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出客栈,门口的茶楼中沈烨与一位富家翁模样的人喝着茶水,老人时不时掩嘴轻咳,也不知道这是老人家喝的第几盅茶水了,再看看摆放在桌上的那杆烟枪,董墨笙笑了一笑。
沈烨似乎对谈话颇为投入,董墨笙从他身侧的道路上走过去他都未曾发现,依旧拿着那支模样不凡的紫毫笔认真地在纸上记着。至于记着些什么,董墨笙倒是丝毫不感兴趣。
“这沈大人也是有趣,那身青袄都打了几个补丁了?烟枪的烟嘴都上了绣,用笔倒还十分讲究。”二人走在邺城的街头不紧不慢的走着,享受着许久未见的阳光。
见刘解只是抱剑跟在身后并不接话,董墨笙也不恼,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他那根绿笋紫毫,是前朝大文豪白新郑的遗物,价值不菲。传说白新郑中年时游历蜀地,在一山头之上见到了文曲星君,文曲星君观他才气直冲云霄,赠与此笔之后便化作一道青烟。白新郑当时试笔心切,但却碍于身边无墨,奈何胸中那股气不吐不快,当即划破手掌,以血为墨,以山石为宣,说来也怪,那沾血的笔在山石落下之处皆化为粉,风一吹便留下清晰的字迹,写下‘千万毛中一支毫’,这一支毫说的便是这支。那七个山石大字民间拓本都少有,其真迹更是无人知晓在何处。“
见刘解依然无动于衷,双手抱剑行路如眠,董墨笙叹道:“你真是练剑练的痴魔了,大燕近些年颇有重文轻武的趋势,你说你这还好遇到了我,不然到哪里混口饭吃?”
刘解这才微微点了下头,双肩微抬,衣袍猎猎。
“我把那笔拿来,可够管饭?”
董墨笙显然是知道刘解会作此回答,直截了当的答道:“薪水全罚,薪级从零。”
刘解这又耷拉下了眸子,只是抱剑的双臂微微下坠,衣袍归于沉静,一股无形之气也随之散了去。
二人所行不久便出了这条相对繁荣名为鲜阳的长街,踏着青石板转而走进一条店门都没开几家的核桃巷子。
小道中有几个小童正在嬉戏,为这条巷子增加了几分生气,乘着积雪还厚打起了雪仗,整条街的墙壁上都满是雪球砸碎后的痕迹。不远处一家冷清的茶馆门口有一位妙龄少女围着围巾,双手环抱着一个淡青色暖炉望着孩子们打闹,不时提醒一下孩子们不要摔着。
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生的眉清目秀,脸上还有一丝未脱稚气的婴儿肥,穿的十分厚重,将青春的身段遮掩的严严实实,看来是相当怕冷却又想见见这难得的好天气这才出门透了透气。
少女远远望见走来的二人,没有太过在意,随意的打量了一番之后又将目光放到稚童们玩耍上,像个大姐姐般反复地叮嘱却又不肯挪开半步参与其中。直到那二人越来越近,少女这才瞪大了眼睛仔细的看了看两人,目光略过那个疤面青年,在那个如雪般纯白的狐裘上停留片刻,待看清了公子哥的脸时微微愣神,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穿过孩童戏耍的雪地,来到了茶馆跟前,似是察觉到了少女的目光,公子哥有些疑惑地望向少女,后者赶紧把头低下,羞与那双清澈的眼瞳对视。
公子哥也是微微低头温和一笑,不过却停住了脚步。
少女抱着炉子的双手不安的搅在了一起,不明所以,也不敢抬头看那如温玉般少年的笑容。
“小老板,你们家今天是不开张吗?”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反而相对稚嫩、温润,让少女不明所以的“哎”了一声。
二声,有些疑惑。
猛然想起自己怕冷,只开了半边大门,让屋内的温度微微散出。只是自己刚好坐在那半开的大门中间,挡在了公子哥面前。
“开……开的。”少女慌慌张张地搬起板凳让开一条路来。
公子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轻声道谢,便迈进了大门,身后的疤面青年像是闭着眼走路一般也跟着进了茶馆。
少女站在门口拿着板凳俏脸微红,悄悄地望着进门的二人,心道怎会有人在这个时间来喝茶,害的自己没反应过来出了糗,所幸没妨碍爹爹做生意。
茶馆内空无一人,桌椅干净整齐,十分暖和。
公子哥径直走向柜台,敲了敲桌面。
“掌柜的,可有茶水喝?”
紧接着楼上传来慵懒地男声。
“今日小店无茶奉上,客官若是想喝茶得先掏空腰包。”
公子哥笑道:“两盅雪玉峰,不巧没带腰包!”
中年男人满面笑容站在二楼走廊,双手扶着栏杆。
“邀至上房,算我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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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蔡明贾的中年男人身着粗布灰衫,身材中等偏胖,约莫不惑年岁,满面笑容将本来不大的眼睛挤得更小,八字胡与眉毛不断地抖动着,双手插在袖笼中,如果不是眉上有一道截断眉角的狰狞刀疤也许他看上去会更像一个说书先生而不是一个茶馆的掌柜。
蔡明贾领着二人向二楼走去,茶馆一共就两层,比不得先前沈烨坐的茶楼,却也装潢得当,茶香四溢。
二楼比起一楼来说相对较小,位置并不多,仅有两个包间,由竹门隔着,三人所进的那一间竹门上还有一竹牌,上有“清雅”二字,笔墨极轻,横竖皆细,说不得好看,却十分耐看。隔间并无楼下紧凑的桌椅,只有一张茶案、一个烧水的火炉与四块坐垫,入座后反而看上去更加宽敞,且能从窗户间清晰望见邺城城墙的烽火台与城外连绵的雪山。
想必春夏秋冬坐在此窗看景都会有不同的感触。
蔡明贾与董墨笙相对而坐,而刘解却如同一根柱子般杵在一旁,恰在窗子与竹门中间,董墨笙背后一步的位置,若拿量尺比划便会发现分毫不差。
蔡明贾看了看刘解,再看了看董墨笙,后者笑着摇了摇头,男人也就不再坚持,抬手将茶案旁火炉上的水壶举起,单手握着两颗火石掌心微微用力,火炉中便有火星升起,不一会便变得通红,男人再将水壶放下,一股暖流从炉中散发出来。
蔡明贾再从茶案下取出一个十分讲究的木罐,花纹繁重,五颜六色,一反茶馆的简朴装潢,打开罐子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出,说不出的淡雅,怎么也闻不腻。
“上好的雪玉峰,去年一整年也就收成了这么一罐子,这等好茶有钱也不一定买的来,平常我都舍不得喝,忍不住了就开了罐子闻闻……让董阁主见笑了。”蔡明贾托着木罐,从中拿出一支茶勺,也不急着舀茶,只是十分陶醉的闻着。
“没想到蔡叔手中还有这等上好的茶叶,那些喜好品茶的贵人们不能随着茶香一路嗅到这茶馆中,当真可惜。”董墨笙称赞道。
听到预料之中的称赞蔡明贾并不惊喜,笑了笑开始了动作:“一般人求也求不到我这一盅茶,今儿我给你泡两盅。”
“两盅茶水下肚我晚餐怕也是不用吃了,不过品上几口胡诌几句赞词,装出高雅的样子倒还是十分乐意的。“董墨笙也跟着笑道,又接上一句”蔡叔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中年男人手中动作不断,煮茶的手法十分娴熟,小眼睛眨也不眨调笑道:“怎么,董阁主是这次跑商赚了大钱,来告诉我生财之道好让我早日关门大吉跟着你来回跑动吗?算了吧,年纪大了,跑不动了……若是再年轻几岁也就跟着你一块去了……”
董墨笙并不接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蔡明贾忙活的动作。
蔡明贾见状索性也停住了手头的动作,托着茶罐望向那张仍存稚气的脸,捋了捋自己那两撇八字胡有些好笑道:“你蔡叔我怎么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有甚事说就是了,还怕我一个打挺缓不过来不成?”
董墨笙点点头,轻声道:“也是……”随后又酝酿了一番措辞,最后想了想那些多余的言辞也都没什么作用,还是精简直言道:“我把他接回来了。”
一道北风携着世间的寒冷从敞开的窗中呼来,吹得炉中的火又烈了几分,吹得男人半撸起袖子的胳膊起了层鸡皮疙瘩,吹得眉角的那道疤隐隐作痛。
“谁?”
蔡明贾愣了愣神,一双小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董墨笙见到此状也不说话,始终微笑着与男人对视,看着蔡明贾的脸逐渐通红,看着那双眉毛与八字胡抖动地愈发剧烈,看着那双从茫然、到质疑、再到逐渐湿润的小眼睛,董墨笙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中年男人呜咽一声,两行清泪便顺着那双小眼滑落,大颗大颗的滴在胡须上,挂在胡子尖,好不滑稽。
这一点头,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已然三载,身上的伤口已化为狰狞的伤疤,此时都与眉毛上的那道刀疤一同如火烧般滚烫,好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