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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娜因为与白桦搭档,走得比较近,渐渐萌生好感。20岁的白桦眉目俊朗,有股浓浓的书卷气,正是宁娜喜欢的类型。宁娜在城市长大,又是官员子弟,见惯了阿谀奉承、精明世故的人,白桦身上那种憨厚质朴的气息,让她倍感清新,可贵。
宁娜于是很主动,对白桦关怀备至,但在白桦看来,这只是城市女孩的热情罢了。
白桦宿舍的几个男孩子,来自天南海北,但都本性善良,很好相处。“电杆”本名邹洲,来自江西,因身形瘦长得此名。欧阳志明来自湖北,学习特别勤奋,在宿舍也经常捧着书读,被称“书痴”。范小江来自四川,年纪最小,机灵调皮,昵称“范范”。宁娜经常来白桦宿舍找他,每次都带一大堆零食,很快就与几个男孩打成一片。在他们眼里,宁娜开朗大气,是不错的“哥们儿”。
安澜却是来得少的,而且她总是很拘谨,话不多,有时见宿舍太脏,会默默帮忙打扫。白桦的脏衣服脏鞋袜,安澜只要见着了,便很快洗干净了。白桦的室友们挺喜欢这个美丽纯朴的女孩,亲切地称她“灰姑娘”。
周末,宁娜提出,邀请大家到她家做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搓一顿。几个男孩子立即响应。白桦面露难色,因为他答应周末陪安澜的。宁娜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白桦,一定把你漂亮的女朋友也带过来哦。”
白桦心想,如果拒绝,大家会说他重色轻友,太不把兄弟间的感情当回事了。但如果带安澜去,又怕她不答应。但白桦转念又想,兄弟们都很好相处,安澜和他们也都熟悉,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快。年轻人在一起,
安澜真的不愿意去。也许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宁娜灿烂的笑容背后,掩盖着什么。宁娜的笑容与热情,并非发自内心。而且,他们同学间的聚会,她一个外人夹在中间算什么。可白桦一脸为难的样子,还不停地劝她:“去嘛,没关系的,都是我的朋友,大家地一起会很开心的。”安澜心软,只好应允。
宁娜的家在半山坡上,带小花园的洋房。那天,她父母不在家,就一个做饭的阿姨里里外外忙活。大家先是堆在客厅看电视,宁娜调到体育频道,正转播一场球赛,屋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男孩子们都爱看球赛,一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还时不时兴奋地呐喊几声。宁娜好像也是资深球迷,叽叽呱呱,说得头头是道。只有安澜傻傻地坐在那,她不懂足球,也不感兴趣,可她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要求调转频道。
宁娜似乎是无意间回头,发现了安澜的不自在,大声说:“安澜,你知道范巴斯滕么,他可是我的偶像。”
安澜抱歉地摇摇头。宁娜便滔滔不绝地介绍她的偶像:“他简直太帅了,超级帅,这还不够,还技术一流,球风一流,几次最佳射手……”
安澜完全不懂,但出于礼貌,还是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认真听宁娜讲解,心里却羞愧难当。她想,她当时的样子,一定傻到了极点,可笑到了极点。一个孤陋寡闻的乡下人,一个短见薄识的打工妹,还装模作样,不懂装懂,宁娜可能在心里笑疯了。
安澜于是如坐针毡。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盼来阿姨一声叫唤“吃饭啦”,安澜才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宁娜欢声招呼朋友,男孩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机,从客厅鱼贯而出。
饭局开在了小花园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大家的心情特别舒畅,纷纷站起来,向东道主真诚道谢。宁娜搬出一箱啤酒,情绪激昴道:“还记得我们的口号吗——好汉吹啤,不醉不休。”
“记得——”小伙子们纷纷响应,一人拿一个啤酒瓶,仰头便灌。
白桦因为有安澜在场,只是笑着轻轻喝了几口,不料被男孩子们逮住,“别耍赖,别耍滑头啊,别以为女朋友在这里,就可以不服从组织,不服从规则。”于是白桦被灌了一瓶酒,安澜不好说什么,在一旁干着急。
欢声笑语中,大家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很是尽兴。安澜坐在角落,微笑着看他们喝酒吹牛皮。宁娜见安澜一声不响,又大发善心了:“安澜,听说你专门写猪饲料广告词,好厉害哦,要我肯定写不出来。”
正张口吃菜的嘴停顿了,正开怀大笑的表情凝固了,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世界突然安静了。
白桦黑了脸。安澜臊得红了脖子,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宁娜见气氛陡变,又自圆其说,嘿嘿笑道:“怎么啦,怎么啦,大家怎么都不说话。我只是好奇,因为毕竟离自己生活太遥远。没想到安澜这么漂亮文静,懂得那么多,那么有学问。”
“呃——”范范岔开话题,打破尴尬,“无论写什么词,歌词,广告词,会写就很了不起了。我从小最怕写作文,要不然也不会考到这儿来,早去北京了。”
“这儿不好吗,有我们这么可爱的同学。”“电杆”擂范范一拳。
“不是这个意思。当年我幸亏理科好,不然大学都考不上。作文长期拖后腿,一写作文我就两腿发抖……”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聊起了高考,高中生活。紧张的气氛就这么稀释了。白桦不安地瞥了安澜一眼,见安澜一直很拘谨,心里充满了歉意。
安澜知道白桦的室友们是怕她难堪,故意将话题岔开。她悲哀地想,现在,白桦的同学都知道他女朋友是一个没身份没学历,每天写猪饲料广告的打工妹了。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她再不想参加这样的活动了,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可这种情况还是时有发生。
宁娜因为跟白桦的室友们混得很熟,所以他们有什么活动也会叫上她。有次安澜过来,他们在校门口一饭馆小聚,宁娜不知怎么得了信,又赶场似地赶过来了。这次他们不聊什么足球,猪饲料,他们全聊一些很高深的内容。是宁娜起的头。
“你们发现吗,当下的中国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但其实也隐藏着危机——”哦?众人放下筷子,欲闻其详。于是宁娜继续说道:“政府主导经济发展,本无可厚非,但干预太多,权力空间太大,必然导致腐败,不公平,不公正。现在已出现端倪了。所以,要想不走弯路,就要将权力关进笼子——”宁娜像是充满正义感的热血青年,声音慷慨激昂,表情也非常严肃。安澜听不太懂,感觉很高深,立即有了自惭形秽之感。
“权力根本关不进笼子。”欧阳志明是个书呆子,接过她的话头。“哈维尔曾经说过,权力从来不会独自存在,它支配人也来源于这些人。社会的权力运作并不简单地是一些人以赤裸裸的权力支配另一些人,而是把整个社会纳入它的系统,使人不仅是它的受害者,又是创建者。所以,权力是根本关不进笼子的。”
宁娜手指轻叩桌面,开始眼噙热泪,象煞有介事。她拿眼瞧安澜,像是很善解人意,“安澜,我们讲这些你听不懂吧。”
安澜讷讷地搓着手,简直无地自容。白桦的脸色很难看。
宁娜突然变得很笨,似是对安澜及白桦的反应毫无察觉,依旧高谈阔论道:“大家一提到当今中国的问题,就认为要依靠市场来解决。我们提公平、正义,其实就是讲道理,这些是超市场经济的,本来就是要对市场进行制约,现在连这块也物质化了,用市场思维解决了,越来越糟。你们看底层,那些农民工,他们已经非常市场化了,意识形态、生活追求完全受物质利益驱动。他们没有办法啊,他们来城里打工,是最受剥削的劳动力,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道理、价值,他们为城市服务的同时,也带来了很多很多的问题……”
安澜真的想离席而去,为了白桦的颜面,她强忍着。
白桦不傻,他也发觉只要安澜在场,宁娜话里总是夹枪带棒的,他一开始以为是宁娜不喜欢安澜,或者是官府千金特有的傲慢不逊。但他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宁娜针对安澜是故意的!这一发现使白桦非常震惊,同时心里又深深地愧疚。安澜,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以后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白桦的室友们也渐渐看出来了,宁娜喜欢白桦,所以处处针对安澜,令安澜难堪。他们不想充当宁娜打击安澜的掩体,便再也不提什么聚会,小团体度过了一个蜜月期,就不知不觉散了。
女人的嗅觉往往是敏锐的。安澜察觉到宁娜对自己充满敌意,宁娜看白桦时的眼神却格外温柔,事情再清楚不过了。感情都是排他的。安澜于是闷闷不乐,患得患失。有时,她悲哀地想,起自己背井离乡,来到山城,就是为了和白桦在一起,如果她最终失去了他,她真是一无所有了。但转念又想,白桦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坚如磐石,不会因任何人而动摇。她怎么能对他产生怀疑,她应该相信他啊。
但安澜还是开心不起来,眼里的忧郁越来越浓。白桦知道她的心思,提出带她去市里逛逛,散散心。在市区中心广场,一大屏幕里正播放《东方之珠》的MTV,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歌曲。白桦想让安澜开心些,说:“看,是罗大佑,是《东方之珠》,你还记得么,上初中时,你还送过我一盒罗大佑的专辑,好像是《恋曲1990》,里面就收录了这首歌。”
安澜想起了当年的情景,那时的他们在宁静的时光里,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单纯美好,怎会料到后来会有那么多事发生呢。安澜不禁伤感起来。“我觉得最好听的是《八百里洞庭美如画》,我心里常回荡起那首旋律。”
白桦怔了怔,说:“可能你是想家了。”
是的,她是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