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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安澜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她学了许多唐诗,常在爸妈面前摇头晃脑地背诵,这时,安振邦会把宝贝女儿搂进怀里,用胡茬扎她的小脸,弄得安澜又是笑又是跳的。
不知何时,学校三幢平房的墙面重新粉刷了,三处醒目的标语也被抹去了。
安澜上学要经过白桦的家,她常站在大堤上喊话:“快点呀,白桦,要迟到了!”白桦也习惯了等安澜出现,然后一起上路。安澜学会骑自行车后,经过白桦家时,会刹住车,摇摇铃铛,白桦知道是安澜,很默契地冲出家门,一起朝学校奔去。
湖区的早晨,小草上的露珠还被太阳蒸发掉,晶莹剔透的,美得令人窒息。柔和的太阳升起来后,投射到湖面,形成一层雾气,微风一吹,是一种令人舒适的凉爽。河堤下,牛儿懒洋洋地吃着草,有时会有鸭群经过,鸭子前赴后继地赶路,不小心在草丛留下几只鸭蛋,安澜和白桦很宝贝地把鸭蛋藏进书包,上课时总忍不住掀开书包查看,见鸭蛋还在,两人便放心地舒口气,相视而笑。
寒露一过,湖区便浓雾弥漫。立冬前后,浓雾笼罩下的河堤5米之内浑沌一片。白桦在前头探路,车铃不停地响着,安澜跟在后面,不必担心撞到人。下坡的时候,白桦让安澜走前面,他在后面搭把手,拖住安的车后架,两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短短的路程至少要耗费半个小时。每当此时,安澜真希望自己是颗圆石子儿,可以一路滚下坡去。
安澜第一次去白桦家是一个雨天。快放学了,大雨却没任何预兆地倾盆而下。安澜等父母来接她,左顾右盼的。有同学等不及雨停,脱下外套罩在头顶,冲进雨幕中。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安澜开始坐立不安。白桦见状,老气横秋地安慰她:“你爸妈不会来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共我的伞,我到家了,你就打我的伞回家。”
大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不一会,瓢泼大雨便把天空浇黑了。安澜嘟嚷着,小声地埋怨爸妈,万般无奈,只得与白桦一块走。
白桦的雨伞并不大,他把雨伞倾向安澜,自己大半边身子露在伞外。打湿后的泥土特别溜滑,没走几步,安澜就仰天摔了一跤。白桦说,“这样走不行,还得摔跤的,必须把鞋袜脱掉。”边说边示范,脱掉鞋袜,用脚趾紧紧地勾住地面。安澜只得照办。
没想到赤脚还是打滑,安澜接连又摔了两跤。白桦叹口气,扶她起来,直接把她背到背上。白桦双手护住安澜的腿,安澜一手打伞,一手提鞋,两人在大雨中艰难地走着。
他们走得很慢,到白桦家时,天已经擦黑。安澜一身泥浆,又冷又饿。白桦一脸紫胀,累得快虚脱了。白桦的妈妈金枝心疼儿子,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见安澜站在那,又笑容满面地将她迎进屋,打趣道:“这是书记家的千金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弄成泥人了。”
金枝五官端正,脸颊饱满,隐隐约约可判断出,年轻时也是标致的美人。只是岁月不饶人,她额前间杂的白发出卖了她的辛苦与操劳。
金枝将安澜拉到灶台边上,招呼道:“赶快暖暖身体,千万别感冒了。就在我家吃饭,吃完饭,暖和了,有力气了,再回家。”
金枝打盆水给安澜洗脸,然后手脚麻利地动手做饭。
白桦家的厨房与主屋分开,很长,后面一截隔成了猪圈,安澜坐在灶台边,可以闻到清晰的猪身上的味道。她强忍着,不做声。
白桦家没有责任田,白桦的爸爸国强在农场二分场下属渔业队看管渔塘,妈妈在家操持家务,养了两头猪和几十只鸡。国强的话语不多,常年日晒雨淋的脸像风干了的腊肉,黧黑清瘦。他一言不发地往灶台里添柴,身后是用围子围起来的已捆扎好的柴火。金枝从鸡窝里摸出两只鸡蛋,又从蓖篮里拿出两片熏鱼,不一会就做好了几道菜。
安澜靠近灶台坐着,身体渐渐暖和了,粉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在灯光的映衬下光洁非凡。金枝搬把凳子坐在安澜身边,慈爱地看着她吃饭,不时感叹道:“安澜真漂亮啊,以后哪户人家会有好福气。”
安澜吃完一碗饭,金枝赶忙替她添满第二碗。安澜想把鱼身翻过来,金枝制止她道:“安澜,咱们家吃鱼从来不翻边的,人在吃,天在看,白桦的爸爸经常出湖打渔,图个平安、心安。”
安澜冲金枝笑笑。她虽然不太理解,但她想,白桦的妈妈看上去既温柔又慈祥,她的话肯定没错的。
安澜去白桦家次数渐渐多了,与白家两姐妹也混熟了。白桦有一姐一妹,姐姐白玉上初一,妹妹白兰还没上学。安澜与她俩合得来,几个女孩子就在前坪踢键子、跳橡皮筋。白桦家要经常晒鱼,所以前坪很宽敞。有时周末,金凤和元满也会来玩,五六个孩子一起折纸炮,赛铁环,玩老鹰抓小鸡,欢腾的声音几乎把屋顶都掀翻了。
白家建在大堤边上,堤下有片河滩,青草灿漫的季节,三三两两的黑牛漫步河滩,悠然自得地啃着青草。白桦想教安澜骑牛,但安澜既畏惧又排斥。牛的个头比她还高,要么瘦骨嶙峋,要么腰圆肚胀。那些牛肯定很久没洗澡了,牛蝇将它们团团围住,嗡嗡嗡地乱叫,牛很无奈,仍埋头吃草,尾巴甩来甩去,无能为力地驱赶。
白桦好脾气地劝说安澜,骑在牛背上有多舒服,感觉有多奇妙。安澜决定试试。他们选中了一头看上去很温顺,正在聚精会神吃草的小牛。安澜一只手搭在白桦的肩膀,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探过牛背,白桦用力将她身体扶正,她就稳稳当当骑到牛背上了。牛缓慢挪动步子,脊椎牵扯着身体摆动,安澜有些害怕,但并没掉下来。牛毛稀稀拉拉的,可以看见纹路粗糙的牛皮。安澜居高临下,脚下的青草在她眼底缓缓越过。这感觉的确美妙。白桦也骑上一头牛,手拿一根树枝,学赶马的人“驾,驾”地抽着牛背,但牛纹丝不动。安澜笑弯了腰,白桦也笑了。
安澜很喜欢白桦的妈妈,她每次去,金枝都会变戏法似的,弄各种好吃的款待她。有时她掏出钥匙,打开柜门,端出一篮桔子,几个孩子一人一个;有时用红糖煮几个鸡蛋,自已的孩子也盛一碗;还有一种油粑粑,糯米团团,香软柔滑,也是用红糖水煮了,美味至极。金枝像是有十八般武艺,还会做款式各异的点心。白兰曾不无嫉妒地说:“安澜,你要常来我家啊,你来了我们才有口福。”
安澜觉得金枝不仅能干,脾气也好,真是典型的贤妻良母。白桦家的母鸡孵出一窝鸡仔,那嫩黄的小身体漂亮又惹人怜爱,安澜和白桦爱不释手。母鸡也许知道自己的孩子漂亮,昂首挺胸的,骄傲地带着它的孩子们觅食,咕咕噜噜地叫个不停。一只小鸡太顽皮了,居然掉进灶膛里,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安澜替它拍掉身上的灰,却拍不掉。于是,她与白桦一合计,烧了一盆热水,给小鸡洗了个澡。金枝晾完衣服回屋,见状急忙制止:“哎哟,我的小祖宗,小鸡怎么能洗澡呢,它会冻死的。”可是,小鸡已经沐浴完毕,尖叫着跑开了。金枝叹了口气,没有骂他们。吃饭的时候,金枝一个劲地给安澜挟菜,没事人似的。几天后,白桦告诉安澜,那只小鸡死了,妈妈难过了很久。安澜觉得自己就是那杀死小鸡的刽子手,充满了愧疚。她战战兢兢的,以为金枝肯定会恨她,至少会讨厌她,但金枝仍如往常一样,亲亲热热的,安澜这才放宽心。
白桦的父亲名国强,比妻子大8岁,为人敦厚老实。渔业队有好几个工人,不需要国强每天守在那,业余时间,国强就出湖打渔。这是他唯一的谋生的本领,也是他最大的兴趣爱好。有时安澜恰巧碰上白家父子出湖打渔,会要求捎带上她,国强也不反对,安澜便欢欣鼓舞,感激不尽。
白家有个小木船,两头尖尖,约3米长,5只鸬鹚——也叫“水老鸹”站在船舷的两侧,眼睛直视前方,偶尔发出“咕咕”的叫声。国强手握竹篙,跨上船头,白桦与安澜坐在船尾。船摇摇晃晃的,人随时都可栽到水里去。安澜第一次近距离见鸬鹚捕鱼,非常激动。“水老鸹”喉咙底下有一个皮囊,鱼就存在里面,国强给每只鸬鹚的脖子套上结实的草,“要扎得紧点,免得它们偷吃。但也不能太紧,会勒着。”国强笑着说。他怜惜地一一抚摸“水老鸹”的背,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捕鱼是“水老鸹”的命,也是白家的命。
船到湖心,“水老鸹”们一下子生龙活虎起来。竹篙一挥,“水老鸹”纷纷扑腾入水,国强撑着船在河面来回转。三四个猛子扎下去,有“水老鸹”爬上篙端,上得船来。只见“水老鸹”的脖子,上半截比下半截粗,像是喘不过气来。国强撸着“水老鸹”脖子,轻轻一挤,一条鱼蹦了出来。随后,他将手一扬,“水老鸹”又扎下水去。“捕一次鱼,不能超过两个小时,一天不能超过6个小时。不然,它们也会罢工的,”“每年农历十月到十二月,是旺季,五月到九月是淡季,”“雌性‘水老鸹’每年3月份会生十来枚蛋,但是不自己孵蛋,而是老母鸡来孵。刚孵出来的‘水老鸹’像小鸭子,要吃鱼、豆腐、猪肉。”国强手里忙活,还不忘给安澜讲解。
白家屋桩子底下建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小木船就系在这个码头上。码头和木船就是这些“水老鸹”生活的全部天地。安澜很喜欢这种水鸟,有空就经常来白家看它们。那天,他们捕了20多斤鱼,只留了一条自家吃,其余的全拿到集市上卖掉。金枝对两个孩子说:“今天你们辛苦了,但任务还没结束,你们去卖鱼,赚的钱可以分一部分,作为奖励。”
“好哇,好哇。”安澜高兴地跳起来。她还从未去集市上卖过东西呢,今天出湖打了鱼,待会还要去集市卖鱼,真是太好玩了。白桦却没有作声,默默地拿过称杆提起篓子出发了。
已是下午,集市上没几个人。安澜搬把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白桦站着,一声不吭。见有人经过,安澜便努力吆喝:“买鱼啦,新鲜的鱼啊,刚刚打上来的。”路人即使不买,也会报以善意的笑。
有一熟人认出安澜,凑过来,蹲下身,“原来是安澜呐,今天帮同学卖鱼?”
“嗯,今天刚打来的,都是活的,买几条吧。”安澜一板正经地推销。
熟人饶有兴趣地挑了几条。白桦不声不响地接过鱼,拿起称杆,很老练地将称坨放在某刻度,称脚跷起老高。
“哎哟,小朋友蛮仁慈的嘛,嘿嘿嘿。”熟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白桦闹了个大红脸。
接近傍晚,有几个做晚饭的人买走了他们剩下的鱼。回到家,白桦把钞票一股脑地全掏出来,金枝一元一角地把纸币摊开、压平,一共是十九元五角。金枝给白桦和安澜每人五角,白桦收下了,安澜没收。毕竟不是自己的妈妈,这个道理,安澜还是懂的。
此后,安澜还随白桦父子出湖过几次。柴油发动机摇几把,发出巨大的声响,船尾翻腾起洁白的泡沫,船就开动了。国强立在船尾,把杆控制方向,将渔船开出湖岸好远。他们把尼龙渔网撒下去,要静静的等待几个小时。百无聊赖时,白桦就对着装置柴油机的圆孔撒尿,国强会燃起一支烟,给孩子们讲一些鬼怪的故事。收网时,国强负责捞网,白桦和安澜负责将大大小小的鱼虾从鱼网中撤下装进鱼篓。河蚌会另放一边,白桦说人们不喜欢吃河蚌肉,但他们还是会把蚌壳撬开,说不定会有珍珠呢。
依靠农场渔业队一份微薄的工资,外加出湖打渔的收入,白桦一家五口还能勉强度日。母鸡生了蛋,能换几个钱,到了年底,把两头猪杀了卖掉,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白桦家虽不能与安澜家比,但较普通的农民家庭,经济上还是要宽裕些。最重要的是,安澜觉得白桦一家人都是那么善良可亲,她喜欢他们,很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时光。较之农场大院,安澜更喜欢呆在白家玩,她觉得,与白桦,以及白家相处的日子是那么地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