外坐了一日一夜,第二天清晨,“噗”“噗”的声音突然不断响起,人群躁动起来。
她被明修抱着,刚挤到人群边,就被他捂住了双眼。
原来,那是卞朝的士兵在往城楼下扔尸体。
那些尸体,是昨日出逃未遂的人,一个一个,从城内被扔了出来,再摔到硬地上,血肉模糊。
明修将她交给了一个老妇暂看,自己去收了岳家和妻、子的尸体。
京乔没有看见尸体,只看到了父亲草草立起的坟冢。
从那日起,明修便恨极了卞朝人。他一生仁善,救人无数,却从不为卞朝人诊治。
可他最后,还是因卞朝人而身亡了。
京乔一双手紧握成拳,在袖子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中怒火似猛兽般叫嚣着。
她、她绝不会轻易枉死!她要活着,要拼尽一生去为家族报仇雪恨!
即便她没有报仇的机会,她也要睁大眼睛看着!看着这卞朝江山气数尽亡的一日!
昔日父亲总说她太过烂漫天真,如今,她终于长大了,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她抬起头眨眨眼,泛去眼中的涩意,继续拖着麻木的双脚向前走去。
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属于寒冬的风沙,渐渐刮了起来。这几日,人群里风寒的人数越来越多,虽然京乔精通医术,但在这荒郊野岭,几乎寸草不生,她一株草药也没找到,包裹里放着的也不是驱寒散热的药材。
那些得了风寒的人,要么靠自己撑过去,要么,只能一个个倒下。
这百来人,走到今日,剩下的已不足一半。
而他们,也没再等到从梁都出来的其他队伍。
这条漫漫的南迁路,好似只剩下了他们这一队人,禹禹前行。
明京乔出逃得匆忙,也只穿了单薄的秋裳,包裹里也没多少衣物。
虽她体质不错,可再不到溯川,她也要撑不下去了。
突然,人群中有人欢呼起来:“溯川!我看到溯川了!”
人群中还有力气跑动的顿时都向前奔过去了,明京乔也提脚狂奔。跑到了山头时,她望见了一座城郭,赫然屹立在远处,遥遥望去,城楼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可是,她只欢喜了一会儿,便踌躇起来。
城郭外围,围着亘古不变的护城河,这条护城河,不同于普通的人工河,它是淮江。
他们想去溯川,就得渡过淮江。
而他们,没有船!
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大家勿慌,勿慌。也许到了淮江边,会有船家也说不定。”其中一位大哥比众人稍显冷静,此时正劝慰着。
“是啊是啊,别自己吓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其他人也附和着。
明京乔向溯川方向望去,溯川静静地屹立在淮江南岸,它仿若一个战士,守着南原的最北边,为它抵挡了一切战火。围着溯川的淮江,是天然的护城河,北方人大多不会凫水,长期生活在关外的卞朝人更是旱鸭子。有淮江在,溯川等于多了一道天然的保障。
日夜不停流淌着的淮江,无言地抗拒着卞朝的进攻,也拒绝着这些想要南归的百姓。
众人相互安慰鼓励着往前走去,终于在红日西斜时,到了淮江边。
暮色已晚,哪还有什么船夫,他们只好在淮江边就地露宿。
寒风刮得比白日里更厉害了,生了好几次火,总算点着了火堆,今夜,他们连遮风避雨的片瓦都没有,只能围在火堆边烤着身子。
因着多日来都是男子守夜,渐渐也都支撑不住。后来终于想出了折中之法,年纪轻一些的女孩子,身体尚且康健的,也一起轮守。女子守上半夜,男子下半夜。当然,远一些的地带,依然是男子在守夜。
今夜轮到的女孩中便有明京乔。
京乔已经多日不曾梳洗,自小到大,她还未曾受过这份苦。白日里想通了要好好活下去后,她现下一停下来,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忍不住溜了过去,捧起水细细洗着脸面,擦着擦着,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泪珠一颗颗滴落在水面。
以往在梁都,她并不觉得每日梳洗有多难得,还经常因为要上山采药而顾不得梳洗。待到今日,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多奢侈。
那样的奢侈,全因有个人替她遮挡了风雨,隐去了仇恨,才换来了她十几年的安稳。
心中恨意又起,她解开头发,狠狠将头浸入江水中。
秋冬之际的江水,碰到头皮,冷得她打了一个哆嗦。十几日不曾梳洗,头发上结了一层污垢,发丝缠绕,一扯动便十分疼。她花了好大功夫,才将发丝一根一根理顺。
待到洗完,已过了近半个时辰。
她拧干了头发,又在江边捧了些许细土,轻轻点在面颊上抹匀。
明修说过,她的面容太过明艳招眼,遭逢战乱时若想安生,还是遮起来较为妥当。就算在梁都的时候,平日里她也常带着纱巾帷帽。
火堆边的其他女孩还在守着,看她回来,问了水温,几个女孩也有些跃跃欲试。
明京乔忍不住提醒:“江水很冷,大家还是等白日里再去洗会更好,莫生病了。我是常往深山老林里跑的,身体壮实,可现下,我也是有些冷。”
边说,她边添了些柴火,火燃得旺了些,渐渐驱散了些寒意。
几个女孩犹豫起来,最终只有两个去洗了脸和手脚回来。
等到后半夜男子起来值夜时,明京乔的头发已基本干透,她疲惫地躺下,睡了自明修走后的第一个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