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初风起。
目送李青衣远去,叶尘远左手不由得捂住自己的胸口,眉间微锁,似有痛觉。
他长长的出了口气,展开眉头,痛觉似乎也随着这口气息流出。
易千浔急走过去,扶住叶尘远。
“没事。”叶尘远轻轻推开易千浔。
就在此时,竹林中传来声音。
“阿弥陀佛,叶圣督虽然重伤在身,但剑下之威依旧不弱于当年。”
话音未落,道衍和尚缓缓自竹林深处走出,手持念珠,恭颂佛礼。
“真未想到,贫僧有生之年,竟能再次目睹叶圣督‘天剑’之威,实在是生平幸甚。”
叶尘远似乎并不惊奇。
“微末之技,道衍师傅见笑了。”
“此等神技若是尤以微末而称,那小僧就真不知何等绝艺才能称得上是绝学了。”
说着道衍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
“这是家师,觉明禅师生前所制,虽非什么灵药,亦不能治愈叶圣督的重伤,但可为叶圣督缓解重伤之痛。”
道衍将药丸倒在手心,递到叶尘远前面。
叶尘远看着道衍,未立刻伸手去接。
这时,竹林更深处,有一人说道:
“道衍禅师既然对叶圣督关怀如此,为何刚刚不现身,为叶圣督击退强敌呢?”
竹林更深处,走出一人。是萧秋宇。
道衍似乎并不惊讶。
萧秋宇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当年也曾与统领元洲之兵与聚窟异族鏖战。”萧秋宇笑着说:“时至今日,常常感觉腹部胀满,食谷无欲,或用餐之时腹中饥鸣,饭后饮水无度,不知是否是当时中了慢性毒物,或者是身受了不知名的重伤,可否也请道衍大师赠我几颗灵药,让我调理一下。”
“你那是有食无类,常年饮食不衡所至脾胃不调。”叶尘远说着拿起道衍手中的药丸吃下,痛觉立刻消弭,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当时至今,纵观十洲百族,似乎无一人能伤及于你。”
道衍手执念珠向萧秋宇一礼:“适才,在下心知萧圣督就在林间,倘若真有需要,且不说在下技拙,尚不知能否为叶圣督击退强敌,即便力有所及,又岂敢在萧圣督面前班门弄斧,岂非太无自知之明了。”
……
等到道衍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于竹林深处之后,萧秋宇开口问道:
“感觉如何?”
“却是良药。”
“你曾经从不如此轻易信人的,更何况……”
“小和尚本就天性纯良,而且佛心未泯,想来也不会做出以毒害人的行径。”叶尘远叹息道。
“就是因为他曾经善良,所以我才担心……”
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当曾经善良的人放弃心中的善念时,会做出来什么样的事。
魔障不光生于罪业之中,也可衍生于善良。这一切,只需一个契机。
叶尘远:“不必,这份信任,是我欠他的。”
萧秋宇看着叶尘远,忽然一笑,说道:“不管怎么说,刚刚我可是担心你,你就算你相信他也不该折了我的脸面。”
叶尘远伸手搭在萧秋宇的肩膀上:“你今后不想吃我家的饭了,是么?”
萧秋宇耸了耸肩,一笑。
“刚刚你的三剑连式,确实气凌霄汉,可是你将如此强的剑技一气而展,可想而知也消耗了不少灵力吧。”
“着实不少。”
“你身上的重伤永难复彻,灵力一经消耗也无法像他人一样再生,终会耗尽,以后不要轻易与人交手。”
“我也不想。”叶尘远把刚刚从萧秋宇肩上拿下的左手再次搭上他的肩膀:“如果刚才你跟上我们,我跟本就不用和他一战……”
萧秋宇撇了撇嘴,点头一笑:“是这么回事儿……”
……
叶尘远,易千浔,萧秋宇三人沿着曲折的山路缓缓而行,此刻,初渐黎明,一丝丝晨光仿佛穿透红玉般的嫣红,洒在山路间。
萧秋宇背着剑匣走在最前,易千浔扶着叶尘远走在他的后面。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叶尘远忽然问。
萧秋宇擦了一下嘴角的糖浆。平静地说道:
“没什么,我扶一个老婆婆过桥来着……”
……
行及山下,虽然天光已经大亮,但行人客商依旧未减少分毫,有些灯烛仍在燃着,商贩叫卖不绝于耳。
一路上叶尘远的痛觉已经消失,不再需要易千浔的搀扶。
“要再好好的走走看看吗?”叶尘远转头问易千浔。
“好啊。”萧秋宇看着前面,说道“昨天晚上我吃了城门口张大婶两个菜包子还没给钱呢,正好……”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转回身对易千浔说”……我的意思是说,这里虽然地处边陲,但很多小吃都是极好吃的,你初来乍到,我应该带你到处吃吃看……”
叶尘远一笑,三人自北门而入,再次走进北海城拥挤的人流,直至日光西垂,将要落山才出西门,走上后山,回到尘远居。
……
夕阳将落,落日的余晖映在“尘远居”梅林前的石路上,流光祥和,刚踏上“尘远居”门前的梅林石路,叶尘远与萧秋宇两人对视了一眼,但并没有放缓脚步,只是继续前行,易千浔虽然看出了异样,但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叶尘远推开门,只见院落中一人横剑膝前,闭目静坐,这人青衫麻衣,不修边幅,发丝不整,虽然并不脏,但看起来却好像是个落拓的中年人。
但他此刻虽闭目、不动、不语。却让人很明显的感觉到身上散发着一股傲气。
“我道是谁,原来是‘蜀洲之主,昊天一问’。”萧秋宇说道:“依旧是未见其人,先觉其傲。”
“蜀皇昊天,傲绝世间。果然名下无虚。”叶尘远说道。
“‘吾名昊天,一问存心’,叶圣督,称我‘昊天’之名既可。”
昊天缓缓睁开双眼,左眉一道断疤,虽截断了眉宇,却未伤及左眼,所谓“闭目金刚藏怒,扬眉锟铻出鞘”想来也就是这般气势。
“蜀洲之地,地处西南,距瀛洲北海七千余里,千里之远,不知阁下何以至此?”萧秋宇问。
“萧圣督此言有误,在下不居蜀洲已久,十余年来近乎行遍十洲,只为寻得一人。”
“何人?”
“仇人。”
“既然是寻仇人,何以寻至我‘尘远居’。”叶尘远与萧秋宇对视了一眼:“我二人似乎从未与尊驾结怨。”
“自然不是二位……”
叶尘远与萧秋宇不约而同回头看了眼易千浔。
“也不是我。”易千浔慌忙的摆手,摇着手中的冰糖葫芦,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人。”
“两位不需多疑,也不是这位姑娘。”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明白了,尊驾为何来到我的居处?”
“数日前,我偶遇聚窟异族,本欲擒拿,施以酷刑,逼我可知我仇人下落……”昊天看了一眼萧秋宇身后的剑匣,又凝视着叶尘远说道:“……无心得知,云荒魔君神器‘不灭惊寂’自灵皇宫失窃,且落至叶圣督手中,不知……是否属实。”
叶尘远一笑,还未来得及回答,萧秋宇就开口说道:“你若不信此事属实,也就不会来了。”
“确实如此。”昊天回应道。
“那么你想如何。”萧秋宇问。
昊天不语。
萧秋宇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自嘲的说道:“我好像问了句废话。”
昊天依旧不语。
“请问,你得‘不灭惊寂’后,欲如何?”叶尘远问。
“自有用处。”昊天回道。
“以你蜀洲剑皇之能,冠绝十洲,若欲杀敌,根本不需任何神器相助。”
“确实不需。”
“既然得之无用,那你为何还想要‘不灭惊寂’。”
“守株待兔,待敌自来。”
叶尘远看着他,忽然神情一变,出现了一种类似于惊愕,本不应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他一字字说道:
“我明白了……我知道你要找的仇人是谁了……”
萧秋宇看着他,他们二人自相识伊始已十余年,期间他与叶尘远由远及近,由陌生至相识成为朋友,他见过叶尘远的喜怒哀乐,见证过他决斗好友的无奈,失去挚爱的悲伤。但却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似惊愕中还夹杂着极深的悲愤。
……
萧秋宇转回头,眼神闪动,似已想明白了,如自言自语般的低声,一字字说道:
“殷箫——”
……
“素知蜀皇昊天行事果决,乾纲独断,曾时会面数次,愈渐敬佩,只是今日再见却略觉失望。”在叶尘远做出决定前萧秋宇先行开口说道。
“吾不知萧圣督为何来此想,亦无兴趣知道。”昊天移开盯在叶尘远身上的眼睛看向萧秋宇。
萧秋宇开颜一笑。
“我知萧圣督幼习武道,少年大成,入‘化神’之境,不阅儒道之书,专观‘名、法’之说,悟鬼谷纵横之学。此刻莫非是想效仿上古之古时,苏秦张仪之口舌,诱我以情理,晓以利害,断我取剑之念。”
“非也。”萧秋宇说道:“我只是想把我对此事的所想所虑如实诉说,以供蜀皇斟酌。”
“我意已决,若只是口舌之争,大可不必。毕竟,话又说不死人……”昊天看着萧秋宇,说道:“或者,萧圣督亦可以施展神技,使在下知难而退。”
“呵呵……”萧秋宇一笑:“阁下心中仇恨积心,绝无知难而退之理,只会迎难而上,以生死相斗。”
昊天:“正是,所以,多余的话,不必再讲。”
“既然阁下心意如此坚定,那么听我一言又有何妨?毕竟‘话又说不死人’。”萧秋宇说道:“……倘若终需以武力一决,又何须急在这一时半刻。难不成阁下心中亦有不愿为人所知的顾虑。”
昊天:“好。就听你一言。”
萧秋宇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他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阁下想必不知,两日前,叶圣督已与这一行人有过接触,他们也想抢走‘不灭惊寂’与这位易小姐。”说着,萧秋宇往身后的易千浔一指。继续说道:“但万幸,被叶圣督所击退……阁下仇敌是谁,在下现已猜到。请问,在您看来,此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否请蜀皇暂时压抑仇怨,客观的讲一讲。”
“此人行表柔和,心藏兵锋,凡处事皆算无遗策。兵以诈立,观人处事似肺肝如见,洞悉人心。智名勇功经略于世,你既已明知,又何须多此一问。”昊天回道。
“好,不愧被蜀洲百姓尊为蜀皇,论说仇敌不贬不怒,却有王者气度……”
“事实而已,无论我贬低或是愤怒与否,也不会改变他的心谋能力。”
“……那么,您觉得与那一行人相见,会是偶遇吗?”
“是不是偶遇,你觉得重要吗?”
“确实,‘不灭惊寂’是此人志在必得之物,只要此物在手,终会与此人相见……”
“你言中之意我很明白,此事或许是他的阴谋,想借我之手夺取‘不灭惊寂’。”
萧秋宇:“所以,为仇恨得报,你便甘愿成为仇人手中之刀。”
“不甘心又如何,以你处事之智,尤甚攻心,深谙人性,岂会不明仇恨的力量。”昊天说道:“我心心念念,皆是复仇,每日想起……想起过往,我如芒刺在眼,利刃剜心,不能闭目入眠,难以忘却一刻。”
“确实,千古以来,世人虽将‘爱恨情仇’并列而言,但仇恨二字所夺取的人性之善与生命远远胜过情爱千万倍。”萧秋宇此言似乎心中却有所感。
萧秋宇:“只是不知现在蜀皇甘心受此屈辱,你的仇敌此刻心中是怎样想的?”
昊天:“你此言何意?”
“就如同字面的意思一样。他若知你明明对于他的阴谋了然于心,却还仍甘心为其所用,必然是欣喜万分。”萧秋宇说道:“我父亲曾对我说过,人生在世难免无聊,若想排解寂寞当寻知己二三,敌手一人。我是不知与蜀皇成为朋友的感觉如何,但我想即便与你为敌,想来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昊天一时不语。自院中望着天,缓缓说道:“只要大仇终能得报,受辱一时又有什么关系。”
萧秋宇笑道:“所以,顺其心意,成其阴谋,受其折辱,只一句‘只要大仇终能得报’,就将此等不甘与尊严放在一边,让它变得不再重要了,是么?”
萧秋宇似在问他,又似在陈述,说道:“……尊严一经放下,是否真的还能再被拾起。”
昊天不语。
萧秋宇看着他,缓了一时,微微一笑:“我自知我如何看待你,对你而言并不很重要,更无法动摇你的意志,只是不知今后你将如何看待你自己……”萧秋宇看着昊天,慢慢说道:“即便仇怨得报之后,当你忆起此事,是否……”
“够了!”昊天喝到。
萧秋宇停了下来,看着昊天,昊天虽然喝止了自己,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萧秋宇等了一会儿,看了看昊天,又继续说道:“想想,当他得知,你之所为,尽皆如他所愿之时,他脸上将会出现的那欣悦的表情,你当真……”
萧秋宇只将话说了一半,而未说完。
因为有时,话说一半,远远比说的完全要有用得多。
未说完的部分,将由听者自己的思虑填满。如此一来,远比言者苦心讲解更易植入人心。
“你知道吗。”昊天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其实慕容龙辰当初应该设法传位给你,而不是叶尘远。”
萧秋宇看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正所谓上兵伐谋,叶尘远文韬武略皆可谓是经世之才,但他处事居强,不纳人言,虽然极为睿智,城府甚深,但比之你的心计,深惟重虑,铺谋攻心,实是难以望你项背。”
……
将落的夕阳是一天中最绚丽的。
昊天走了。
叶尘远、萧秋宇、易千浔三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直至昊天的人影完全消失在日落当中。
叶尘远转过头对萧秋宇说:“虽然你们俩后来聊得很好,但他应该知道我是听得见的吧。”
“又不是什么好话,这你都要争。可能他说的没错,你确实处事居强。你真的该反思自己一下了。”说着萧秋宇转身径直向屋内走去。
“你话是这么说,其实你现在心里可高兴了吧。”叶尘远也向屋内走去,似在自言自语的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