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字才发出音，孙策便消失不见，等“教”字完全吐清楚，于吉先前站的位置，已炸起一片沙尘。
“将军，切勿欺人太甚。”
房间采光不好，半明半暗，于吉不知何时移形换影转入阴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声音传出，像是地狱中的回响。
尘埃落定，孙策渐渐现出身形。他一言不发，盯着漆黑，瞳孔急速撑开，仿佛要把所有色彩都吸入眼中。兀然，他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饿鲨，露出了锋利的尖牙，与凶恶的笑容，闲庭信步般踏入黑暗的领域。
袁买站在门口，准确的说，他站在门口旁，半点不会遮挡门外的光线，又足以确保任何人都无法从这里通过。但即便如此，房间里侧的半边漆黑地带，分毫不受影响，就好像它们本该属于黑暗。
他看不清黑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如两个人的世界里，第三者永远无法知晓那种不可言喻的真相。
没有什么光华，也没有什么巨响，一切都沉寂在黑暗中。
但他仍可以听、可以感受，那些微不足道的变化，此时对他而言，却尤显得震耳欲聋。厚重或虚浮的呼吸，急促而有力的心跳，清脆或沉闷的摩擦，频繁而短暂的撞击，以及撞击带来的空气的哀嚎。就连整个屋子也已在苦苦哀嚎，埋怨这两位野蛮的住客。
这些声音与震感仿佛组成了一曲抑扬顿挫的乐章，时而波澜壮阔，时而涓涓细流，时而此起彼伏，时而风平浪静。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亦无不终止之乐曲，待到愈发高潮澎湃之时，袁买已然察觉出端倪。
“嘭！嘭！嘭！”
一缕阳光洒入屋内，黑暗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由内向外扩散，尽数被光明淹没。
房间沿着顶板到外侧墙面，塌了半截，只有孙策一人还站着。他抖去袍甲上满覆的灰尘，露出七零八落、深浅不一的划痕，有几道，甚至深得可见血肉。他并不在意，从废墟中找出一副尸首，拎到眼前，认真端详。
“他还活着。”
袁买拦下正要冲进门的卫士，走到孙策身侧，以一种无比肯定的语气，叙述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孙策眯着眼，瞟向他，尸体依然拎在手里。
“原本我还有些不同猜测，见到这个‘于吉’，大致算是搞清楚了。”
袁买说着，将领头扒开，从上往下，最终将整副道袍全部扯至腰间，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只见胸腹双臂的肌肉发达有力，肤色红润鲜活，还留有残余的温度，哪里似一位垂垂老者。
“果然如此。”
袁买一指尸体颈部，又分别指向肩胛两侧，说道：“伯符兄，请看。这三处地方，皆有一圈细不可察的纹路，从这儿到这儿，你看，这两端的皮肤略有差异。这边显得光滑些，这边则粗糙些。还有，这边较之又暗沉些。”
孙策跟着袁买的引导，细细看去，果然如其所言。但他还是不明白袁买究竟何意，又疑惑地望向他。
袁买便把那些卫士尸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孙策。
“没事，”孙策停默半响，深吸一口气，松开尸体，问道：“显雍的意思是，这并非真正的于吉咯？”
“不是，也是。”
这话让孙策愈发糊涂了，二人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交谈。
“修道之人往往善于沟通外物，相传上古大能，可以灵魂出窍，魂游四海，甚至夺舍他人。我推想，于吉用的应该是类似的法术。他以邪术将来自不同尸体的四肢躯干缝合在一起，再以灵魂之术加以控制。这具必然是他的化身之一。唉，原本宪英告诉我，于吉身上似有血腥恶臭，我还以为他杀了人，一直防范。谁能料到，竟是这个活死人。”
孙策面露愕色，问道：“如此说来，岂非杀不死他？”
“那也未必，”袁买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地回道：“只要找到他的真身，除去便可，只是不知这妖道究竟造了多少孽，能驱使多少尸体。”
“显雍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件事来，”孙策惊呼一声，停下步伐，面色沉重地说道：“这两年，会稽附近常常报上来人口失踪，原以为是投奔了山贼水贼，或被野兽吃了，加上大多是单身汉子，也未深究。现在想来，难不成是...？”
站在繁盛的巨木下，袁买上下左右地搓揉着脸孔，没有回答。
孙策眼角剧烈抽搐，眼神几乎可以杀死人，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高吼道：“把房里的道士都给我拿了，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卫士破门而入，屋内已空无一人。
“几个人都看不住！？”
孙策跟着踏入，见到空空荡荡的屋子，怒视左右。
“伯符兄，稍安勿躁。”
袁买打量了一番屋内，发现与另外两处房间的格局一模一样，若有所思道：“看来这里有条密道。不，可能所有房间都有密道。”
“密道？”
孙策正待询问，突然，外头传来嘶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主公！”
孙策走出屋子，见周泰从前殿跑进来，满身伤痕，身后零零散散跟着四名卫士，也都血迹斑斑，面带惊恐。
“怎么回事！？”
“主公快走。此处是陷阱！”
这个钢铁般的男人，跑到孙策身前，眼中竟露出焦急之色。
“镇定！”
“说清楚！”
孙策相信，能动摇他的心腹爱将的，必是天大危险。可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动摇军心，慌不择路。
周泰正欲开后，答案已经降临。
“呃啊！”
“干他！”
“快走！”
随着一阵高高低低的呐喊，又有二人跌跌撞撞跑进了院子，跑到一半终于撑不住，摔倒在地，被战友连忙扶到后方。
紧随其后，黑压压的大片身影如泉一般喷出，冲入院内。它们全身黑色麻服，手握钢刀，竟还披着半身藤甲。目光细细扫过，莫不是面容枯陷，瞳孔猩红，射出死寂的光芒，其余同活人并无二致。分明有上百人之众，但除了沉闷的脚步声，未发出一丝一毫别的声响。
风起云卷，日色黯淡。
一阵风刮过，一片黄叶轻轻浮起。接着，二片，三片，七八九片，无数黄叶，似接天黄沙，席卷整个院落。
黄沙覆下，一头是百余道似人似鬼的黑影，另一头站着二三十活人，强弱一眼可辨。
孙策居于首位，迎着风沙，岿然屹立。周泰贴在他身旁，阵势两翼张开，各守着一什卫士，一个紧挨着一个。他们神情紧张凝重，目光不由地聚向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便再没有半点惧意。
“将军威武，可惜了。”
黑影分开，一名道童走出，听他声音，竟似于吉。
孙策不屑道：“有屁快放！”
于吉扯动了一下干枯的皮肉，仿佛作笑，却如同哭一样，显然是刚刚换上这具身体，还未习惯。
不过很快，他的笑容便愈发熟练，声音也逐渐恢复，说道：“贫道原本与将军，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苦苦相逼。”
孙策接过周泰递来的短戟，直指于吉，喝道：“便逼你又如何？你这贼道人！”
于吉挥开宽敞的袖袍，阴沉的声音在昏暗的氛围下显得格外阴森：“既然执迷不悟，就休怪贫道不讲情面。贫道倒想看看，将军的肉身若拿来作尸鬼，究竟威力如何？”
说到最后两字，声音猛然加重，眼眶中顿时燃起幽冥之火。
“轰——！”
仿佛接到了命令，上百尸鬼挥舞起刀光，如浪潮般涌向孙策方向。
“结阵！”
周泰毫不犹豫，一声令下。以他的核心，二十一名完好无损的老兵迅速收拢，形成两翼双层阵型，并在第一时间背靠房屋。带盾的位于第一层，带弩的位于第二层，剩余伤员居于最内侧，接过强弩，瞄准待发。
然而，未见孙策。
他已独自一人冲入敌阵！
孙策眼中，只有于吉。他似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坠入海中，渺小却又坚不可摧，竟将海浪都劈成两半。戟出游龙，如入无人之境，任一尸鬼连让他瞥一眼、顿一息的资格都没有。
可这尸鬼最恐怖之处，便是它们已是亡者，根本不惧死亡，更不会死亡！
孙策初时已堪堪冲至于吉面前，哪知骤然间，四面八方涌近无数身影，再次将他同于吉隔绝开。每击出一戟，如同割草般扫到一大片，却立刻被填满，几次三番之下，竟寸步难行。
而这些尸鬼身上的藤甲，也极为不同寻常，戟上迸射出的劲气，虽说并未刻意激发，居然也只能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孙策又刻意对准裸露的要害位置，谁料，脑袋碎了半边，关节骨也被斩断，这些尸鬼依然行动自如。
风卷残叶，乌云漫天。
孙策眼中头一回闪过凝重之色。
他并非无法解决这些妖魔鬼怪，可于吉岂会没有后手。一旦全力施为，谁知道后面又有什么等待着他？
“唰！唰！唰！”
“二段击发！”
“唰！唰！唰！”
数十道箭矢穿入尸鬼阵中，带着猛烈的冲击力，将尸鬼纷纷击倒在地。一时间，孙策身后身侧空旷了不少。
“主公先回去，再做打算！”
周泰一刀一盾，连劈带撞，崩开数只尸鬼，冲到孙策身后，与他背对背紧贴着。他早在道观外头，就领教过了这些家伙的恐怖之处，若非不死不灭，怎能让他丢下十几具兄弟的尸首。想到此处，他眼角不禁剧烈抽搐几下，又以肘部提醒孙策。
“主公！”
“撤！”
只一会儿功夫，周围的尸鬼又逐渐爬起来，再这样下去，将无路可退。孙策只好无奈地选择突围，回到阵中。
眼前的尸鬼大军，又重新集结完整，朝着众人浩浩荡荡逼压过来，越来越近。于吉就站在最后方，露出得逞的可怕笑容。
“锵！”
一道撕破黑暗的光芒，伴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响。
尸鬼群仿佛遇上了真正的海浪一般，前进的步伐猛地一顿挫，随后一个接一个的浪头翻来，把它们齐刷刷地向后方拍去，有的砸入墙内，有的撞破入屋，有的翻出墙头，更有不下半数，尸骨尽断！
“伯符兄，跟我来。”
这时，袁买身形显在门口，笑容如满山春色，划破阴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