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和天枢子一路向东北方走,天枢子为他梳起两个发髻,换上粗布衣服,在他原本白嫩的脸上抹上草木灰,一老一少并不招眼。
刚出北京城没几天,便是除夕,镜心想起前些日子还与娘亲阿姐一起去东市购买年货,一番爆竹声起,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和老道只能在冰天雪地中赶路,脚上也磨出不少水泡来,心中不免凄苦,见夜里的星星点点,忍不住簌簌流泪。
吃点苦,受点累便也罢了,让镜心难以忍受的是这牛鼻子老道吃素,天天清汤寡水,青菜豆腐馒头咸菜,一点油腥不见,真是难以下咽。他想想原来府中大厨烧的八宝葫芦鸭,鱼翅螃蟹羹,鲍鱼珍珠菜便默默流口水,当时娘亲喂到他嘴边他都不肯吃,全喂了猫儿狗儿,如今路上见人手里抓了一块猪油大饼都口水直流,恨不得扑上去抢来狠狠啃两口,哪怕被人打上一顿也值了。
这不,二人走到临近山海关,进一家小店里,老道又是要了两碗阳春面。
镜心看着这碗干瘪面条和上头飘起的几根菜叶道:“道长,我还在长身体,天天吃这些,怕是没到那什么碧霞山,就皮包骨头,一命呜呼了!”先前镜心经受劫难,与这老者也只有一面之缘,并不相熟,收了性子,如今同吃同睡了十几天,放肆许多,现出顽劣本性。
“老道吃了几十年的素,不也活得好好的。”天枢子仍是不苟言笑,“你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不必随我上山。”
“道长,不吃肉哪有力气,你看那关离山,满脸横肉,定是天天大鱼大肉,力气也大,所以才把你打得满身是伤。”
“莫要胡说!武功好坏与吃肉有什么关系。”天枢子心道这孩子没心没肺,若不是为了救他,怎么会被关离山打成重伤,更是折损了二十年的功力,现在倒是挖苦起来。
镜心得意大笑,他知道这老道古板的很,决计不会给他买半点肉食来,只是讨讨嘴上的便宜,还是踏踏实实地拿起筷子,挑起热乎乎的面条,呼噜呼噜吸了两口。
“李开阳真是死有余辜!”
只听得背后一声怒骂,镜心一愣,回头看去,只见两个背着包袱的中年人,神情义愤。
听见有人骂父亲,镜心大怒,正欲过去反驳,谁知天枢子已经按住他大腿,轻声道:“李开阳和你有什么关系?”
镜心吃了瘪,闷不做声,反正这阳春面寡淡的很,也吃不下,索性把筷子一横,落在碗上,看那二人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只听得一人道:“李开阳真是死有余辜,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和蒙古人勾结,现在倒好,哈朗见辽东兵力空虚,一路攻城掠寨,占了辽东四十余城,马上就打到锦州来。”
另一人道:“自作孽,不可活,还好蒙古鞑子已经被卢将军打出凉州。”
镜心听爹爹说过,这哈朗割据关外已久,十多年前这人还是建州卫的指挥使,趁着大明朝和蒙古征战不休之时,连败海西女真和北海女真部,一统哈剌温山以东大片的土地,没想到现在手又伸到辽东来了。
“只能等卢将军回来,将哈朗赶回去,我们也好回家,要不然能到哪里去?”
“哈朗带人烧杀抢掠,我父母,妻儿都死在关外……我哪还有家啊!”那人长叹一声,心中悲怆不已,不禁令人动容。
镜心家人惨死,与那人同病相怜,气也消了大半,心想这人并不知道爹爹受了冤屈而死,家人因战乱而亡气愤不已,怪罪爹爹也是情有可原,于是不再言语,拾起筷子,默默把面吃完,连汤水和喝了干净。
天枢子道:“吃完了,我们赶路。”
镜心抹净嘴,仍是坐着不动,眉头紧皱道:“道长,我想不通。”
“何事不明?”
“大明朝一会儿和鞑靼打仗,一会儿又和女真人打仗,既然人人都想过太平日子,为何又要打来打去。”
世间为何争斗不休,怎也说不清,说是同族相斗,鸡儿会争斗,老牛会争斗,只是牲畜斗起来,不过是你追我赶,相互角力,最多头破血流皮外之伤而已,而人争斗起来,便是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人们一说起来便是礼仪之邦,均是仁人志士,为何国是开明之国,人是开化之人,上了战场来,便一个个比野兽还可怖,凶残无比?
只听天枢子念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世间的争斗皆由此生。”
镜心暗骂这老道净说些让人稀里糊涂的话,又不免心中好奇,只能恭敬请教道:“道长,镜心不明其意。”
天枢子道:“人太贪心。”
镜心心想这老道真爱故弄玄虚,明明四个字能说明白的话,非要说一堆。他细细咀嚼天枢子的话,似乎也品出一些道理:“今日我吃了一碗面当然不满足,就会想吃那香喷喷的猪油大饼,明日真的吃到了猪油大饼,又会想吃碟熟牛肉……我的肚皮尚且不满足,何况人心啊。”——想来人心也是可怖,自己可不会为了一张猪油大饼去要了人的命。
********
二人出了山海关,民生凋敝,到处是空屋残垣,流民四散,盗匪横行,途中常见冻死之骨,镜心心有戚戚,不忍直视。
父亲常年各方征战,镜心也认为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下不世之功,真的见到这残酷的战后之景,不禁感慨万千。
又行几日,二人便进入山谷之中,到处冰雪覆盖,茫茫然望不到尽头,不仅山路难以辨认,路途也凶险的很,亏得天枢子一路上照顾,又行了近时日山路,终于抵达碧霞山下,依稀可见万丈之高的凌空峰,这刀砍斧削的白色山峰连一株草都无法长出,却耸立一座道观,便是璇玑门七星殿所在。
天枢子见天色已晚,山路险峻,又带着这个五岁孩童,便欲寻一山下客栈安顿住下。只是这碧霞山地处偏僻,平日里只有些猎户和商人过往,这客栈也不易寻得,天枢子不常下山,只隐约记得此处有一家客栈,多年过去,不知是否仍在,正踟蹰犹豫之时,远远见“客栈”的旗帜飘荡。
二人松了口气,进入店中,只见正中烧起一个大火炉,几个身穿兽皮的大汉,围在火炉旁边取暖,见二人进来,斜眼一瞥,神态甚是凶恶,竟让人不寒而栗,而店小二懒洋洋地半躺长椅上打盹,倒是睡得安逸。
镜心一脚踢在椅子上,道:“小二,住店了!”
店小二慌乱惊醒,依然半合眼,随口答道:“客满了。”
镜心道:“满了,这种地方也会满客?”
天枢子拉回镜心,道:“镜心,不得无礼。”
店小二见二人衣着寒酸,不过两个穷道士,底气更足道:“我说满了就是满了。”
天枢子不以为意,道:“贫道与徒儿明日一早便会赶路,若是没有客房,便是柴房伙房将就一晚即可。”
店小二不耐烦道:“柴房伙房也是随便住的吗,都说了满了,赶紧走!”
天枢子吃了闭门羹,面露难色,仍道:“今夜再寻客栈怕是太难,贫道与小徒只是借宿一晚,绝不会惊扰……”
店小二一怒而起,亮出拳头来,道:“你这老头也太不识好歹,非要我动手打你们一顿吗?”
“你倒是动手看!”镜心冷笑一声,转而对天枢子轻声说,“道长,跟这人讲什么道理,打他个屁滚尿流,叫他这般狗眼看人低!”
“嘿,你这小孩也来劲是吧!”店小二撸起袖子。
“罢了罢了!”一位脸上一道长疤的大汉从火堆旁边站起,“带他们去柴房住下。”
“掌……掌柜,这不好吧。”店小二道。
“不必再议,快去。”大汉道。
天枢子向刀疤大汉作揖,道:“多谢,多谢!”继而转向跋扈的店小二道:“劳烦,劳烦!”
镜心翻起白眼,抱起双手,腮帮气得鼓鼓囊囊,等到了柴房,再也压抑不住,飞起一脚踢在堆成小山的柴火上道:“还璇玑门掌门,大怂包,老乌龟!”
天枢子并不生气,抱来柴草,铺在地上,示意他赶快睡下。
镜心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坐在一边,道:“你可是打翻关离山的高手啊,今天却被一个小小的店小二骑在头上拉屎,我还上什么山呢,以后还不是处处被人欺负!”
天枢子悠悠躺下,道:“这是别人的地方,本来就已满房,帮忙便是情分,当然要道谢,只因别人只言片语,就要打打杀杀,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看我们穿得破破烂烂,看不起人,收拾收拾他又如何。”镜心一直在府中养尊处优,被家人捧在手心,哪里受过这等委屈,饶是无法消气。
天枢子轻轻一笑,念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镜心道:“你又不是和尚,念什么经?”
哪知道镜心话音未落,天枢子已酣然睡下,这老道睡起觉来也是奇怪的很,一口气好似能吸一刻钟,直吸得胸腔鼓胀饱满得如同圆球,而后绵长的呼出,吹得胡须飘来飘去,好似升了仙。
镜心哪里知道,这位璇玑门的掌门只是谦称自己为道长,江湖上人可都要尊称他为天枢真人,这睡眠呼吸之法也是修气之法,天枢真人已到道家所言“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的境界,平常人呼吸用得是喉咙,而他每次呼吸都长到足底,呼吸之间便积攒元气。
镜心走了整整一天,哪有不累的道理,拿这老道也无可奈何,不一会,也伏在草堆上,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