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大地,地表的龟裂诉说着对水的渴望。
山脚下的小村庄,被一层灰纱笼罩着,那是炊烟。
这里地处燕国北疆,靠着枯界山。翻过山向北,是一望无际的滩涂地,无甚的草木,荒凉枯寂。据说穿过这片土地,要走上一个月,才有草地,再向北还有森林,大湖,高山。这些都是来往客商留下的传说,谁也不曾亲见过。那些客商都是孔武有力的,带着刀剑,去北方的森林草原上猎杀凶兽,据说很赚钱。枯山上还有一种特产,叫做花梨木,南方有钱人常求这种木头做家具,因此贩卖木材的商人也有一些。正是有了这些商人,才建起了这个小镇,枯山镇。而十二毛的家,住在枯山镇的东北面,有十几里路,叫王八脖子村。因为村子沿着山路,而这条山路很突兀的从山里伸出来,像个乌龟在那里探头张望。
田边半截的树桩上,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儿,呜咽的哭着,时不时的用那柴棒一样的小手臂擦一下眼泪。
“十二毛!”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儿跑了过来,搂着小男孩儿的肩坐下,“十三毛死掉了,别哭了,还有哥呢”。
小男孩儿抽噎了一下,“可我不想吃掉他,呜呜……”。“好,哥也不吃了。咱俩去挖野菜,赶明儿哥带你去镇上找大哥去。”小男孩儿点点头,起身跟着哥哥向山上走去。
哭泣的小男孩儿叫十二毛,是家里第十二个孩子,来找他的叫七毛。他爹谷大牛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不会起名字,生了十三个孩子,就这么按照顺序,大毛,二毛,一直叫到十三毛。歪名好养活。
十二毛的爹是个老实人,三十了才说上媳妇儿。是隔壁村里的姑娘,带着她姐姐一起嫁过来的。她的姐姐脑子不大好使,村里的都喊她傻妞,整天笑呵呵的,打她也不还手,骂她也不恼。唯有对妹妹最为爱护,谁也碰不得,说不得。妹妹到了婚嫁的年龄,因为舍不得姐姐,所以跟提媒的讲,要嫁人就要带着姐姐。哭哭闹闹的拖了三五年,人就到了二十三,成了老闺女。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在,父母不愿意留她,打听到隔壁村有个谷大牛,人老实,岁数也不小了,就央人来说合。两下同意,大牛就一次去了俩媳妇儿。大媳妇虽然有些痴傻,但是身体棒,能干活,好生养,十年里倒生下八个娃,六男两女,十二毛就是她生养的。二媳妇儿也生了五个,四女一男,一男便是七毛,这些娃里最聪明的一个。长子大毛今年十六岁,去镇上一家饭馆帮闲,学人家跑堂,贴补些家用。大些的女娃有两个也在镇上,给人家做丫鬟。一个二毛在镇长家里,一个五毛在地主刘老爷家里。十二毛今年七岁,帮家里放鸭子,只是这几年干旱,田里颗粒无收,鸭子都被吃光了,他也没了营生,每天跟着哥哥们上山挖菜。
这里已经干旱三年多了,当真是要人命啦。从三年前开始,老天爷一滴雨未下,冬天也不曾飘过半个雪花。山上的树木都枯死了,田地都裂开了,村前的小河两年前就干涸,村民们把河床翻了几十遍,鱼虾贝壳都被捡光了。草根树皮也快啃光了。村里能走动的年轻人,都去了南方逃难。只剩下谷大牛家跟另外三五户人家,老的老,小的小的走不出去,眼看都要饿死在这儿了。大毛,二毛,五毛在镇上做生活,家里的十个孩子也饿死了三个了。
昨天十三毛不知怎么的,死在了村口石磨边上。刚好村口狗蛋家的狗蛋也死了,两家商量了一下,就把死孩子换了一下,各家带回去煮了吃。十二毛跟十三毛,狗蛋玩的最好,看着好朋友被煮熟了端上桌,实在心里难受,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七毛是个仗义的性子,十一岁,每次看到过往的刀客、剑客,都羡慕的不得了。自己用木头削了把剑拿在手里,常常说着长大了要去北方斩妖除魔。这次十二毛闹脾气,他便来安慰弟弟。
“明天咱们去镇上,要是能碰上侠客,咱就跟他们走,去南方。学了本事回来,就去北方斩妖除魔。”七毛嘴里说的痛快。
“斩妖除魔是什么?能吃么?”十二毛很迷糊。
“这个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七毛也是听说来的,解释不清。
两个孩子在山坳里找到几个草根,啃了啃,挨到太阳下山,就钻到一个树洞里睡了。正值盛夏,倒是不冷。
一夜无话。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十二毛就被七毛扒拉醒了。“十二毛,快醒醒,咱们趁着天早走。凉快。”这是七毛从大人们那里学来的,早上凉爽好赶路。
两个孩子一路跑着回了家。十二毛本来是想着不再回去了,可七毛的那把木剑昨天没带在身边,一定要回家带上。进得家门,看见爹、大妈、二妈,还有七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都睡在土炕上。
“好奇怪,平日里爹妈早就起了,今儿个怎么……”七毛嘴里边嘟囔着,边去推了推爹爹大牛。入手冰凉,僵硬。“啊!”饶是胆大的孩子也吓了一跳。赶紧大声呼喊“爹!娘!大娘!”十二毛也慌了神,挨个去招呼哥哥姐姐们。可是没有人起来应他们,人是夜里死的,到了天明都已经凉透了。
可怜一家人,一夜之间就都死了。昨天十三毛跟狗蛋两个在村外,捡到了两只死麻雀,拔了毛就在炉膛里烤熟吃掉了。却不知那鸟得了瘟,发病死的。加上死了些日子了,风吹日晒的,起了尸毒,俩孩子才死在村口,没来的及走回家。两家人吃了死孩子,结果都中毒死去了。
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村正。村正是个看起来很老的人,其实才五十七岁。长年的劳作,加上几年干旱,吃不上包饭,看着倒像七十五岁。
“人不能就这么放着,埋了吧。小毛”村正实在分不清这家子的几个毛,所以都是小毛。
十二毛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紧紧的跟着七毛,手足无措。七毛虽然有主意,但毕竟也只有十一岁,看着一家子的人,不知道怎么埋。埋哪里呢?最后还是村正出了个主意,烧掉。毕竟是夏天,天干物燥的,万一发了疫瘴就麻烦了,虽然村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也不能给活着的人添麻烦不是。听说瘟疫是会传染的,七毛就不想再去碰爹妈了,这个苦难的家也没什么留恋的。干脆的,连房子一起烧掉。村里剩下的二十几个人都来帮忙,其实就是围观了一下,防止火势蔓延,烧了自己的房。一场火直烧到下午,眼看都成了灰烬,村正招呼着大家一起,用沙土将十二毛家埋了起来。一切弄好,七毛找了个尖尖的石头,在门前的枯树干上划了几个记号,跟十二毛说:“记住,这里就是咱们家”。十二毛看着那些记号问:“七哥,你写的啥?”“不是啥,就是怕以后忘了,认不得家。我也不会写字的。”
村正领着两个孩子回了自己家里,“毛啊,恁俩今后怎么整呢?”。七毛说“俺跟十二毛明天一早就去镇上找大哥去”。村正看着两个孩子,叹了口气,啥也没说,翻了几个番薯干给他们,就蹲到门口抽旱烟去了。
第二天一早,七毛拉着十二毛的手,告别了村正,向着镇上走去。十几里的路对两个孩子来说还是很长的,好在没有什么岔路,连年干旱,附近连野兽也不见,安全是不成问题的。
从日出时分,一直到下午日头偏西,两个孩子才来到镇上。大毛在饭馆做跑堂,两个人便直奔大哥而去。枯山镇不大,只有一横一竖两条主街,这唯一一家饭馆便在十字路口上。来往枯界山北的商人,都是四月去,九月回,现今正值七月,饭馆也没啥客人。因为干旱,河道没水,木材不好往外运输,只有零星的用大车拉木材的商人。
饭馆门口站着个伙计,十八九岁的年纪,肩上搭着块白布手巾。看到七毛跟十二毛走过来便大声吆喝:“哎!臭要饭的,还没到饭点呢,滚远些。”七毛抬头看着他,答道:“俺们是来找人的。我大哥在这里做生活。他叫谷大毛,你认识么?”伙计一听就冲他们摆手,道“走吧。大毛前个月生毛病,打摆子,没熬过去。埋在镇子外乱葬岗了。”七毛听了一阵恍惚,十二毛更是直接哭了出来。七毛拉起十二毛“走吧,去镇长家,看看能不能找到二毛姐”。“等等”,伙计叫住两个孩子,“你俩在这里等一下,我把大毛的东西给你们带走”。说完便转身去了后院,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多了个灰布包。“里面是两套大毛穿过的衣服,他洗干净放着的。还有二十文钱工钱,你俩带走吧”。伙计把包递给七毛,说到。
二毛是镇长家丫鬟,七毛拉着十二毛,打听了镇长家的方向,便走了去。顺路买了两个烧饼,小哥俩吃了,就走到了镇长家。镇长家也不算的富裕,只比平常人家多了两进院子,没有大门楼,院墙也是黄土夯的。七毛敲了敲黑大门之后,一个管家样的中年人开门出来,立在门槛外。中年人管家有个沙哑的嗓子,讲起话来像鸭子被捏住了脖子。“你们来此作甚啊?”声音甚是倨傲。“大伯好!俺来找俺二毛姐的。”中年人眯着眼,看着俩孩子,不紧不慢的说:“二毛啊!死了,埋乱葬岗去了。”说着便要退回去关门。七毛赶忙抵住门,问道:“俺二毛姐是咋死的呀?”管家面色不善,呸了一口,“咋死的?病死的呀!来做生活还敢生病,难不成还叫老爷给她请大夫瞧病不成?好死不死的,差了点儿就传染了小姐跟夫人。你们这些个腌囋货,还不滚远些!”说着哐当一声便关了门。
十二毛拉了拉七毛,“七哥哥,咱去寻五毛姐吧”。七毛只好点头应了,牵着他去打听李财主家。
五毛在李财主家做丫鬟,才去三个多月,虽然才十二岁,可是人长的壮实,手脚粗壮,干活利索,人憨憨傻傻的,倒是很讨李财主一家欢喜。一路问了七八个人,终于在一处茶棚打听到了。茶博士跟小哥俩说,他家茶棚对面便是李财主家,他也见过那个五毛丫头,很能干的一个孩子。只是干旱闹的,李财主家也熬不住了,十几天前南下去通北关投奔弟弟了,五毛跟着一起走了。
七毛很是无奈的看了看李财主家紧锁的大门,果然大娘生的都这么糊涂么?走了也不知道往家捎个信。正思想间,十二毛捅了捅他,“七毛哥哥,咱现在咋办?也去通北关么?”。
七毛正想回话,突然听到镇南边大路上一阵吵嚷,神仙!有神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