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雷手里攥着五百块钱插在衣兜里，一路兴奋着奔向邮局。
这是他到了禹城以后，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得的工资，体会成就感之余更为能够替父亲减轻负担感到欣慰。昨天下班后累瘫了的他悄悄的在深夜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爸！我现在一切都好，你放心吧，自己在家注意身体，我现在找到一份当保安的工作，这个月发了工资，我给你寄回去，早点把债还上……”
清晨的邮局里，刚刚开门就已经有很多人在忙乎着邮寄东西，大大小小的包裹被随意的摆放在地上，等待过秤以便计算价格。秦雷在别人称重的功夫正好可以优先办理，他把五百块钱给自己留下一张其余的四百和信件轻轻地塞进信封里，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地址：——YC市邸阳镇圩?村48号，署名秦万金收。工作人员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随后拿过一张邮票粘贴在上面说道：“好了，大概一周左右，邮费加手续费一共五元！”
从邮局走出后，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温润的绿草幽香扑面而来，夹带着昨夜凝结在枝头的露珠蒸发而出的一股绵绵湿气，让人顿感心旷神怡。秦雷拉拉自己的衣领内心中倍感轻松与畅快。
此刻门卫处王奎盛依墙而坐，神色依然凝重。秦雷推开门急匆匆地走进来，看到一脸无神的王奎盛疑惑地问道：“哎，奎盛叔！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王奎盛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你刚才去哪了？”秦雷呵呵一笑：“我去了趟邮局，给我爸寄了封信！”他并没有把寄钱的事情告诉王奎盛。
“昂！”王奎盛叹道，然后接着说：“秦雷啊，你……呃……”只见王奎盛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秦雷看着王奎盛又奇怪地问道：“奎盛叔，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说话支支吾吾的，哦对了，今天早上那个人是谁啊？”一边问话一边端起水杯喝了几口。
王奎盛定了定神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道：“秦雷啊，叔有件事儿想和你说！”秦雷探着耳朵说道：“你说，你说！”
“五年前我刚来禹城的时候，骑摩托车……”
王奎盛把自己撞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了秦雷，结尾他叹道：“叔现在有一个请求想让你帮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想了很久，就是开不了口！”
秦雷把端在手里的杯子放下急切地说道：“你说，你快说什么事儿啊？我一定帮，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外面流浪呢，咯咯咯……要说啊，我该谢谢你才是，说什么请求不请求的啊！”
听罢王奎盛眼神有些闪烁，随后略显惭愧的说道：“其实是这样，我本来也打算回家照顾家室，上有老下有小的，出来这么多年也没有挣得什么钱，就因为出了这么个事儿，哎……对方非要我免费到青驿替他打俩个月的劳工，因为我的原因，他现在也无法干活，事后抛去先前我已经给付了的钱，这笔债就算一笔勾销了！然而叔这副身体，现在也干不了个活，所以……”
王奎盛并没有把真实的经过告诉秦雷，也没有把向顾学晋借钱赔偿这些个种种告诉他，反而是把源头都转嫁到了伤者的身上，以此作为一个幌子。其实王奎盛的内心很清楚，从顾学晋提起他的表哥那一刻，他何曾忘记，之前就有一个小伙子就是他帮着给“骗”过去的，但是在他的内心对于“骗”这个字眼有着很复杂的理解，甚至他一直不认为是在骗。他只是觉得需要一种平衡，一种可以稀释自己悲愤遭遇的平衡。
秦雷听完王奎盛的话稍作遐思后便说道：“奎盛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有你的恩情，这个苦力我帮你做！你放心吧！”
听到秦雷这么爽快的答应下来，王奎盛倒是感到有些意外。虽然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涉世不深，但他有着一股多于同龄人的义气和魄力。想到这里，王奎盛心里不禁有些愧疚，但这种感觉转念而过，随即咧嘴笑道：“好吧，我这有些钱，你拿着，就算这俩个月的一点补偿，这算我的！”
王奎盛一边说着一边把钱递给秦雷，虽然秦雷坚定拒收，但在王奎盛再三地辩驳下最终收下了……
傍晚时分，一个面包车缓缓地开到小区门口，秦雷把宿舍里自己的行李和私人物品一一打包收拾妥当。面包车司机和王奎盛交流了几句便把东西一股脑的搬到车上。
“奎盛叔，那我走了！”秦雷坐进车厢里探头向外看着王奎盛说道。
“好！走吧，我等着你，等你回来我就把这儿的工作全都交给你了！咯咯咯……”王奎盛挥手作别，面包车缓缓地驶向主路，渐渐消失在朦胧的路灯下。
王奎盛转身急促地奔向屋里……
“日历！信件！文件！剪刀……剪刀呢？”此刻的王奎盛内心无比的急切，恨不得立刻收拾好东西离开此地，他一边嘴里胡乱地嘟囔着，一边着急忙慌地归置文件。
这是先前已经和顾学晋商量好的，这一次他解脱了，秦雷一走，他就可以回家了，压在他身上许久的重担终于放下了。五年的束缚就像一座牢笼羁绊着自己的自由，悔恨自己的过错之余也感慨上苍重新留给自己一条生路。
“别了，兄弟！”心中默念的王奎盛回头看了一眼门卫处，转身快步离去。
顾学晋一手扶着顾丞一手提着挎包从医院大厅里走出，膝盖骨裂的顾丞前一阵子一不小心摔倒再一次旧伤复发，此刻双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轮椅上，坐稳后说道：“学晋，你回去吧，我也回家了！”顾学晋惭愧地叹道：“上次王奎盛摩托车经过的路线让你出现的位置没选好，害你受苦了！”顾丞笑笑说道：“是啊，都是你的馊主意，不过没事，老毛病了，回去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罢，顾丞转动轮椅，朝着医院门口行去……
也正是六年前，从青驿来到禹城的顾丞过来投奔顾学晋，说起来也算顾学晋本家的亲戚，在老家一次修建自己房屋的时候从高处跌落，导致膝盖骨破碎落下残疾。为方便治疗，于是次年便带着妻儿来到禹城谋生。顾学晋望着顾丞离去的背影心里默默的回忆，就在此前，他悄悄地把一沓钱放进轮椅的背袋里。
秦雷坐在车里一路飞奔，司机一直阴沉着脸默不作声，铁青的脸上几乎没有半点表情。窗外光影斑驳的霓虹灯在急速的行驶中被拉伸成一条条彩色的线，渐渐变的稀疏并越来越远，最后化成无数光点消失在夜幕中。
朝着车尾望去，YC市区渐行渐隐，夜色正浓，而秦雷的心中却感到一丝的惴惴不安。“师傅！我们还有多久到青驿啊？”秦雷诺诺地向司机问道。
“快了！”一嗓子粗劣的腔调响彻整个车厢，问罢秦雷又把头转向后方。虽然他爽快的答应了王奎盛，但此刻在他的内心深处抑或是由一丝恐惧而生的后悔感让他莫名的无助。
出城以后，车速时而疾驰时而缓慢，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偶尔对面方向闪烁着的两束远光由远及近地擦身而过，强烈的光线晃刺着睁不开眼睛。笔直的马路在高低起伏的地势上延伸向黑暗深处，秦雷团坐在座椅上不知何时已经默默地睡去……
过了良久，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传来动静，秦雷缓缓地睁开双眼，天色已经蒙蒙亮，面包车停在一片荒地上，四周空无一人。透过车窗看到身后一排破旧的民房。秦雷打开车门跳下车，司机已经不见踪影。
远远望去四周是一片山区，空旷的地势忽觉寒风凛冽，肆意的抽打在身上，秦雷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车前，注视着不远处的房门。
“你，快点过来，楞在那里干什么！把你的行李搬进来！”一个男子推门出来朝着秦雷喊道。
一排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上面杂乱的堆垛着一沓沓行李，几张桌子横在墙角边，桌子下面一个塑料装水桶，桶盖倒在一边，桌子上面零零散散的摆放着锅碗瓢盆。秦雷手里提着行李怔怔的站在门口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里面有着和自己同样年龄的十多个人黑头土脸的各自忙活着。秦雷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仍然各自若无其事。只有一个人看着秦雷向他使了个眼色并招手让他过去。
此刻，身后的开门男子一把推在秦雷的身上，并大声喝斥道：“快点，铁栏里面的床铺赶紧找个位置，老老实实的，马上要干活了，都给老子麻利点！听到没有！”嘣……嘣……几声响，对方使劲敲打着身后的铁门。
秦雷“啊”的一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行李顺势散落在地上。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的内心早已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一个箭步向着房门口的位子冲了过去，感到脚底一个东西“啪”的一下被撞出去磕到墙上，“哗啦”一声破裂开来，碎片炸裂飞出老远。由于惯性，秦雷发力过猛，在撞上异物之后身体下意识得稍作泄力，瞬间失去了平衡撞到门框上。顾不上疼痛的他，奋力起身朝着门外狂奔出去。
就在此刻，刚才那守卫毫不迟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追了出去。荒郊野外，四面都是荒山围绕，想跑，秦雷都不知道往哪里跑，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眼前的场景让他几乎绝望地跪倒在地，一声怒吼：“王奎盛你这个王八蛋！老子要弄死你，王……”攥着拳头咬着牙匍匐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嚎啕起来。
“哐……”一声，秦雷眼前一黑，身体僵硬的倒在地上，鲜血顺着耳朵后面流了下来。“妈的，小兔崽子，你往哪里跑！”守卫一口吐沫伴随着责骂声吐到秦雷的身边，手里捂着的镐把还在空中抖动。
“下次，谁敢给老子跑，看到没？这就是下场？”守卫挥动起手中的镐巴指向民房的窗户。“哗”一声，先前围在窗户上向外看的众人齐刷刷地回到床边，静静地连气都不敢吭。窗外只有秦雷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守卫吼了一嗓子：“开工！”随后怏怏地向矿场走去。
过了不久，从民房里走出俩个人，一个年长些，一个即刚才在屋里招呼秦雷的小个子。俩人一前一后慢慢地抬起秦雷朝屋里移去……
矿场位于民房后面不远的山坳处，石蛋指着筛铲边低头筛金的师傅对秦雷说道：“那个就是给我们做饭的师傅，我们都叫他牛巢，他私下悄悄地说过他家养牛的，在这里我们都不能叫名字，不能问来历，我们只有外号！”石蛋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说道。
秦雷摸摸后脑勺上的纱布，头皮还有些隐隐作痛，昨天把他抬进屋的正是牛巢师傅和石蛋俩人。石蛋接着又说道：“牛巢师傅人很好，他已经在这呆了一年了，做事小心点，别乱来……以后就叫你虻皮吧！”虻皮即懵了也疲了，抑或是石蛋的方言，秦雷并没有听懂，看着石蛋笑了笑没有作声，只是拿起手里的铁锹向矿石堆铲了下去。随后石蛋推起砂石车谨慎地离开了。
秦雷知道石蛋口中所说的别乱来是什么意思，守卫时刻在盯着，想要把金石藏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看着气势凌人的守卫，秦雷只顾埋头干活。
山头上北风呼啸，嗖嗖的冷风刮过，矿场中嘈杂的打击声此起彼伏。秦雷每一天几乎都是从日头还没有升起就被守卫在一阵激烈的咒骂声中叫醒，拖着疲惫的身体被赶出房门，在矿场里一直工作到晚上。终日食不果腹并没有干过苦力的他终于抵不住虚弱晕倒在地上。
石蛋见状急忙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守卫指着上面的山头示意石蛋扶他过去。接着转头喊道：“干活，干活！赶紧干活！看他妈什么看！”矿场顿时又一片哗然。
矿场边上的山坡上杂草间几个隆起的土堆上面压着一些零碎的石头，几根干枯的树干插在土堆的前面，顶端系着一根长长的布条在风中飘摇着。布条上的铃铛在呼啸的北风中叮铃铃地响个不停……声音穿透孤寂的长空，在遥远的地方滴落，渗透在茫茫旷野的泥土里。
石蛋把秦雷放下，一边拿来水瓶在秦雷的嘴角稍稍地呡了一点，一边拍拍他的脸颊说道：“哎，虻皮，怎么了？醒醒！醒醒！”
秦雷微微地睁开眼睛，无神地望向天空中，绝望地说道：“石蛋……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石蛋指着身边的土堆说道：“我们不能变成这样，我们，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叮铃铃……叮铃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