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凝当掉的羊脂玉,怎么在你这里?”
“你从哪里得来的?”陆寒煜反问我。
我看着半空中晃荡的玉佩,道“不知道,从小带在身边的。”
“这样材质的好玉向来是进贡到宫里的,据我所知,也就八年前梵古国投降时献上过这样一物。倒不曾听说先皇赏赐过你,如何会在你手上?”
“这不是在你手上吗。”我沉一口气“我生病前的事情全都忘记了,你若想知道更多的,还是去问春凝吧。”说完自顾玩起腰间配饰来。
他又道“你可知道,偷窃圣上赏赐之物该当何罪?”
“什么意思?”我停下手里动作,看向他。
陆寒煜缓缓收了玉佩,把玩着,“先皇将此玉赏赐于我,我在八年前将它送与嫣儿,如今嫣儿遗失的玉佩,却到了你的手上……”
“你说我偷了这块玉佩?”
“缺失的一角刻的便是陆字。你若无愧,何需将它凿掉。”
“并非我说,这块玉不过材质好些,就这图样生硬笨重的走线,怕是说从小摊二十文买来的也不糟践了它。我堂堂丞相之女,稀得偷这块玉佩吗?你一无证据,二无理由,凭什么说是我偷来的?”
他冷冷道“八年前我在宫中落水,嫣儿救我上来,我便以此玉为证,相赠于她。你素来属意于我,便偷了此玉意图取而代之。”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又重又缓,确信无疑的态度气的我说不出话。张着嘴半晌才道“你以为自己是谁!鬼才稀罕取而代之!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坏了,非得凭着一块玉佩才能认你的救命恩人?”我只觉他这话说的让人难堪极了,好在听的是我,若是那个病恹恹的赵平琛听了,非得气死过去不可。
说完心情委实难以平静,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莫名其妙,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一直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陆寒煜一直以来的厌恶为何,不知道旁人的议论为何,不知道这幅身子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我仿佛是个木偶,被命运提着绳子摆来摆去,偏偏心里并不甘心。
轿子里的空气闷得人待不住。“停车!停车!”我拍打座位喊停了马车,掀开车帘,无事车夫的诧异八卦,气冲冲去了后头的小车。
春凝小六虚弱的靠在车子里,见我来了,甚是吃惊“小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摇摇头,问道“怎么样,感觉可好些了?”
“这肚皮吐的都要粘在一起了。”小六捂着胃,半是呻吟“说来咱们自己吃的时候也没事儿,二小姐,您可又加别的调料了?是不是有犯冲的东西混着?”
“犯冲的东西到没有,不过里面确实多了样东西。”
“是什么?”
“夹竹桃的汁液。”
“小姐是说……”
我吸一口气,点头正色道“有人要害咱们。”
“害咱们……会是谁呢……”春凝喃喃自语。
“这事儿我一定要查清楚。不过现在还有另外一事。”我握住春凝的手,“春凝,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那块和田羊脂玉在陆寒煜手里?”
春凝眼神躲闪,垂眼不敢看我“小姐,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我柔声道,不想小丫头这么愧疚“你慢慢告诉我。”
“春凝没能守住小姐的玉佩。”春凝双眉一蹙“春凝知道,玉佩对小姐来说很重要。小姐一时生气,可春凝不愿小姐后悔。于是跟掌柜说好,请他不要卖给别人日后春凝一定回赎。可那天我照例去当铺查看一眼,却碰见当铺伙计要将它卖给旁人。我于是就去争辩,结果吵了起来,后来姑爷进去,买下了这块玉佩。春凝想着,总比给旁人拿去了要好,可姑爷不让我告诉小姐,我……”
“那你可知道,这块玉佩是谁给我的?”
春凝摇摇头“小姐从来都是贴身带着,我也是偶然间看到,问小姐,小姐笑而不语,也只说它很重要罢了。可小姐时不时的总拿着端详片刻,又是微笑,喜爱的紧。春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小姐这般喜欢,总归是帮小姐保护好它是了。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也没事。”我摇摇头,“啧,春凝儿你可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有的这块玉佩?”
春凝想了半天,不是很确定的道“小姐生病之后我才见到的。我也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有了这块玉佩。”
“生病?”
“就是那年去宫里,小姐落水那次,也就是那一次,小姐身体不好起来。”
“我水性很好么?”
“从前大少爷惯带着小姐去海河边玩儿,小姐从前可是活泼些,抓鱼一抓一个准儿呢!”春凝想起从前的事,高兴起来,又继续讲了好些。
小六听着春凝讲赵平琛哥哥的事情,也来了兴致,倒似忘了伤病一般,手舞足蹈的描绘他捉鳖抓鸟的事情。
我笑着时不时插两句嘴,虽说心里放不下这些许事情,心情却也舒缓了不少。
本想着今日回来路上去醉湘楼一趟的,但心情大为受挫,一没精力二没信心去谈定事情。于是作罢,径直回府了。
晌午已过,去厨房熬些白粥,简单吃过又安排春凝小六休息。便躺在床上翻看游记,怔怔翻过七八页,讲了什么一点儿也没记得,脑子里满是赵平琛此人。定了心思,管他什么晦涩隐秘的东西,一定要给它翻出来弄明白。
那么第一步,就先从赵平琛去镜湖亭那日这些踪迹吧。我起身去了春凝房间,轻轻摇醒春凝问她那荷包何在,春凝迷迷糊糊道“都在柜子底层的杂物箱里装着。”
我按下她让她继续去睡,赶紧回房,拖出了箱子。半臂宽深的黑木箱子,打开一看,零零碎碎的放了大半箱子,针线轱辘上的线脱了下来,稀稀拉拉缠着里面的物件。翻腾许久,找出了大小荷包共有七个,想再问春凝是哪一个,一想她已睡下,只好自己去想。
弃掉那质地颜色不佳的三个,瞧着眼前四个精巧的荷包,翻看思索。这喜雀报喜,驿寄梅花,美人折柳,压枝红豆,那个才是呢?
挨个打开检查一番,并不见异常。心想不定是赵平琛单纯想送个荷包呢,可又觉得不对,好容易有相见的机会,何必非得在人前做这些?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会这样大胆将心事暴露在众人面前么?
眼神一转,却撇到了被我弃掉的墨绿色香袋,布面上绣的一把宝剑,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图样倒是不同。”我拿起来,将皱皱巴巴的布料抚平,却触到边角硬邦邦的。打开一看,在没绞齐的边线中隐藏着一块白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拿出这块小三角一看,大面处赫然刻着一个“陆”字。是那块羊脂玉缺失的一角。
攥着碎玉一下仰在床上,闭上眼睛情景代入,想着体味一下赵平琛的心境,谁知体味着代入着,就渐渐睡了过去。
眼前又出现了那座熟悉的雕花小楼,窗子打开,一个素净的少女坐在桌前,举着那块羊脂玉巧笑嫣然。桌上铺着宣纸,近处去看,写着的是“还有一百三十七天”,少女娇笑一下,将纸张收了起来。
是赵平琛。
就像是某种牵引,我在梦里跟着她往前走,往后退,一个个的片段在眼前出现,偶尔她变的模糊一下消失,我便强力让自己睡去,就这样一个晚上,竟陪她走过了她的一生。
春凝将我喊醒,梦已忘了大半,心中却哀伤不已,睁眼的瞬间泪珠竟滑了下来。我楞楞看着屋顶,心中酸楚。
“小姐怎么哭了?”春凝小心问道。
我抱住春凝,哽咽的说不出话。只对春凝道“谢谢你春凝。”
谢谢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谢谢你一直关心她,陪伴她。
春凝不好意思笑了“小姐怎么突然跟春凝道谢呢。”给我擦擦眼泪,哄道“快晌午了,小姐快起来洗漱,春凝去做菜来,咱们吃饭。”
我讷讷起身,坐在床边看着对面发呆,满心都是赵平琛。
一个现实版美人鱼的故事。只是小美人鱼有巫婆还有她的姐姐们,赵平琛却只能埋在心底,谁也说不出口。
救陆寒煜的是她,是赵平琛啊。
她将那块玉佩带在身边,怕被人发现损了家族颜面,损了陆寒煜的名声,只好小心凿掉刻字,一日一日的等着及笄,等着陆寒煜从军营回来。
她把感情放在心底,有着期待,淡淡的忧愁也是甜蜜。谁知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他娶旁人的消息。她想问为什么,可陆寒煜的态度那么冰冷,她小心翼翼的努力和尝试,换来的却都是冷眼。终于事情藏不住了,流言暗自散开,唯一能体谅她的哥哥还被派到了边境沿海。她天真的以为等一等陆寒煜就会回心转意,一等三年就过去了,家里人操心她的婚事,她无可奈何,终于下决心做个了断,于是将陆寒煜交给她的玉佩放在她很多年前为陆寒煜绣的第一个荷包里面——针脚还有些生硬,满心的情意使她双手颤抖。
可那小小的不甘心让她想亲眼见到陆寒煜的表情,只要他眼神里有一丝犹豫,她都会义无反顾的坚持下去。可是没有,冰冷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更冰冷,她就坠入了湖水,刺骨的凉意逼得她喘不动气。
躺在病床上,她日日以泪洗面,心里一遍一遍的问陆寒煜:为什么,当初你又为什么将玉佩相赠于我,我以为你对我有情……
直到听见门外丫鬟小厮的议论,她才知道,她这样深沉真切的情意竟已成了众人口中的淫乱无耻。这些话重重在她耳边敲击,一口鲜血涌出,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墨绿色的香袋,不知是不舍还是遗恨。
缓缓舒了口气,“真的值得吗?”她这样深重的感情自爱高洁的心智竟成了压垮她的稻草。
心中无比强烈声音告诉我梦里所见是真的,可是赵京嫣又是怎么插进来的,陆寒煜为什么会讨厌赵平琛呢?这样一个柔弱又刚强的女生,那样一双受伤又澄澈的眼睛,我都不忍心重语相加,难道就因为几次试探?
可陆寒煜即便对我不满,也愿意招办济幼坊的事情,也能让大夫给我把脉,虽说人沉闷了些,但“不该是这样糊涂小气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