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挑来挑去做什么,难道能挑出山珍海味?”镜名提高嗓门,周围人不敢言语,只能听见碗筷碰撞,咀嚼下咽之声。镜名是璇玑门的大师兄,他收了不少“真”字辈的徒儿,算起来,也是十几个孩子的师父,在众多师兄弟中颇有威信。镜名已是璇玑门中名副其实的“大管家”,天枢子也对他十分信任,任他如何管束徒儿徒孙都不会过问,所以,在另一桌天字辈的师父师伯仍是如常闲聊吃饭,好似没看到徒儿这桌发生了什么。
“山珍海味我是挑不出来,倒是师兄能从腌菜里挑出骨头。”镜心依然不示弱,意思古有前人鸡蛋里面挑骨头,今有大师兄腌菜里面挑骨头。
“骨头我是挑不到,软骨头倒是挑了一堆,要是硬骨头,就别上碧霞山来,想吃好的到隆景皇帝的御膳房去!”
听到此处,镜心一愣,而后咯咯一笑:“我吃,我吃……”
镜名大师兄一惊,本来以为这小子还有点骨气,正打算教训教训,没想到他还真是一把软骨头,居然嬉皮笑脸的继续吃了,如同一拳蓄势待发,却是挥不出,心中颇为苦闷,也不好再借题发挥,不再言语。
只有末尾坐着的孙不厌和钱三喜也是跟着笑,孙不厌还算含蓄,钱三喜直接喷饭。
众人看到,均是不明所以,镜心只是跟孙不厌、钱三喜照个面而已,三人怎会如此心有灵犀,何况正吵着吵着,剑拔弩张,怎么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这话如何好笑。
璇玑门的穷苦子弟当然不知道这话好笑在哪里,可进过京城见过世面的富家子弟都知道,皇帝的御厨房是光禄寺,出了名的做菜难吃,连皇上自己都不愿意吃,宁愿让东厂或司礼监出宫置办。
镜心书中至理名言没记得多少,歌谣顺口溜倒是一个字也忘不掉——“光禄寺,三千四,月银二万四,酒如水,菜如秽,皇帝吃了也遭罪。”说的就是这光禄寺,共有厨役三千四百人,每个月花掉两万四千两银子,端出来的酒淡得像水,做出来的菜发臭如同秽物,皇上吃了也是受罪。
镜心在国子监中也是见识过光禄寺的能耐,端来一盘猪肉,大半是骨头,肉还有股奇怪的臭味,器皿倒是精美好看,可闻起来就让人难以下咽,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后来娘亲见他吃不好,让府中厨子备好饭菜,放在食盒中带去。
这大师兄不懂其中门道,还以为皇上的御厨能做出什么美味佳肴来,非要和这臭名昭著的光禄寺对比,自然是好笑。镜心争辩之意已去了八九分,看看眼前的腌菜、杂粮稀饭,味道寡淡是寡淡了些,起码不是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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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璇玑门的徒儿们各自回到房中休憩,镜心也随着孙不厌、钱三喜二人回到小舍,闲聊了两句才知道这孙不厌是礼部尚书之子,让他听听小曲,下下围棋倒是深感兴趣,圣贤书却是一点也读不来,他常常逃出府茶馆中听听小曲,街边上与人对弈,父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前脚挨了一顿板子,后脚路边上见人对弈,又是挪不动脚,尚书大人无可奈何,只能送到璇玑门,看看这连李开阳都能收拾的碧霞山能不能开化开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钱三喜则不同,家在扬州商贾之家,做丝绸、瓷器的生意,家财万贯、良田万顷,可既不想买个官来当当,也不想学那空洞无用的八股文,一心只想接替下来家中生意,听闻碧霞山璇玑门中有一人名叫天玑子,精通算术货殖,堪比范蠡桑弘羊在世,于是从慕名而来,一晃眼也待了快五年。
而小舍中剩余一人文致远,在山下处理客栈后事仍然未归。文致远也是外徒,他父亲不过一个边关小小的百户,早年就已经过世,过世后本应他来补缺,可文致远年纪太小,国子监这种官宦、富家弟子才能去的地方自然没有资格,更悲惨的是,他是军户,屯田虽然开垦了不少土地,大都要被征用,一年到头种田得粮连吃喝用度都不够,连普通的佃户都不如,私塾学堂也上不起,万般无奈只好到碧霞山学艺,等到成年方能回去顶缺。
据说文致远的武功已经不在大师兄镜名之下,外徒子弟,师父们教武功来有所保留,只让浅尝辄止,能学会一重的天罡金鳌功也是天分极高,如若他想留在碧霞山上,得到四位师父的真传,怕已是璇玑派二代第一人。
回到房中,孙不厌眉头紧凑,挑灯钻研棋谱,钱三喜却想摸摸镜心的底,一来好奇他号称流民之子,为何懂得光禄寺的笑话;二来探探他有何能耐,不过十岁能入“镜”字辈,于是问道:“镜心小兄弟,我看你器宇轩昂,样貌不凡,不像流民啊。”
镜心一路风尘仆仆,已是蓬头垢面,哪里见得出“器宇轩昂,相貌不凡”来,不过是客气吹捧而已,商人大都一个德性,镜心也在京城中见过不少商贩、掌柜,见到那衣着华贵的小姐公子,或是见到穿着官服的公差,必是笑脸相迎,恨不得把腰弯到裤裆里去,哪怕是斜眼歪嘴,獐头鼠目,也是一口一句:“这是哪家的俏公子?”,“这是哪家的美娇娘”,镜心怎么会吃这套,道:“看来在京城里讨过两天饭,是比荒郊野岭的乞丐器宇轩昂得多啊。”
钱三喜擅长察言观色,小时候就在绸缎庄长大,掌柜见人样貌,走路的姿势,身上穿的衣服,这人的背景就能猜出五六分来,再攀谈两句,听他说话的语气、神态,遣词造句又能再猜出两三分,于是这人能买得起何种布料,能买得多少,也是了然于胸。
可这镜心却大不相同,有半分官宦子弟的傲气,又有半分市井之人的俗气,市井之人大都爱耍赖撒泼,言语粗鄙,可他们唯独少了这傲气。有一定实力的人才有资格有傲气,譬如满腹经纶的才子、率领千军的封疆大吏,他们都是斜着眼睛看人,这种傲气是有心底而来,藏不住。所以钱三喜见他语中不善,必是由傲气所致,反而来了兴趣,又道:“我看小兄弟不像讨饭的,倒是像是哪家落难的公子少爷。”
“哎,要真是公子少爷倒是好了,何必上碧霞山来遭罪,吃的都是粗茶淡饭,连一口肉都吃不到。”镜心知道现在要夹着尾巴做人,还要把自己的尾巴藏的好好的,又道:“在京城里,哪怕是王爷大官扔下来的剩菜剩饭,也比碧霞山好得多吧。”
“碧霞山的东西确实不好吃,不过也并非没有肉吃。”钱三喜嘿嘿一笑,“只要你心诚,就能有肉从天而降。”
一旁的孙不厌虽然眼神没离开过棋谱,仍是微笑着凑了一句:“对极,对极!”
钱三喜拉着镜心到房门口,一同跪下,道:“咱们要诚心诚意的祈祷,就会有肉来。”
镜心见他一跪,身上的肉也跟着乱颤,想想璇玑门中每日饭菜这么寡淡,这钱三喜却是肥得流油,不由得将信将疑,随他一起跪下,只听得钱三喜神神叨叨地念道:“救苦救难的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至圣先师、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真神阿拉,耶稣基督,阿弥陀佛赐予我一只香喷喷的烤兔吧!”
镜心一听,不由得好笑,这人把所有认识的神仙都求了一遍,可知道佛家不杀生、不吃肉,佛祖菩萨怎么会赐给他一只烤兔,不是破了戒,里面还混了个从来没听过的名字,问道:“这耶稣基督是谁?”
“耶稣基督是红毛、佛郎机人信奉的神,叫天主,我舅舅就信天主。”钱三喜煞有其事道,“你是在质疑这些神灵吗,还不快快随我念,要不然神灵们怎么能看到你的诚心!”
镜心只好跟着念:“救苦救难的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还有谁?”
“记清了,救苦救难的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至圣先师、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真神阿拉,耶稣基督,阿弥陀佛赐予我一只香喷喷的烤兔吧!”钱三喜伸出双手,又重复一遍,“注意神情和姿势,一定要像我一样,念的时候双手合十,说到赐我一只香喷喷的烤兔的时候,要自然的双手举起,仰面朝天,发自肺腑地说。”
孙不厌又是笑了笑,道:“对极,对极,要心虔志诚,要不然不灵啊。”
镜心又学了一遍,才把这番话记完,于是自行念了一番。
钱三喜起身道:“对对对,就这样,你继续念,只需其中一个神灵听到你的话,就会给我们一只烤兔。”
“你不会在戏耍我吧。”镜心不悦道,“为什么你不继续念了?”
“我已经念了好几年了,每个神都知道我的诚意,但是他们没看到你的诚意。”
“放屁,你就是在戏耍我!”镜心起身道,“我就算念一夜,也不会有烤兔,对不对?”
钱三喜摇摇头:“我要是骗你,我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以后给你当骡子骑。”
镜心万没想到这人能发出如何狠毒的誓言来,突然间也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信这油腔滑调的善贾之子。这时,孙不厌终于将书放下,道:“生意人诚信为本,诚信为本!”
镜心对钱三喜全无好感,可孙不厌待人客气,说话做事也显得稳妥得多,心想骗就骗了吧,骗了我,以后都叫他乌龟儿子王八蛋,于是翻身跪下,继续念那稀奇古怪的“咒语”。
谁知道才念了三遍,只听得门缝一开,似乎有人扔进来一团棉布,镜心一惊,慌忙撕开棉布,棉布中竟然有一层油纸,隐隐散发出肉香,他小心翼翼揭开油纸——一只香喷喷的烤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