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远,名重,贵妃马氏之父,累任长安县令、万年县令,七年前因女儿晋位贵妃而平步青云,当上了户部侍郎。朝中对此人评价毁誉参半,一方面他精于计算,过目不忘,处理起官署中事务得心应手,颇得上峰倚重。可另一方面,他自诩当初是以榜眼身份入仕,才华过人,看不起那些在他眼里只会舞枪弄棒的武将们,但大唐以武立国,京中豪门世家,又有哪家没有几个从军的儿郎?他这一行为相当于得罪了安京城中半数官宦人家,可他毫不在意,从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入宫得宠后,他便越发眼高于顶,有恃无恐地恨不得在门上挂出块“重文轻武”的牌匾来昭示他对武将的不齿。
桑千秋的父亲还在世时,出于爱才的心思,时不时会提醒他几句,他却道是桑安甫在为自己那戍守边塞的二弟开脱,便连带着把桑安甫也划入了他嫌弃的人名单之中,而在千秋的二叔桑义甫出事后,落井下石的事做的最积极的人也非他莫属。自从千秋回京之日起,由他和他的党羽们递上的背后中伤桑氏兄妹的折子就没有断过,时至今日,圣人案头早已堆放不下,就专门叫人准备了一口巨大的樟木箱来存放。千秋和桑远知道这口箱子的存在,但圣人没有对二人言明到底是何人上的奏折,只是给他们俩敲响了警钟,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前途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上。而马重,靠着女儿的圣宠和自身不俗的能力,在户部过得如鱼得水,隐隐还压了户部尚书屈突景和一头。
先是掖庭宫树上发现的暗指马家的白绸,又是桑安甫悄悄藏在暗室的手书,原本似乎正逐渐浮出水面的真相再一次被迷雾笼罩。
一路想着,千秋躲过了数支巡逻的队伍,成功出了皇宫。她临走前服下的丹丸出自云锦之手,能麻痹人的痛觉,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高服用者的速度和力量,但是药效过后,此人会极度虚弱,若是不巧在此期间碰到了居心叵测之人,怕是性命堪忧。这药是云锦给她做来危急时刻保命使用,药性凶猛,千秋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但此时的情况不允许她躺在床上安静养伤,如果不尽快查明真相,待她母亲庄夫人一下葬,众人再一和稀泥,这桩惨案多半会不了了之,或者随便推出个替死鬼来昭告天下,如此一来,她与兄长便再有滔天怒火也不得不隐忍下来不能发作,否则就是不识好歹,让圣人难做。
“师兄,阿帆,阿好,对不住了!”千秋朝着凯风殿的方向遥遥行了个礼,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重檐飞甍间,如一滴水落入安京城浩浩洪流之中,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凯风殿偏殿。
越沧海刚一推开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疑惑地问程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程好往旁边一让,露出了空空如也的床榻。沧海倒吸一口凉气:“她人呢?”
“很明显,跑了。”程好一摊手,她方才端了千秋要的清粥回来看到空空荡荡的偏殿时,受到的惊吓一点都不比沧海少,直到现在她才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千秋支开了所有人,带着刚刚缝合没多久的伤,不知去向。偏殿后面的窗户洞开,窗棂上还挂了一缕丝线,显然是从匆忙离开的千秋衣服上刮下来的。
这时,门吱呀一响,阿汀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见越沧海程好二人面色凝重站在殿中,她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还没等她说话,沧海劈头就是一句质问:“不过送还个托盘而已,你为何去了这么久?”
阿汀连忙欠身一礼:“二郎容禀。阿汀方才回来时,在半路碰到了马贵妃,她非要留阿汀叙话,阿汀不敢给二娘惹事,只好应对了几句,回来迟了,万望二郎勿怪。”
程好奇怪地看了沧海一眼,边关一起征战这么长时间,她多少也对他有了些了解,他平常看上去总让人有种距离感,但并不是会迁怒旁人的性格,更不会去为难千秋的贴身侍婢。程好虽然被家中长辈宠爱着长大,性格单纯直爽,可她又不是傻子,方才孙药王的话她也听到了,稍加联想就明白了沧海如此问话的原因。说实在话,她对千秋这个侍婢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即便她除了千秋出征和议事之外,几乎时刻都跟在她身边,但她实在是太过乖顺,在群英荟萃的千秋卫中很难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倘若内鬼真的是她,那几乎对她不设防的千秋处境将极其危险。
也不知二娘有没有起疑?程好心中默默嘀咕一句,面上微微露出笑意:“越二兄,马贵妃要留人,阿汀一介婢女怎么敢违抗命令?饶过她吧,莫让二娘不高兴。”她朝沧海使了个眼色,沧海了然,皱眉看向阿汀:“你去问问凯风殿守卫,有没有看到你家二娘,一有消息,速来告知,莫再耽误了!”
“唯唯。”
阿汀自觉逃过一劫,松了口气,行礼退下。待她出了偏殿大门,沧海问程好:“你也有些怀疑她,对吗?”
程好点点头:“能经常接触到二娘饮食的,除了庖厨的人,就只有阿汀了。二娘不是每日都在屯营用饭,但不管她去哪里,只要不是上战场,阿汀都一直跟着她。”
“话说回来,二娘到底去哪儿了?”停了一会儿,见沧海一直没有接话,程好问道。
“不确定,但我大概知道她会去哪里。”沧海抿唇,表情不太好看,他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没算到这些年千秋的胆子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当初跟在他身后连上个犊车都小心翼翼的小娘子,现在竟然敢带着一身伤孤身犯险。
沧海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程好说:“你立刻去寻阿汀,与她一起出宫往桑府,我去圣人那里一趟。记住,务必在千千冲动行事的时候拦下她!”
“明白!”程好应了一声,出了偏殿径直往那扇为千秋提供方便的后窗正对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程好就见阿汀迎面而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个左金吾卫的将领。
“程将军。”阿汀和那士兵齐齐向程好行礼。
“阿汀,可有线索?”
阿汀侧了侧身,恭敬道:“程将军,这位将军说他曾看到二娘身影,详情还是让他来讲吧!”
那将领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末将左金吾卫中郎将申甫,见过程将军。”千秋卫虽然有官无品,但既然单独成军,那么身为千秋卫将军的程好势必要比官位尚在左金吾卫将军之下的中郎将申甫高上一级。程好受他这一礼受得坦然,申甫心中却有些不忿,但毕竟放走千秋是他手下人所为,他难逃其咎,唯恐惹怒了程好,她执意追究,到圣人面前参上一本,那时他和手下兄弟都没有好果子吃,只好默默忍了。
程好见他半天都没说话,催促道:“申中郎若是知道些什么,还望快快讲来,莫要耽搁时间!”
申甫不敢再琢磨自己的小心思,详详细细把他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事实上,他知道的并不比程好多多少,千秋也不是他直接放走的,他带人经过凯风殿后的时候,也不过是看到了她一个背影而已,一切事情都是从手下士兵口中听到的,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方才这叫阿汀的婢女不用通传就直接找到了他,开门见山地就问他千秋卫大将军的下落。申甫见程好并没有对此提出疑问,只当这婢女聪敏,未作他想,将他所知一一汇报后,便向程好行礼欲要退下,程好叫住了他:“申中郎宫中当值,行事更应该多加小心谨慎才是,以免着了小人的道。”
“将军教训的是,申甫必当谨记在心。”
“阿汀,我们出宫。”看着申甫带人走远,程好收回视线,对阿汀说道。
千秋卫参军以上俱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程好带着阿汀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骑上马后,阿汀问:“程四娘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程好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回答:“自然是去桑府。怎么,怕了?”
“四娘子说笑了,阿汀居于桑府多年,若说是近乡情怯或许有一些,怎至于到了‘怕’的程度呢?”阿汀不紧不慢地说,“突遭横祸,府中想来正在忙碌,但不知四娘子为何挑在这个时候去桑府拜访?”
“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你们家二娘?别忘了,她现在不仅身负重伤,还被人下了毒没有解开。”程好特地将“被人下了毒”几个字咬重,一双明亮且锐利的杏眼紧紧锁住阿汀的脸,不放过她表情一丝一毫的波动。
然而,阿汀脸上只是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轻叹了口气:“往日里,夫人总是劝她不要太醉心军务,多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二娘嘴上应了,转眼就又去搏命。现在连夫人也不在了,还有谁能管得住二娘呢?”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真情实感为主人劳心的忠仆模样。
程好一时辨不出她话中忧虑的真假,随口应了一句“只能靠桑大兄和越二兄了”便不再理会阿汀,一抖马缰,顺着朱雀大街往前走去。
桑府所在的开化坊离皇宫并不算太远,沿朱雀大街过了兴道坊就到,刚到坊门前,程好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嘈杂,隐约还有金戈相击之声,动静颇大。
“老翁,开化坊又出了什么事吗?”程好下马,拦住了一名行色匆匆的老者,问道。
“疯了疯了全疯了!”老者哭丧着脸喊了一句,“忠贞尸纵横,奸佞衣轻裘!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