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提前到餐厅，以便舅舅对代子充丁和福寿顶的仪式进行安排，第二天一大早，二人就起了床，宋铁杉骑上俊采昨天骑来的，冠明餐厅店里买菜专用的28圈永久自行车，搭着俊采，继续摆昨晚半宿未尽之事，越说越兴奋，不觉已经到了餐厅门口。
新冠明餐厅门前，已经挂起一副新楹联，上联：福如东海，敖广延入之客，下联：寿比南山，盘古擎天之梁，横批是：福寿无双。俊采细看右联下方，仍是篆文印章“燕山墨客史迁”。
这当儿宋铁杉已经看到俊采妈和舅舅正在指挥铺条形红地毯，就走上前去打招呼：“叶孃孃，我们来了。”
俊采妈让俊采也过来，然后从自家包包里取出两个红纸黑子的福寿顶，交给他们一家一个，然后叶尘浣也取了松柏枝来系好，随后交代规矩：“干爹穿大红唐装下车后，俊采要一路跟随，毛橛子你跟随其他后辈到红地毯这里就站定，待干爹落座一品堂首席后，俊采，你站他右首侧面，先背颂词，到了‘丁继我辈，不废江河’最后这句读完，你就要径直走到在堂前红地毯这头，带着毛橛子和其他后辈些一起跪下，福寿顶过头，高声说：若光陈氏，后进末学陈俊采，暨氏族子弟，恭祝陈二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待他身后的徒下来弟收下福寿顶走过去，你们就可起身了。”然后喊来就近的的几个子弟排演了几遍。
宋铁杉见过若光类似阵仗，故大约晓得里面的意思，点点头后，就跟随着俊采等在餐厅门口站定。
随着不断有拜寿之客前来，门口渐渐热闹起来了，思思等也从餐馆里面出来准备迎接来客，见得俊采身旁的大高个宋铁杉，思思立马从干妈背后钻出来：“毛子哥好，你好厉害哟！照你的个头，打趴两个纠察应该莫得问题的嘛，咋个还被摁倒在地下咯！”
“思思！”俊采赶紧打断思思，拉开宋铁杉到身前附耳说：“我干爹的女子陈思。这个女娃子很难缠，喜欢生事惹事不怕事，千万不要沾惹她，麻烦得很。还有，今天不管她说啥子，你都只当耳边风就是。”
宋铁杉记得是在俊采学校宿舍里见过面的，暗暗地打量了思思，觉得俊采所言不虚，就“嗯”了一声，然后向思思点点头，就不再说话。
思思却很来劲，跳到宋铁杉身边，几乎要贴到宋铁杉身上了，一双俏眼仰望着他：“毛哥，要是你的货三轮被正儿八经带起警棍手铐的警察拖走咯，你敢不敢跟他们打？”
宋铁杉有些窘，但谨记俊采的话，使劲儿把头抬起来，不去和思思对视：“正儿八经的警察又不得来拖我三轮车，我为咩要和他们打？前次我都还想去考警察的哎！”这事儿俊采知道，后来是因为介绍信被副镇长家里扣着开不出来，所以只得作罢。
思思笑了，笑得很甜媚：“嚯嚯，下皅蛋咯！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听到警棍手铐就虚火了的嘛！”随口还引了句省城的俗语，“虾爬子，虾爬子，除了壳子没胆子！”
宋铁杉有些羞恼，却还不得口。
思思还待继续发挥，却被星儿的欢快喊声打断了：“爸爸，爸爸！”
一辆越野警车开进门前停下，俊采爹就坐在副驾位上，已然跳下车了，听见女儿的喊声，立马抬起头来很爽朗地哈哈大笑，转向后排：“我说我女儿是天下第一乖的小棉袄子！这老远都认得我咯！”
星儿欢快地奔向警车，这时后门打开了，跨下一个满脸黄胡子、金发齐肩的洋鬼子，几乎吓了她一跳：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见过这么高的老外。
洋鬼子下车后立定在车门前，微微曲体，向车内抬起手臂，随即一只白皙修长、保养得很好的手从车内伸出，搭在这老外的臂弯上，借着这“扶手”，车内一袭黑曳裙、外罩淡灰色风衣、长发挽在脑后成髻、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步下车来。
下得车后，这女人微微屈膝侧首向老外致谢，老外则随即将右手扪左胸前，微微颔首回礼。
门口一众人才在惊诧何来这洋人，再面对这一串举手投足之优雅异常，竟然集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俊采也怔怔地望向父亲，而他已经抱起星儿：“乖女儿哟，乖女儿哟。”
星儿被爸爸的胡子扎得痒痒，只能闭上眼睛，一个劲儿躲开，待得睁开乌溜溜的黑眼珠，那优雅女人已经在看着她了：“方懋勤的女儿，简直就是流落凡间的小天使！叫我敏姨吧，安吉拉！”见星儿满怀狐疑地望着她身旁的洋鬼子，她浅笑着补充，“这位先生名叫史都华，Mr.Stewart?。”
这种介绍让人无法拒绝，星儿学着她的口型：“敏姨好，死….死…..肚儿叔叔好。”这下敏姨、史都华都不由笑了，众人跟着哄笑议论起来，场面一下就恢复了开始的热闹。
史都华附在敏姨耳边说了几句，敏姨不由娇笑起来，向俊采爹说：“史都华很希望你，能用你祖父那个年代的语言和方式，介绍你的其他家人跟我们认识呢，方六哥。”
“在我祖父那个时代，是这么介绍，犬子方俊采，现在XX大学法律系，这是拙荆叶英淑。”提到俊采方懋勤就不由带着几分得意，然后转向史都华，“犬子读过不少我二爸的书，也许不逊于我，今后你大可求助于他。”
这应该是说俊采的文言文水准，因为俊采的英语跟绝大多数农村中学出来的学生们一样，先天非常不足，尤其是发音，大多是夹杂了许多花椒和盐巴：初中时的英语老师是体育老师兼的，这大汉经常的口头禅是“No，no.You wrong.”。所以高一进了县中，第一次英语摸底考试，俊采居然只考了30多分——因为音标始终没过关。
一直站在母亲身后，俊采感觉得出她的手足无措，鼓足了勇气站出来：“Nice to meet you，Mr.Stewart.”，然后转用汉语，“敏姨，你好。”史都华和敏姨对视了下，微微有些诧异。
俊采妈倚在方懋勤身边护着星儿，这下松了口气，同时也带着几分骄傲，看着儿子。
敏姨等得方懋勤介绍后，刚一句：“方六嫂，你好！”出口就被打断了，“徐老师，过来，帮我看看这道菜怎么做怎么取名，总觉得哪里不妥，上不得台面咯。”干妈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过来了。
方懋勤向史都华介绍，这是寿星陈夫人，徐老师要跟进后厨帮忙，只得向俊采妈和史都华点点头就随干妈走了。
“OK。我要和这位新朋友好好认识下，”史都华转向俊采，“我觉得他应该比六哥好沟通。”
方懋勤无可奈何地笑着回应：“OK！你不缠着我就好！那我也告诉你，你押刘石固确实输了！那句话，最早应是出自《淮南子·原道训》?，全句是‘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所以你的同乡额尔金爵士也不例外！只是刘老师应该是在读明清小说《醉醒石》里的见得的。”
史都华点点头：“很好！那么下轮赵子赫那里我做东了！！”史都华搭上俊采的肩膀，眼里满是真诚：“我希望那时候能邀请你去！你的父亲在用祖上同样的方式，走同样的路，约束了自己真正的内心和才华！年轻人，你的天地不一样，你应该看到，跟主席所说一样，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正在闹腾的时候，干爹单位的丰田商务车已经过来了。方懋勤仍然抱着女儿，迎接下车来的陈鹏展，然后顺势介绍：郑处长要晚点来，已经吩咐徐老师代表他向老爷子请安，这位燕山墨客史先生，学贯中西博通古今，于中外古建筑等多有研究，冠明新村和餐厅的两幅楹联都出于他手，他们二位陪老爷子应该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陈干爹被人拥簇着进了餐厅，俊采记得舅舅所安排，就拉着宋铁杉也往里走。之后按照先前的所有步骤颂词祝寿、献福寿顶等等，然后由干妈等安排众人落座，冠明厂有过洋工程师，却从没这样与众人一起吃中餐喝白酒，自然坐了首席，分别陪侍岳老爷子左右。
俊采远远见思思在副宾席一桌向他们招手，干爹手下的几个徒弟、俊采妈和干妈都在那桌，于是也就和宋铁杉也过去，因俊采是代子充丁，所以被舅舅又叫到坐了主宾末席。
接着冠明厂广播站的女主播上台，一一介绍主席的来宾：有X建党高官、X区公安局长、建委总办主任、XX铝业公司副总等，史都华和徐老师的名头是：XX大学外教兼历史系博士、XX大学建筑系副教授，引得满座啧啧称奇——居然还如此学问的大家出身。另外还有两位主宾，开的是军车，直接入了后院，主播也无任何介绍。
开席后，到处觥筹交错，俊采随着干爹一路敬酒，喝了不少。宋铁杉一边跟俊采妈等闲谈，一边暗暗打量观察，但见俊采干爹身材魁梧、体格强健、红光满面，凡来敬酒者，无论长幼都是双手举杯一饮而尽，他亦然。同时，宋铁杉注意到那两个军人背后分别站了一个便装的警卫员，除了寿星的敬酒，其他酒都交给背后警卫员一饮而尽，然后向敬酒人拱手告罪：今晚还要赶路，不便多喝。他有些好奇，待俊采随干爹前来敬他们这桌的时候，悄悄问他们的来路，俊采也不晓得，只是猜测应该是干爹当年的战友。
席间史都华对一道菜大惑不解，菜单名为“西施拂牛”，却不见西施不见牛，随后向岳老爷子请教，他看了菜单，也觉奇怪！这时徐老师接过菜单，娇笑连连地戏谑道：“这道菜是陈二嫂子自创的，我给取的此名，如史都华先生一样学贯中西——西施取自豆腐，牛则是牛排，就是桌上这盘牛排烧豆腐！”
这下老爷子和史都华都有意地夹了来吃，牛排鲜嫩、豆腐细滑，确如美人之手拂过！至于豆腐和西施的关系，岳老爷子也开起玩笑：这个关联，如三国中之《孟德新书》一般，我蜀中三尺小童尽皆知晓！史都华不信，转向俊采询问，这才知道出自鲁迅先生之《故乡》，不由肃然起敬：墨翟先生之践行，树人先生之灼见，皆我所仰止！奈何确实不曾精习，失敬失敬！然后双手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净。
饭后就在左近临河的“冠明茶社”喝茶打牌等。岳老爷子、徐老师以及饭后赶到的她的丈夫郑处长、史都华、方懋勤等坐到一起聊天，史都华于古建文玩方面知识很丰富，岳老爷子也极好此道，详谈之下互生惺惺，相互较之前均高看了几分。
几人又说到今天这个餐桌的摆位“一品堂”的来历，若光出来的人，大抵也都知道这其间的要旨，方懋勤看到俊采和宋铁杉坐在下首，正听得津津有味，于是让俊采来解释。
原来，这一品堂也是从明清官制转来的规矩：亲王、郡王、封疆总督以及省一级的巡抚坐八抬大轿，鸣锣开道敲九锤半；其他一、二品官、京官和外官如布政使、按察使、臬司、府道所坐的轿子只能死人抬，鸣锣开六锤半；州县一级则只能两抬轿子，锣手只敲三锤半。官阶不同道上相逢，官阶低的必须回避，否则就要遭弹劾。只是如遇上娶亲的花轿，则不论官阶大小均要让道，以免耽误了花轿吉时。
民间不能有鸣锣开道的权利，盐商、袍哥等就在寿宴喜酒等摆位上做起了文章，也根据级别分出三竖排、六竖排、九竖排的摆桌方式，同样不能“僭越”，先应是盐商仿效，后来袍哥及士绅人家也都随之讲究起来。
史都华听了有似恍然大悟一般：“莫非这就是贵国三六九等之来历？”众人先是大笑，可随后细思却竟无可辩驳！
这时大师兄走到他们桌前，向老爷子等点头示意，然后指着宋铁杉：“六叔，师傅让我来带这个娃儿进去。”
俊采爹正沉浸在思考当中，大师兄稍稍提高了声音：“六叔！师傅他们在等这个娃儿进去。”这他才听到，一怔后立马点点头，知道这时若光的规矩，献上银钱福寿顶的未名后辈，需席后相见，就给宋铁杉努努嘴：“毛橛子，这是陈二叔底下的大师兄，你跟着去吧。”
过了半个多小时，宋铁杉回来，俊采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地对俊采爹说：“方叔叔，俊采，陈二叔让你们父子也去一下。”然后又转向徐老师等，“陈二叔吩咐说由大师兄送你们先回去。”临走前，俊采留下了史都华的地址和电话，然后才握手告别。
方家父子二人便随着大师兄的指引，进了陈干爹的茶坊包间。进得门去，干爹兀自站在临河的窗边远眺，两个军人端坐在麻将桌前，见方懋勤进来，二人同时起身：“方六哥好！我们今晚还有执勤，就没法吃了晚饭才走了。”
陈鹏展转过身来点点头说：“好吧，鹭正、舟山，师长近年来身体大不如前，你们趁着时间搞得赢，去总医院看下他也好，只是莫提起过往伤心的人、事就是。”方、谢二人连连点头，然后道别而去。
陈鹏展拉过俊采问道：“刚才那娃儿叫宋铁杉哇，名字取得邦硬！是你的啥子同学？顺开那边有个亲自打理的工地，我想安排他跟着顺开。”
俊采爹皱皱眉头：“那还不如跟了我去海南，慢慢儿就需要个来回跑腿的咯。”
“不然不然！那娃儿自己好似自有主张，除了介绍自家自己的经历外，啥子要求都没提！说到他爹是偷电遭打死的时候，顺开看他脸胀得通红、手里砣子握得邦紧......是个人穷骨头硬的角色。所以我要俊采也进来，你代子充丁后按照若光的规矩就是成年了，这个福寿顶要才能落到实处，求人不易帮人更难，这样才能不枉了干爹的名声，你说说看。”
俊采闷了好一阵子，似是放开了包袱才说：“毛橛子是我初中同学，性格非常好强，胆子大！那年火烧祝家祠那个事情，就是他挑起干的！”方懋勤和陈鹏展稍有些惊讶，但并未打断。
“去年6月份那个事情对他打击有点大，就是三师兄得来的消息，九江那边连续出了几桩杀人抢劫案后，要加强警力公招巡警，关键是莫得户口限制，要搞紧。结果他打伤杨老二那件事还没了，就没敢回去，托了何省三的父亲去找刘翘翘开介绍信，都还是不给任何面子！说是当个火袍工（川西南一带烤酒，由于车间内酷热，所以全是裤衩上阵——本地称为“火袍”）都这么嚣张，做了警察还不得横行霸道？！”俊采也是恨恨地说。
“刘翘翘是？”方懋勤许久没在若光，对这些绰号对应的人也不大熟悉了。
“刘紫杉她爹，刘子乔噻。”俊采说。
“那我有印象，早些时候是供销社的嘛！嘴巴能说。对了，那啥子祝家祠堂又是咋个回事儿？”陈鹏展觉得差不多了，想到前面俊采所说。
俊采正要开口，方懋勤抬手看表，已近5点，于是止住他：“这样，俊采，我记得你明天上午一二节没得课哇？那今晚你跟毛橛子摆下，听听他的意思，毕竟要自己做主的事情才没得后悔和抱怨！”
陈鹏展也起身：“好，就这么着。他的主意定了，就先去找大师兄，我这里近来事情比较棘手，恐怕多半时间都不在办公室。另外俊采，我给大师兄交代了的，今后他那里的一应法律文书合同等，都先交你审查。”
于是三人一起起身出门，到了宋铁杉跟前分手，方懋勤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对俊采说：“我这几天都在干爹单位的宿舍住，你哪天来一下，最好多些时间，我有些事情跟你说。”见到俊采非常肯定地点头称是后，才跟追着陈鹏展走去。
这边陈鹏展和方懋勤立马回冠明餐厅进了包间，等待另外一拨来客。晚上这桌客人于陈鹏展非常重要，全是省上主管部门的一些路数。其时他正在与建委一孙姓处长竞争本公司总经理职务，那人的父亲与岳老爷子是最早一批新光华大院的邻居，从小看着这孙处长长大的，年龄上比陈鹏展还小着几岁，优势是上下领导都很熟，缺点是一线管理经验少。
而省上孙所造的声势已经不小，都传出了“某领导属意某某”的传言，而陈鹏展则因为前7-8年经常在中东一带施工，与相关领导交流太少而没有多少信息来源。
岳老爷子本身觉得陈鹏展为人处世更接地气，愿意支持他的，奈何上下多有的说法是：陈鹏展江湖气太重，多讲义气不讲原则，人称“二哥”云，乃指关二哥，这种作风管理工程队则可，岂能胜任总司之职？这下老爷子也作难了，只能将他叫到办公室，委婉地告知这一层，并建议他若想百尺竿头，须将精力做适当调整和分配。
方懋勤对孙靖国不甚以为然：跳得早死得快，太爱财——材料供应科是他分管，有次竟然因为50元的采购比较急，科长没等他出差回来签字就采办了，后来被他叫到办公室骂了狗血喷头，扣了出纳一个季度的奖金！
但是老爷子的建议必须重视，所以此次不得已陈鹏展先是从老家拉来姐夫充“陈大哥”，以平息此称谓；
同时方懋勤拉来史都华和徐老师等坐主宾席，陪陪老领导，以彰显自己并非只有工程队做支持，而是跟学界交往颇深，从而试图打破所谓江湖气息重之传闻；
再则，由老爷子出面邀请几个相关领导，在今晚饭桌上做些公司战略、目标管理等方面的沟通，促进相互了解，且有些人、事需要下属等给建议，所以他的财务管家葛敬安、工程队总管方懋勤也就一并出席了。
这边俊采和宋铁杉决定晚上两兄弟单独摆一下，就不在冠明餐厅吃了，而是仍旧回宋铁杉那里边吃边谈。思思听得，开始也闹着要一路去，听得俊采饭后不回来，想想路上不安全，才作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