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之七岁了，寻常家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都会被父母剥去长在身上的一层泥土，在某一个并未褪去暑热的早上，被父亲从被窝里提起来，背着母亲连夜赶制的灰布书包，赶四五里山路，到那个木之一直以为是石头牢房的地方去窥视童年的全部，也是去领取父母最弥足珍贵的荣誉或是耻辱。可木之不同，自小无父无母的他还住在出生的村里，轮流为村里各户人家放牛。只喜欢跟着忙碌而无所得的光棍漫山遍野不知所以又不明原因的劳作，闲暇时就欺负断腿的乞丐旁招摇的几只大黄狗。木之从来不愿意听村妇们闲聊他父母的故事，也不再愿意搭理愁眉苦脸踏着晨光离去后在暮色时分兴高采烈归来的曾经在泥土里翻滚撕咬的玩伴们，对于木之，似乎一切都没改变，贫穷，食不果腹，未褪去的伏热，以及将至而没有丝毫准备的寒冷。
一切都会来的，冬天也是，木之还和光棍住在瓦房里，正对着村里储存枯稻草的柴房里住着乞丐，木之恨透了乞丐的终日哀鸣与无所事事，他喜欢听光棍下里巴人的情歌和莫名其妙的欢笑声，让他能感觉到一些温热以抵御无休无止的寒冷。有雾的清晨，尤是冻骨，这是冬月的第二十三天，木之身着单衣，搭拉着漏着三根脚趾的黑棉布鞋。如往常一样由光棍带着赶着牛早早的去山上的青桠林里，匆匆生起火，烤熟从沙地里刨来的几只半大的地瓜，也许这是早餐，也是午餐和晚饭，可他们并不介意，木之喜欢听光棍编的鬼神故事，光棍说以前寺庙里怀孕的尼姑都会被活埋在后山的柏树林里，那里冤魂不散，偌大的树林里没有草，说他幼时路过的时候看到过白色的身影飘在空中；直到后来的夜晚木之在月光下走进柏树林被野草绊倒在一堆牛粪旁的时候，才知道光棍并不是他无比推崇的英雄和救世主。那个冬天和之后的冬天一样漫长，木之的夏天都是在村外的河里度过，从清晨到日落，河水流的很快，就像时光和童年。
然而，一切都没有改变，木之慢慢长大了，还是在青桠林子里放牛，寒冷，炎热，和饥寒交迫都没有改变，光棍渐渐老了，歌也愈发难以入耳，乞丐的呜咽声越来越吵，木之已经无法忍受了。村里的妇人们谈论木之父母的轶事依旧很多，木之从那些零星的风言风语里已经知道了大概。
九年，一个完整的义务教育时间，那些幽怨的儿时玩伴初中毕业了留在了村里或去了县城。然而，在这一年的秋天一切都变了。首先是乞丐死了，在某一个初秋的早上木之浑浑噩噩的醒来时并没有听到乞丐的呜咽无时不刻不提醒着自己的痛苦时，他终于感受到了世界开始在改变了，不再有束缚他睡去和清醒的噩梦般的声音纠缠着他，木之也有那么一刻的若有所失的感慨，当然当时的他并不能描绘这种感觉，他远远的看见村民们把乞丐瘦骨嶙峋的尸身拖到山后面埋了，就在那个堆满牛粪的柏树林里，没有冥钱，没有咒怨，没有哀乐，没有哭泣和存在。木之似乎明白了多年以后光棍死去后也一样会被埋在那片柏树林里，或许这是他的情歌和夙愿。木之却想起了另一个让他头皮发毛的问题，他自己呢？
乞丐的死去让木之更不能感觉到自己的拥有，光棍的背也驼了，那个初秋，已经十六岁的木之长高了，光棍瓦房的门总会在木之急躁的时候磕到他的脑袋，虽然木之身体很单薄，可却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的灵巧可以轻松的攀到梧桐的树梢，木之总会把比较俊秀的脸洗得很干净，他并不厌烦自己很黑，甚至有些喜欢。那个初秋，邻村的枣子熟得特别早，很少出村的木之偶然间发现了那细嫩的叶子下簇拥着无数青黄相间饱满的枣子，只是见到别人吃过的木之满心欢喜，偷偷摘了一口袋，很香很脆很甜，木之感觉就像那年深冬的烤地瓜一样可口，就在树根上坐了下来，无意间路过的邻村寡妇看见木之在偷吃本村的青枣，当场就怒骂了木之没娘教的东西，并短时间传遍了几个村庄。当那个午后木之满怀歉意兴致姗姗的回到村里，听见所有人都在谈论木之是个没娘的野娃，会偷东西的小贼的时候，愤怒而又失落的他知道了自己该离开了。
木之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光棍的时候，光棍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起身去了厨房，拿出预备过中秋的粗麦粉蒸了几个馍馍，喝了一口凉水，含着泪水对木之说到，早年听说县城沿江的码头上会有路过的货船停靠卸煤，你就趁夜色溜到船舱里或者货舱里躲起来，随水东去，到了你觉得该停下的大城市就停下来吧，听说那头有汉口，南京和上海。随之光棍用干净的白布包了五个馍馍，用一块很是残旧的蓝布包了堂前的一抹土，和木之的蓝布衣裳装在一起，递给木之。木之含着泪给光棍磕了头，说道：“等我好了我一定会回来。”光棍摇摇头，说：“去吧”。
木之走了，秋风萧萧，还有短暂的阴云和将至的夜雨飘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