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坊何府。
谢无咎奉圣人之命看守何府,何广的尸体暂时停放在偏厅,他和手下中郎将申甫枯坐正厅,相顾无话。
将近二更天,忽听外面传来几声狸奴的叫声,谢无咎打起了一丝精神,但随即又开始盯着眼前的茶盏犯困。厅中的谢申二人没有察觉,何府内外的左金吾卫士兵也没有察觉,一道黑影敏捷地从灯火照不到的角落越过了院墙,贴在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偏厅。
何广尚有重罪有待查清,所以偏厅不允许何家人靠近,在门口站了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着。千秋用剑柄在两人颈侧一敲,把他们敲昏了过去,这才迈入了偏厅。偏厅正中摆放了一张木床,何广的尸体就躺在床上,用白布蒙着,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可怖。
旁人可能会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但是千秋既然敢夜探何府,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见她一抬手,揭了白布,手起剑落就将何广的人头割了下来,拿布包了,顺着来时的路线离开了何府。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人发觉。
离了何府,千秋没有停留,目标明确直奔崇德坊马府。一路上,千秋绕过了数队巡夜的士兵,终于在三更时分来到了马府。马府下人已出走过半,府中一片萧条,留下的士兵也多是千秋卫的人,但千秋还是避开了守卫从虚掩的窗子翻了进去。
灯芯“哔剥”一声响,爆开一朵明亮的火花,门外传来了张斡的声音:“谁在里面?!”房门应声而开,张斡一手按刀跨进了房中,看到眼前灯下站着个黑影,顿时一惊,横刀出鞘,指向千秋。
“是我。”千秋转身,摘了面巾,朝张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斡见状压低了声音,问:“大将军,你怎么夜半来此?”
“某来取一样祭品。”千秋伸手一指马重的尸身,张斡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张斡在门口碰上了右金吾卫将军雒炜,雒炜见他从停放马重尸体的房中出来,心中奇怪,问他怎么回事,张斡笑道:“一只狸奴跑进来了,某已将其赶走,雒将军放心!”听着两人谈话声音渐渐远去,千秋挥剑如法炮制砍下了马重的头颅。将两颗人头都在腰间挂好,千秋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马府。
转过街角,千秋险些和一队左金吾卫士兵撞上,她一侧身,躲到了一棵树后。那队左金吾卫士兵行色匆匆来到马府,千秋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唇角微勾。原来,谢无咎已经发现了何广尸体的头颅被人割下,赶忙派人来崇德坊察看马府的情况。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笑,脚尖在地上一点,轻盈地跃上了一户人家的矮墙,几个纵身,便远去在了安京城的溶溶月色中。
开化坊。
桑府。
桑远险些被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叫了一声“阿兄”的千秋吓死,怒瞪了她一眼,把她拉到角落,低声问:“可有被人看到?”
“阿兄尽管放心,”千秋给了他一个略带得意的眼神,“你且等着吧,任谁问起什么来你都只说不知道就是。”
桑远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从角落里走出,叫来管家桑信。桑府出事那一天,桑信恰好带着儿子桑若出门办事,因此躲过一劫,但他的妻子,千秋的乳母方氏却不幸遇难。桑氏兄妹仁善,在偏厅为也方氏搭了个灵棚,这些日子,桑信不仅要帮着打理府中事务,还要操心庄夫人和方氏的葬礼,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在指挥着家仆们来回忙碌。听到桑远叫他,他赶紧打发走面前抱着一摞蒲团的小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快步走上前来:“阿郎。”
“信叔,劳你去叫灵堂中的人都出来,我有事嘱咐他们。”
桑信闻言,不疑有他,转身去了灵堂,很快,守灵的仆从们鱼贯而出,乖顺地垂手在桑远跟前整整齐齐站成了一排。桑远将明天要来吊唁的客人中几位身份重要的同他们细细说了,并反复强调让他们谁都不准在千秋面前提及传言中与庄夫人之死密切相关的马重,下人们被他严肃的表情镇住,齐齐称诺。又说了几句,桑远眼一抬,看到千秋已经换好了素衣孝服,从后院方向走来,知道她已经安排妥当,便挥了挥手放众人各归其位。
众仆回到灵堂,一个眼尖的侍女看到了灵位前多出了两个麻布包裹,灯火映照下隐隐透出深褐色的——“血?!”侍女发出一声惊呼,引得众人纷纷注目。有胆大的,走到香案前将包裹解开,里面乍然露出的两颗人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灵堂顿时乱作一团。
“何事喧哗?”桑远和千秋走了进来,仆从们拥上前来,七嘴八舌说着事情经过。桑远眉头紧锁,和千秋对视一眼,走过去一看,声音带了几分讶异:“这不是马重和何广么?”
“什么?”千秋装出了一副惊诧的表情,凑过去一看,忽然仰面大笑,笑着笑着,泪水就决了堤一般滚滚而下。
“阿娘!在天之灵可能看到?儿手刃仇人,今又有人将其首级送上门来,阿娘!可以瞑目了!”
桑远看着状若癫狂的妹妹,只觉五脏六腑都疼得绞在了一起,伸出双臂将她抱在了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青史儿,阿娘定能看到的,你莫要如此了,她会心疼的!”
良久,千秋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桑远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小心地为她擦干了眼泪,叫人扶她下去休息,顺便再察看一下她肩上伤口,重新上药。千秋来回奔波,又大喜大悲一番,早已是精疲力竭,回到房中,侍女替她缠好绷带,抬头准备叫她,就见她已经靠着隐囊,昏昏睡着了。
关好窗户,侍女端着水盆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桑信正候在院门处,见她出来,指指院内,侍女悄声道了句“二娘子已睡下了”,桑信放下了心,派几名仆妇守着,他则往灵堂去向桑远复命。听说折腾了一天的千秋终于累得睡着了,桑远端起手边的杯盏,长长舒了口气,谁料,还不待他喝上一口水,就有守门的千秋卫士兵进来禀报,说左金吾卫将军谢无咎求见。
桑远不情不愿地放下杯子,起身往外走。桑氏兄妹的父亲桑安甫去世后,虽然身为长子的桑远并未承爵,但一家人仍然居住在国公府中,看圣人的意思,是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将卫国公的爵位归还桑家,所以虽然表面上看桑远和谢无咎官阶相同,但实际上身为天子亲信,桑远的地位是要高出谢无咎一些的,故此,谢无咎面对桑远时多了些尊敬。
“桑将军,深夜叨扰,万望莫怪。”
“谢将军夤夜上门,不知所为何事?”
谢无咎微微抬头,双目直视桑远:“何广、马重的尸体,于今夜相继被人盗走首级,不知桑将军可知是什么人所为?”
“巧了,”桑远一挑眉,“就在刚刚,不知道是谁把这二人的人头摆在了先妣灵前。”
谢无咎闻言,抬脚就要往里走,不料却被桑远拦住了:“谢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那二人尚未定罪,圣人令左右金吾卫看管他们的尸首,如今头颅被盗,又出现在桑将军家中,谢某这就要将其取回,不知将军为何阻拦?”
“此二人害我母亲和府中数十条人命,死有余辜!如今因为他们,谢将军便要擅闯亡母灵堂,若传扬出去,你谢家百年世家的名声可就要因此蒙羞了!”桑远冷声道,站在那里稳如泰山,目光锐利,没有分毫退让的意思。
见他态度坚决,谢无咎心知今夜这一趟势必要无功而返了,心中把那多管闲事的飞贼骂了无数遍,面上还得摆出一副惶恐的表情,朝桑远行礼后,带了人马空手而归,打着腹稿盘算着等到白天向圣人参桑远一本。
清晨。
尽管昨日四处奔走十分疲惫,但千秋多年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故而一到时间,她就醒了过来。千秋揉着额角坐起身来,与此同时,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二娘子可起身了?”
听到千秋应声,门被一名侍女推开,手中还端着个铜盆,盆中热水散发出袅袅白烟。
“二娘子,阿郎叫您快些洗漱,很快客人们就要来了。”
侍女年纪比千秋还要小一些,早就听闻桑家这位二娘子杀伐果断,快意恩仇,所以她对千秋充满了好奇,帮她递巾栉的时候就有些走神,千秋从铜镜中看了她一眼,淡淡问道:“可看出有什么不同了?”
“啊?”侍女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自己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被千秋发现了,脸腾地红了一片,“二娘子,奴不是故意冒犯的,奴只是——”
“只是好奇某是个怎样惊世骇俗的人,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不齿三从,不修四德?”
“奴不敢!”
眼看小侍女一屈膝就要跪下,千秋及时伸出手阻止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一个人默默梳好了头发,披上孝服,来到了灵堂。桑远迎了上来,替她正了正有些歪斜的束发生麻,稍稍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要封棺了。”
人之一生,说长也短。庄夫人在世时,千秋总觉得母亲管教太严,回京后能待在千秋卫屯营就鲜少归家,而如今,她就是再想听庄夫人训斥她几句也不可能了。庄夫人即将带着她的一生悲喜埋入黄土,而千秋从这天起再也没有了可以肆意笑闹的怀抱。
“阿娘!”
棺盖缓缓合拢,桑远用力扣住了妹妹的腰,才没有让她扑进棺木中去,她脸上再也掩饰不住的悲痛之色尽数落入了在管家桑信带领下走进灵堂的越沧海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