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眼完全张开,露出殷红的血丝,瞳孔放大,双眼眼神散射开来。
她感觉自己陷在回忆的沙城里,不,是一个巨大的飞速流逝的房间。圆柱体的房间中每一面都是细小繁琐的记忆,记忆闪着光,无法一下子看清,记忆又极小,如流沙一般被无底的黑洞吞噬,记忆还极其脆弱敏感,仿佛在不断破碎、融化、消逝,逸散出当时的情感。
于是整个房间里开始充盈着各种各样陶青无比熟悉的情感,但她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她能做到的,只有感受着当时自己的,不,或许不是自己的喜怒哀乐。
也许拥有这些回忆的主人是个特别情绪化的人,所以生活中的大小事物都被她赋予了相应的情感。于是当这些情感全部在慢慢逸散出来时,这个空间的气息变得狂暴起来,就像是无声的威胁。这种肆虐的情感,犹如无声的哀怨的质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在这里,那个人为什么又逃避了,她应该回来……
陶青开始亡命地奔逃,渴望,不,是哀求着能记住这里的一切。哪怕是作为一种救赎,一种帮助,一种私念,她也想要看完这些记忆。
记忆飞速地闪现接着消失,无数的记忆在消失前化作片片如纸张般宽大柔软的软屏幕飞向她,然后在被黑洞吸食前剜去她的一片血肉。
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用身体的痛苦来记住那些从前属于她,不,或许并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没有痛觉、没有疲惫,只是在狂奔。不知是因为害怕被黑洞碾碎还是渴望在记忆化为A4纸大小的软屏幕时看清那份回忆,她无所畏惧。
陶青开始加速,逐渐知道了一点东西:一个女人在一栋正在建造的双层小房前抱了自己,那时四周都是枯黄的草,天和抹着的水泥一样,都是灰沉沉的;自己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被子枕着一个枕头睁着眼,门外一个女孩将两把椅子并好准备睡觉;一张圆形的木板桌边坐着自己,那个女孩,还有一个男孩,一个婆婆正俯身劝着男孩什么……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这些本来是我的记忆吗?但,为什么?……
她还想,还想看到更多。可她已无法奔跑——身上血肉已无,连骨都被刮去一层,森寒的骨架倒在了一大片流沙般的回忆中,随着记忆缓缓下陷。这是一种很可悲的情况,自以为自己终于懂了一些了,却还有那么多不懂;还想再站起来,再行动,却失去了站着的能力。
陶青只剩下了一个大脑与一只右眼。她愈发争分夺秒地用眼略着,甚至渴望用仅剩的右眼再往前滚动几圈,但,她没有机会。黑洞和记忆在将她吞食,骨头,没了,大脑,没了,右眼,没了,记忆,没了,机会,没了。完了……
“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你丫的给我动起来!再给我往前滚动几圈啊!再看一点再看一点,我还想知道更多啊!我究竟是谁?!现在是什么情况?!刚刚那又是什么情况?!上面的那个女孩真的是我吗?!为什么我看到的东西中有那么多画面都是我在逃避?!我那时到底是在逃避什么?!害怕什么?!你,说呀!”陶青愤怒地不平地哀怨地大吼着,但有人听到了吗?有谁能帮她呢?她不知道。
其实,一切都完了,陶青再这样自欺欺人一般地愤怒又有何用?
突然惊醒,陶青猛地睁开眼睛,自己还好好的坐在床上,一切都没有变,刚刚的一切,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整个人从头到脚全身湿透,面前的地上还有一片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浸出来的灰浆。那种浮肿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解脱了的自由感,整个人明显清爽了许多。不知道真的是自己安慰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甚至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忘了吧,忘了吧,融入健康、正常的生活,成为你当初想要成为的人。
她一下子有了代入感,虽然记不清往事了,但一下子对自己亲切、熟悉起来,仿佛刚刚一切只是一个梦一般,所有的情感都在被淡化,仿佛一下子顺理成章起来了,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痛苦袭来。
就像是脱力了,她直接向前滚下,膝盖与手肘直接砸在沾满灰尘的地上,在一片灰蒙蒙的空气中扬起厚重的尘灰。
涨裂感、剜肉感、心中苦涩沉郁到极致的复杂的情绪带来的痛感击得她直接倒地,面糊灰浆。每一个细胞胀满破裂的痛苦,剥皮削肉抽筋剔骨的痛苦,如霸道毒药般使胸口腐烂、焦灼、散发着恶臭,侵蚀每一寸完好的肌肤,使空气都变得越来越恶臭的情绪带来的痛苦,都让她痛不欲生。
青筋暴起,整个人开始抽搐,眼球中的血丝逐渐增多,眼泪、鼻涕一起肆意流淌——但她此刻连眨一下眼的力气都没有,而是被疼痛折磨得剧烈颤抖。她的手捂住脸,鼻头抵着地面与灰浆,眼泪直接脱出眼眶,砸在地上,把灰尘溺成泥沼,把泥沼漫成湖泊,把湖泊冲成汪洋大海。
过了很久,陶青才反应过来一般,抽泣起来,不断地颤抖着,抽泣声在空气弥散开来,逐渐融化,就如没存在过一般。
所有的木架仿佛都扭曲起来,化作一个个潜伏着的伸展着久未活动触手的黑影。整个房间一下子就空了,所有的东西,一切乱糟糟的东西,全都在被无形地吞噬。整个房间空了,过分地空大,成了一个无法再容纳一颗尘埃的世界。
而在这个过分空大的世界里,只有陶青,还有满得溢出蔓延开来的悲伤。
然后,她开始呕吐,吃过的东西吐出来后就是胃液和胆汁。真正的恶臭的气息在这个不透风的几乎凝固了空气的房间里弥散开来,耀武扬威地翻腾、旋转,直到她筋疲力尽倒在呕吐物中。
昏迷中,陶青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夺走她拼上性命争得的记忆,接着又补上了什么东西。她无力反抗,只能依稀记得那是一双很美很温暖很温柔的手,是一双她早已连掌纹都熟透了的手,还有一句话“希望你能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在那之后,你什么时候会回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