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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份。
年初,安澜给家里打电话,月姣说,爸爸最近很忙,好像农场要重启改革,他很关心,希望能帮上忙。安澜不以为然,因为爸爸在农场时就一直力推改革,努力多年不但没个结果,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举家搬迁。月姣说,这次是真改,因为不改不行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不动大手术会活不下去。
安振邦一直很关心农场的发展,常打电话给卢副场长,问这问那。按惯例,每年三月农场都要举行干部职工大会,这年四月了,仍不见有风吹草动。安振邦问卢副场长怎么回事,卢副场长在电话那头长吁短叹:“农场职工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还开什么大会。”
“啊?”安振邦惊得眼镜差点掉下。没想到离开农场两年,农场会沦落至如此境地。
“就这样自生自灭?”
“听说上头痛定思痛,要壮士断腕,刮骨疗毒。老安呐,你写的报告起了很大的作用,你不知道吗,省领导非常重视呢。”
“哦?”安振邦很意外,“都两年了,一直石沉大海,我还以为被丢垃圾箱了。为何现在才——”
“这里面就比较复杂了。因为牵涉的方方面面很广,领导们想先行论证报告内容的真实性,可行性,才会有实质性动作。接下来会怎样,我们都不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一大把年纪了,坚持站完最后一班岗。如果党不需要我了,就退休也没关系。”
“唉,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比我还年轻几岁。说不定这是一个机会,也是最后的时间窗了,希望农场能抓住这次机会,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老安,你不是不知道,在农场改革这件事上,我们是很被动的。你以前为此殚精竭虑,最后也只能写份长篇报告呈情。”
“是啊。”安振邦陷入沉思。
安振邦上了心事,上班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有天还跟月姣说,想抽时间去农场看看。月姣劝他:“你去有什么用呢?你在那时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何况现在人都不在那儿了。人走茶凉,你不知道么。”
安振邦不吭声了,垂头丧气的。
没过几天,省里来人找他,说是成立了国有农场改革领导小组,因他在农场工作时间长,撰写的报告内容翔实具体,农改组想借调他去工作一段时间。
安振邦不禁喜出望外。他给安澜打电话,孩子似地兴奋:“爸爸要去省城——国有农场改革领导小组工作一段时间,没想到还能为农场做点事,贡献余热,很高兴,很满足啊。”
“怎么是余热呢,你正当年呢。”安澜打趣道。爸爸有时真可爱。安澜想着,不由得一阵心酸。
“哎呀,老啦。不过,如果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农场重整旗鼓,欣欣向荣,也了无遗憾了。”
“爸爸,别说这种丧气话了。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农场一定能否极泰来。您不仅是农场的建设者,同时也是它兴衰成败的见证者。放心吧,好日子长着呢。”
不知为何,安澜是笑着说的,却掉下了眼泪。但愿农场能彻底改革,兴利除弊,刮骨疗毒,不然,真辜负了爸爸一腔心血。安澜放下电话,沉思良久。
五月,安振邦随农改组驻扎新星农场,并挂上了“新星农场改革领导小组”的牌子。
回到农场,安振邦像回到家似的高兴。最先上前迎接的是卢副场长,两人热烈拥抱,很多老职工得知老书记回来,特意赶来,嘘寒问暖。安振邦离开后,接任的书记是市里委派的,外表斯文,言语不多,倒像个局外人。
农改组驻扎后的第二天,便召开现场座谈会,而且会议一开便是三天。接任的书记尽说套话,不过很谦虚,说来农场不久,不太了解情况,就不班门弄斧了。场长深耕多年,应该对农场情况了如指掌了,可他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些年他的心思没放在工作上,全用在如何揩公家的油,为自己捞好处上了。
于是,研讨会主要由安振邦作报告,卢副场长作补充。安振邦从农场创建,成功经验,遇到的困难,挫折与失败,分几个层面,结合当年政策,深入分析原因,深刻总结教训。安振邦展示自己收集、整理的厚厚一摞资料,与会者一一传阅,无不点头称赞。
接下来,农改组的同志分小组到农场各分场,深入田间地头,与农户们交流,详细作好记录。农改组将所获情况整理完毕,发现与安振邦所述几无二致,对这位老书记更加心生敬意。农改组办公室主任姓龙,是省政府政研室农村发展研究处处长,对安振邦如何被场长孤立,如何败走农场略有耳闻,这段时间,他亲眼目睹,实地了解,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老安呐,你所作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放心,你的心血绝不会白费。”
安振邦紧紧握住龙处长的手,很激动:“我的父辈是最早一批拓荒者,是他们那代人创建了农场,打下了基础。作为农二代,我们接过父辈打拼出来的基业,这才几十年时间,就眼看着——”安振邦落下泪来,“如果农场救不活,我死不瞑目啊。”
“不要这样,老安,”龙处长拍拍安振邦的肩,“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农场的兴衰成败,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现在,也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这样吧,下午,叫上卢副场长,我们去田间地头转转,通通气,讨论讨论,下一步该怎么走。”
“好哇,好哇!”安振邦非常高兴。
正值小满节气,田地间满目青翠,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在抓紧水稻的追肥、耘禾。三人走在田埂上,边走边谈。
“田间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田家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龙处长念完一首诗,停下来,长叹一声:“这是白居易的诗,也映照我当下的心境。我也是农村出身,对农村有非常深厚的感情。自古以来,农民都是最苦的,直到现在,仍然是这样。”
安振邦与卢副场长吁短叹。
“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龙处长问。
“农场跟一般的农村情况有些不同。”安振邦说。
“是的。甚至可以说,农场的情况更糟。”卢副场长补充道。
“那你们认为,农场最关键的,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解决职能职责不清、角色模糊的问题。农场到底是农村,企业,还是一级行政政府?这个角色一直很模糊。第一,农场的田地是国家的,农户种地是为国家种,他的积极性责任心肯定不高。人性本来是自私的,你也不能怪人家。第二,农场的企业也是国家的,即使承包,那也是借国家的牛下自家的崽,或者借国家的牛下国家的崽,这个比喻也许不太恰当,但怎么搞,都像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第三,你看农场的社会职能很单一,但却是小身家开大场子,‘麻雀虽虽小,五脏俱全’行政机构五花八门,你们说,有必要吗,这些机构的开支,最后都摊派到农户头上,又额外增加了他们的负担。”安振邦一口气讲完,气喘吁吁地。
“老卢,你是怎么想的?”龙处长问。
“政企一定要分开,机构一定要精简,但这只是阶段性的目标。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把农场搞活。搞活农场分几大块,一是企业,二是农业,三是行政机构。如果体制不变,三架马车都跑不动,说不定还会互相掣肘,互相拖累。具体怎么变,一时还没想清楚。”
“不急,不急,你们慢慢探讨,反正问题都摸清楚了,至于策略,措施,肯定要集思广议。下个月,我们先拿出初步方案,汇报到省里,作为单个的情况材料。省里还会要收集其他地市农场的情况,综合后形成征求意见稿下发,反复讨论后才会形成正式方案。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所做的都是功勋卓著,泽被后世的事。”
“那是,那是。”安振邦与卢副场长哈哈大笑。
六月中旬,龙处长要回省城了,省农改组只留安振邦与一个秘书继续驻守。临上车,龙处长嘱托道:“老安,我先回单位汇报情况,这里后续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们还要多琢磨琢磨。保持联系。”
“放心。这是我的家,自己家的事,一定会尽力办好。”
龙处长离开没多久,长江就开始涨水了,进入七月,长江流域便强降暴雨,洞庭湖区也水势汹汹,没几天就超过了警戒水位。电视里每天都有汛情播报,月姣赶忙打丈夫电话:“别人都回来了,你怎么不回来?今年的汛情很严重,你一人在那,我怎么能放心。快点回来吧。”
“一点洪水就把你吓到拉?亏你还在这工作了那么多年!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能离开。瞧瞧你那觉悟,真应该反思反思。”安振邦不但不听劝,反倒有些生气了。
农场开始连夜召开大会商议应对方案。新来的书记一筹莫展,抓住安振邦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老书记,有您在,就是定海神针啊。您经验丰富,一定要帮帮我们,挺过这场灾。”
“我会尽力的。”安振邦语气很淡。
应对方案很快布置下去了,农场连续召开动员大会,号召广大党员干部身先士卒,引领全场农户众志成城,抗击灾害。
一时间,湖堤下全是黑压压的挑湖泥、运沙袋的男人,湖堤上旌旗猎猎,人头攒动,巡逻车辆不断往返。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有人感冒,也有人病倒,安振邦却不肯下火线,每天在大堤上值守。
那天,雨下得很大,洪水突然间窜高了许多,很快就要爬上岸了。沙包越垒越高,洪水越涨越快。人们望着那几乎与堤面平行的大水,神情紧张而又悲壮。“同志们,不要害怕,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就一定会取得这场战役的最后胜利。现在,水位这么高,泥土经洪水浸泡时间太长,管涌随时有可能发生。我们必须兵分两路,垒沙包与查管涌要同时进行。我们要用自己的智慧与勇气,保护好自己的家园。大家有没有信心?”安振邦拿着喇叭给大家鼓劲。
“有!”嘹亮的声间响彻天际。
大雨里,人们淋湿了头发,有人连雨衣都没穿,全埋着头,扛着包,堤上堤下来回奔走。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显得是那么弱小,却又具有无穷的力量。
入夜,堤上的人们散去大半,卢副场长也劝安振邦下堤休息。安振邦不肯。卢副场长只好说:“那我陪着你吧。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向嫂夫人交待。”
两人打着手电,沿沟坎处排查。雨不断地下,安振邦的雨靴扫着脚下的青草,若有所思道:“今年这洪水来势汹猛,不好对付啊。要是能顺利度过这一劫,得好好反思总结,至少这防洪设施得与时俱进。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搞这种人海战术。”
“是的。这要是倒垸,损失太大了。不仅仅是生命财产损失,还会动摇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卢副场长发现安振邦有点不对劲,脸色大变:“老安,你怎么啦?”
“我脚下很凉。”安振邦的表情异样。
卢副场长用手电照照脚下,发现安振邦双脚站立的地方青草都浸湿了,而且还不断有水浸出来。
“不好!”卢副场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安,你赶紧离开那块地方。”
可安振邦不动。“你赶紧去叫人,快!”
“来人呐,来人呐——”卢副场长边跑边叫,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最近处的值守人员赶来了,麻袋、柴草、垫沙石运来了,安振邦站立的地方已成了喷泉,水花“突突”地往外冒。
“天呐!”有人一声惊叫。
“安书记你赶快离开。赶紧走。”有人急得使劲朝安振邦挥手。
但安振邦很镇定,指挥手忙脚乱的人们:“先在周围垒土袋,筑成围井.井壁底与地面紧密接触.井内按三层反滤要求分铺垫沙石或柴草滤料.在井口安设排水管,将渗出的清水引走,以防溢流冲塌井壁。”
待沙袋扛上来,安振邦才挪脚。可是涌水势猛,沙袋根本压不住。安振邦急了,脑门开始冒汗。“先填碎石、块石,消杀水势,再按反滤要求铺填滤料,注意观察防守,填料下沉,则继续加填,直到稳定为止……”
一个小时过去了。涌水终于平息下来。
人们扬起脸,全是水——雨水、涌水、泪水,劫后余生般。卢副场长拍了下安振邦的肩,打趣道:“嘿,多亏了你这人肉沙袋,要不然还真不好说。”
“幸好我有150多斤。”安振邦笑笑。
“哈哈哈”在场的人都被逗乐了。
天亮了,太阳久违地露了脸。人们站在大堤上,看到横在面前的一片汪洋,惊得目瞪口呆——水面已越过堤面,被拦在沙袋外。新来的书记一脸土色,战战兢兢地广播,请全场农户做好弃房上堤的准备。大堤上,彩条布搭成的蓬帐一个一个地成形,安振邦叹息道:“怎么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
随即,有人来报,就在昨夜,县里倒了几个小垸子,十多万乡亲遭了灾。在场的人一脸惊惧,无不感到后怕。
当天下午,洪水退回至堤面水平线,第二天,便低于堤面水平线了。县里倒掉的那几个垸救了农场的命。
安澜是在电视上知到长江流域水情险峻的消息,打电话给家里,得知爸爸去了农场,打爸爸电话,又老是不通。安澜心急上火,坐立不安,直到7月中旬,她接到妈妈的电话,却是爸爸病倒的消息。
安振邦在大堤上值守了几个日夜,加上又淋了雨,脸红得像关公,还伴有咳嗽,卢副场长发现不对劲,摸他额头,猛地收回来:“哎呀,这还得了,烫得像烙铁了。”安振邦还嘴犟,说没事没事。卢副场长叫人强拖安振邦下火线,直接送医院,确诊为急性肺炎,医生马上急救。稳住病情后,农场连夜派车送安振邦到市中心医院了。
安澜再也按捺不住,请了假回老家看望爸爸。安振邦醒来后,见到安澜,还笑呵呵地:“怎么把你惊动了?你看我不是挺好吗?”
安澜真是哭笑不得。月姣埋怨道:“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拖久一点,说不定都救不回来了。你关心农场,想救农场于水火,我都没意见,但也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安振邦不理她,扭头看着安澜,若有所思道:“明年,以及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也知道关心女儿的前途命运。真难得。”月姣白了安振邦一眼。
安澜知道爸爸所指。明年,白桦就要毕业了,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她的人生走向,也将因白桦的毕业分配作出抉择。“还没想好。”安澜淡淡地笑。她确实没想好,而且也想不到。谁知道白桦毕业会去哪,谁知道明天的事呢。
“安澜,你要记住,无论干哪行,做什么事,你认为是对的,就不要轻易放弃。遇到困难,要无所畏惧。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努力过了,奋斗过了,能证明自己不是懦弱之人,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憾,对吧?”
病中的安振邦两鬓斑白,满脸沧桑,安澜突然发现,爸爸已经很老了,他们都老了。安澜不禁非常愧疚,作为女儿,还从未在双亲跟前尽孝,她已成年,应该学会承担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