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梅州有句俗语,叫做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说的就是这梅州每年六月必逢梅雨,雨一下便是四五十日没个差头。这老兰村背靠大山,湿气更重,梅雨尤胜。
细雨轻拍着李召南前院的大缸,缸中两尾鲤鱼趁机游上水面呼吸,雨水顺着房檐流入水枧,再汇入阴沟。时辰已是卯时,本该是大日初升,奈何这梅雨天气,天色一片灰朦,一眼望去,连不远处的老兰山都看不真切。青然一身青衣,手持一把油纸伞,斜跨着包,包里还装着几本典籍,站在前院门前,要去往经学馆。
青然辞过了李召南夫妇,撑开油纸伞,跨过大门,向着小巷外的洗心湖走去。
青然来到这老兰村已是两月有余,两个月来,每逢上旬单日,青然便至魏青桐处学习经学典故。第一日去时,李氏青年们除了李行露两姐妹,俱都是第一次见到青然,问长问短的没个休止,扰的青然好不疲惫。不过慢慢相处下来,却发现这些青年和自己也无几分区别,俱是向往大山之外,有人渴望着建功立业,天下间都能听到他的威名,或是遇上某位才子佳人,轰轰烈烈来一段旷世奇缘。青然也渐渐的与他们打成一片,听着看着少年们的吹嘘打闹,自己也能不时插上两句,聊得久了,也幻想着自己是不是某位官员大要流落在外的公子。
青然在小巷里慢慢走着,手指轻轻拂过墙上斑驳的印记,心不在焉地想着前日那几位少年摆的段子,脸上莫名的露出了微笑。
走出小巷,前方便是洗心湖,一般这个时候,青然会走到湖边,等着邻近的几个少年,与他们搭伙一起去经学馆。
今日同样如此,青然走到湖边,闲来无事地看着湖里的荷叶被雨水拍打的稀稀落落。梅雨时节,荷花已是结出了花骨朵,白中泛红。青然心里想着,再过段时日,这荷花就该开了吧,这该死的梅雨天气也该歇歇了。
“嘿,青然,这边!”青然听见有人唤他,撇过头去,看见桥那边有位少年,少年不高,有些微胖,脖子上挂着一枚金锁。青然对着少年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
呼唤青然姓名的少年名叫李君诚。父亲是族里的一名管事,今年已是十五岁。
李君诚没有带伞,便拿着个布包顶在脑袋上,见着青然拿着伞,嘿嘿一笑,快步钻了进来,主动接过了伞,搂着青然的肩膀向着经学馆走去。李君诚说道:“哥们,早晨醒来的晚,伞都忘了拿,还好我神机妙算,知道你一定带伞了。兄弟先向你赔个不是,待过得几日天放了晴,兄弟我就把家里那只母鸡炖了,给你补补身子,这段时间人都要发霉了,你看看,又瘦了几截。”
青然想着,自己也没瘦啊,就见李君诚撸开自己的袖子,说道:“兄弟你看,过年长的膘,几个月一直没消过,自从开始下雨,嘿,一下就没了。我娘说了,这是晦气,等梅雨一过,就给我补补血气,到时候一定把兄弟你叫上。”
青然莞尔一笑,说道:“合着你在说你自个儿呢,我就说你哪有那么好心。”李君诚一听不乐意了,说:“兄弟你我还要分这分那儿吗,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苍天可鉴,兄弟你来了两个多月,我李君诚哪次不是说一不二,我李君诚在这村儿里的侠义可是出了名的,……”不待李君诚继续说,青然就调侃的说道:“李大侠义你可别再吹啦,就上次那事儿,你说你去年跟着你表哥去了趟广徽府,到过那劳什子十里红楼,听那儿清倌唱过小曲,还进过人家的闺房,好不惬意。那日村东李屠户家老二就叫你去摸摸李行露的手,你就没了脾气,李行露一瞪眼,你就焉了。”
李君诚听着青然这样说道,气势不禁弱了几分。说:“兄弟我没骗你,我表哥真带我去过,那清倌儿生的可俊俏了,那手,那腰,就跟画里的天女似的,就是在闺房里,我没有……没有……唉,不说了,越说越后悔呀。”
青然笑了笑,摇了摇头,也没再打趣李君诚,慢悠悠的向前走着,路上又遇见几名少年,便搭着伙有说有笑的前往经学馆。
到得经学馆,几名女子早已落座,李行露见着青然,对着青然笑了一笑,又见着旁边的李君诚,杏目一横,双眼含煞,都看的李君诚有点发怵了,她才转过身去,又对着旁边的妹妹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妹妹李甘棠也转过身来,俏脸鼓鼓,目露寒光,盯着李君诚,不觉渗人,反倒有几分可爱。
李君诚直呼晦气,不去看那两姐妹,找着位置坐了下来,与旁边一位少年闲聊了起来。
青然位置在李行露姐妹身后,便径直走了过去,向两姐妹问了声好,也坐了下来。
过得少顷,魏夫子来到,学生们皆起身行礼。魏夫子招了招手,示意学生坐下,径直走到前台,将手中书籍放于桌上,说道:“今日本想与尔等讲讲这《仪礼》,奈何走至半路,观这绵绵细雨,心中有些郁气,想到一些陈年往事,不吐不快,今日便与尔等说说如何。”
有学生问道:“敢问夫子今天要讲些什么?”
“呵呵,老夫今日要讲的正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喜欢听的。”魏夫子顿了顿,见诸学生皆是好奇之色,这才说道:“天下之大,浩渺无穷,共有九州,我朝独占五洲,尔等都知我朝国号为易,可知这易朝已建朝多少年岁了吗?”台下一位学生说道:“学生知道,已有九千余年。”
魏夫子捋了捋胡子,踱着步说道:“不错,我朝已建朝九千余年,正是欲建立万世基业之时,在这九千年里,出现了许多奇人异事,今日说与尔等听,就是要让尔等知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日后出去切莫张扬放肆,惹了不该惹得人,耽误了大好性命。”
“知道了先生,快些讲吧。”台下有位少年咕哝着说。魏夫子瞪了一眼,说道:“好,老夫就说道说道,不过老夫可不是那酒楼的说书先生,老夫所说,都是有迹可查的真事,先说这最近的吧,就在这梅州,广徽府,尔等都知这广徽府中有座镜湖吧,某些人可能还尝过镜湖桂鱼,味道确实一绝,但尔等可知这镜湖从何而来?”台下学生皆摇头。魏夫子指了指天上,又说道:“传说,广徽府本来是没有镜湖的,忽有一日,广徽府上空白光亮起,那白光比太阳还亮,照的百姓目不视物,只听得上空咣当一声,像是镜子碎掉的声音,百姓抬头望去,只见白光忽然消散,空中一道流光向广徽府飞来,百姓们以为是白日流星,四散而逃,但见那流光倏忽一下落入广徽府,遂又没了动静,百姓们慢慢靠了过去,只见昔日住所早已变为一片泽国,百里之内皆是一片汪洋,不知有多少百姓没能逃过,葬身于这湖中,朝中听闻此事,遂派出一位奇人来到广徽府,仅仅事发第二日,那奇人便从中州赶至广徽府,百姓皆谓之神仙,神仙看着这片湖水,感恸不已,拿出一只狼毫笔,凌空画了几下,居然绘出一座房屋,房屋随风飘向湖边,竟真的化为了实物,神仙就这样画了半刻,绘出了一座城池,落在了湖边,遂又将房屋分与百姓,这便是今日的广徽府呀,又过了几十年,百姓修养生息,加上这曾经不知害死多少人的湖中物产丰富,百姓光靠这片湖水便能维持一家生计,慢慢也就淡忘了此事,并把这座湖命名为镜湖。直至几十年前,那镜湖下,可还埋葬着无数房屋死尸呀!前些年,官府才派人将镜湖水下沉尸捞出,捞出时,都早已化作白骨啦。”
台下的学生们听得一惊一乍,向往不已,有学生问道:“先生,那这世间真的有神仙吗?为何我们从未见过?”魏夫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有没有神仙我也不知,但各地神仙志怪的传闻众多,想必,应该是有的吧,传闻蜀州这样的传说尤其繁多,什么青天白日有剑光掠过,忽又杳然不知踪迹,高山深涧处有虎啸龙吟,江中忽现蛟龙走水。老夫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蛟龙呀。”
这时李君诚插嘴道:“先生,您还有什么故事说道说道呗。”魏夫子沉默不语,少顷才说:“刚才说完了异事,老夫接着来说说这奇人。这事老夫可是亲身经历啊。想当年老夫年少之时也曾游历天下,一次路过漓州柳广府,老夫那时刚进了城门,见着城门旁有一老乞丐,蓬头垢面,衣着褴褛,蹲在墙角要饭,我年少时心思纯良,也没多想,看这老乞丐于心不忍,动了恻隐之情,准备施舍与他几文铜钱,便走过去准备将钱给他,临近了,那乞丐对着我笑了笑,拿起了手中的瓷碗,我将钱丢至碗中,正欲走,那乞丐伸出碗来,说:’这位好心人,我看你心思善良,不如再投几文钱吧,”我见这乞丐贪心不足,本不想搭理他,但见他面色饥黄,便又拿出几文铜钱,丢进碗中,就在此时,那瓷碗在我眼中竟无比阔大,就连碗中的花纹都看的无比真切,再一瞧我才发现自己置身于碗中,碗里竟是一片海洋,我站在一块孤石之上,狂风呼啸而过,我向海里望去,海里有无数条长鱼游来游去,我擦了擦眼睛再看,那哪是鱼呀,分明是无数口剑器在海中穿梭不止,有的还破出水面飞向远处,剑气直冲云霄,我顺着飞驰的剑器看去,一轮大日,一轮明月竟同时悬于海的尽头,而那口剑飞到了太阳中去,闪出一道金光就不见踪影,我吓得心惊胆裂,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之时,已在一间客栈里面,桌上还留着一张字条,写着,“有缘无分,望君无恙,今日切勿出城,来日还有缘。”我急忙跑到城门去,乞丐早已没了身影,我心里想着是位奇人,便也相信了他,那天没有出城,等第二天我出城的时候才听见有人说,昨天道上有人财物被抢了,还被害了性命。我到现在都后怕不已,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侥幸逃过一劫呀,还得是那位老神仙救了我的性命。”魏夫子把话说完,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老茶。
台下的学生早已如痴如醉,过了一会儿,才有学生说道:“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一个乞丐都是如此神奇,学生出去再也不敢小瞧这天下英雄啦。”
魏夫子这又说道:“尔等也无需泄气,这些事又有几人能够遇见,我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呀,大家只需记住一句话,恪守本心,知行合一即可。”
“是,学生谨记。”台下弟子皆应道。“今日就如此吧,天色已是不晚,尔等各自回家吧。”魏夫子显得有些累,也就打发了学生们回家。
天还下着雨,回家路上,学生们都有意无意的聊着魏夫子讲的故事,青然同样如此,和李君诚小声地低估着什么。不远处的李行露看见二人,有意无意地靠了过去,就听见李君诚小声地说:“青然,我跟你说,我也遇到过神仙,就十里红楼那姐姐,如果不是神仙,怎会生的如此美丽,又怎会将我迷得神魂颠倒。我是谁,我可是李大侠义,一般人能迷住我?”
身后的李行露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抬头就一巴掌拍到李君诚后脑勺上,打得李君诚一个踉跄,“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本公子。”
“呸,还公子,也不瞧瞧自己德性,就逛个青楼,都要吹上天了,还美过活神仙,哪个神仙看得上你,肥头猪脑,活该!”李行露看着李君诚,狠狠的说道。一旁的少年们看着李君诚,都捂着嘴偷笑,离得李君诚远了一些,就连青然,也后退了几步。
“哼,李行露,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再打本公子……,本公子可不客气啦!”李君诚捂着脑勺,心虚的说着狠话。“哟……公子,公子的叫上瘾啦,本姑娘今天不把你打成猪头,本姑娘就不姓李,甘棠,你先回去,看我怎么收拾这色胚子。”李行露话一说完,就将伞给了身旁的李甘棠,作势欲打。李君诚看李行露这阵仗,哪还敢停留,也将伞还给了青然,拔腿就跑,嘴里还说道:“青然啊,兄弟我先走一步,免得被这疯婆娘给咬啦。”
“死胖子,有种别跑。”李行露也跟着跑了过去。青然摸了摸脑袋,转头看向李甘棠,说:“甘棠妹妹,我们走吧。”李甘棠点了点头,跟在青然身后。
行至洗心湖,李甘棠忽然说道:“青哥哥,小竹子在家里干嘛呀。”青然面无表情的看着李甘棠,都瞧得李甘棠不好意思,小脸通红,低下了俏首,这才说道:“你的小竹子忙着呢,李伯伯带着他认药材呢,说是以后长大了,帮着他哥经营生意。甘棠妹妹,修竹明年十二岁了吧。”
李甘棠回答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哦,没什么,修竹明年便能到经学馆学习了,你不高兴吗?”青然打趣着说道。
“青哥哥,讨厌,你也跟着那李色胚学坏了,甘棠不理你了。”李甘棠说完,板着俏脸也走了。青然摸了摸鼻子,摇头一笑,想着这少年少女的懵懂心事真是难以琢磨。
青然回到李召南家中,还未至午时,王嫂还在做饭,青然走过天井,来到后堂,看到书房内李召南正拿着一份药材让李修竹辨认,李修竹苦着一副脸,拿着药材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名堂,正欲放入嘴里尝尝,李召南一道戒尺打在手上:“呆瓜,药能随便吃吗?万一有毒呢,记着,这是生首乌,有润肠通便之效,下一个。”说完,李召南又拿出一份药材,李修竹的脸更苦了。
青然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便回到房间放下书籍,帮着王嫂做饭,这两个月来,青然跟着王嫂,着实学了不少东西。
吃饭时,李修竹坐在青然一旁,苦着个脸,无精打采的刨着饭。青然见李修竹这副模样,便小声跟李修竹说:“小竹子,今天我见着甘棠妹妹了,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李修竹眼里有了神采,点了点头。
于是青然说道:“她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你在干嘛,我就说你在学习认识药材,学得可好啦。”
李修竹昂了昂头:“那是,本天才学什么都快。过几日见着甘棠姐姐,正好与她说道说道。”
李召南脸色一正,抬起手作势欲打,吓唬着李修竹说道:“吃饭就有吃饭的样子,闭嘴。”
“哦……”李修竹说了一个长音,也没再说话,但眼里掩饰不住的欣喜却是谁也瞒不过。
吃过饭后,青然看着天上的细雨,也没有出去闲逛的心情,便窝在房内,看着几本典籍。此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