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儿一双赤脚在青石板上噼啪噼啪地走着,她只是走着,不问东西,不知南北,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她走出了巷子,走出了小街,走到了大街上。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锣声,吸引住了小月儿。她循着锣声走去,竟来到了当时成都东城著名的大慈寺。
大慈寺又称大圣慈寺,相传始建于隋。著名高僧玄奘法师曾在这里受戒并讲经。后唐玄宗亲赐“大圣慈寺”匾额,还赐田一千亩。这个规模,据说是中国寺院之最。这大慈寺兴于唐,盛于宋。一条解玉溪环寺而流,清水潺潺,岸柳成行。大慈寺周围,遍布繁华商业街,乃是成都当时的商贸中心。北宋时期,成都商贸发达,时兴十二月市,即每个月都有以一个产品为核心的集市,相当于现代的商品交流会。一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其中便有蚕市、扇市、香市、七宝市及小规模的药市在大慈寺举行,几乎占到了十二月市的一半。大慈寺也是宋代益州、成都府官员们最喜欢的游玩、宴饮之所。每晚夜市流光,百货生辉,美酒飘香,小吃诱人,甚至通宵达旦。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普通百姓,皆喜食这里的人间烟火,爱看此处的市井风情。
却说小月儿循着锣声来到大慈寺前。只见锣声响处,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子,正在看人杂耍。小月儿人小,便在人缝里钻了进去。只见一个老汉,头扎红巾,下巴上飘着一把白须,脸上写着一道道皱纹,沟壑里盛满风霜。他放下铜锣,向周围施礼一遭:“各位老少爷们儿,小姐大娘,在下司马雄风,在此卖点膏药。先为大家献上一点杂耍,恭请不吝指教!”
老汉言毕,双腿慢慢下压,跨度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平,最后竟然坐在了地上,成了一个笔直的“一字马”。众人见状,不由得齐声喝彩:好!
老汉稳坐地上,又从身上掏出三个石球,向上一一抛出,然后边接边抛,边抛边接,仿佛天花乱坠,看得众人眼花缭乱,不住叫好。
老汉又慢慢腾起身来,站稳。两臂伸展,手心向上,头往后仰,两条手臂在一条直线上。他左手拿着一颗石球,就势一滚,石球从左到右,通过左臂、脖子,又滚至右臂,一直滚进右手;然后又从右到左,循环往复。那石球犹如粘在老汉身上一般,听话地滚来滚去。众人看得入神,不断拍掌叫好!
老汉一套杂耍完毕,拱手施礼。然后端起一个盘子,盘里装着几包膏药,嘴里喊道:“跌打损伤,风湿麻木,一贴就灵,五钱一包。”于是有几个大方的男人掏出铁钱,买了膏药;大多数人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一哄而散。
老汉见了,也不生气。他知道,这些人总算也捧了人气。
老汉席地而坐,正想歇口气。
小月儿竟鬼使神差般走到老汉身边叫道:“爷爷,爷爷,我想跟你学!”
老汉惊奇地打量这个小女孩,眼里闪烁出欣喜的光芒。是孩子清澈的眸子让老汉感动。他故意问:“你会什么呀?”
小月儿稚声稚气地回答:“我会唱儿歌。”
老汉说:“好啊,你敢不敢当着这里那么多人唱?”
小月儿说:“敢啊,肚子饿了,在哪里都敢唱!”
老汉一听此话,眼睛顿时湿润了。他明白了,这个小女孩是个没人管的饿着肚子的流浪儿。
老汉站起身来,又敲响铜锣:“老少爷们儿,小姐大娘们,来呀来呀,这小女孩儿要给大伙儿唱儿歌,如果唱得好,大家赏两个饭钱;若是唱得不好,我打她屁股!”
听得此言,人群又嬉笑着围拢过来,看着这个赤脚粉面的小女孩。
小月儿只想到肚子饿了,赶快要点吃的。她从怀里掏出拨浪鼓,叮咚叮咚摇将起来,敞开喉咙,唱出她的拿手儿歌:“小月儿呀真漂亮,真漂亮;肚儿饿了心头慌呀,心头慌;婆婆爷爷给口饭呀,给口饭;菩萨保您福寿长呀,福寿长!”
一曲唱罢,小月儿两颊挂满了泪珠。一大群人竟然听得鸦雀无声。这稚嫩的童声虽然柔弱,却像黄钟大吕般撞击着人们的心灵。一些心软的小姐大娘,竟发出了抽泣之声。短暂的沉寂之后,人们纷纷掏钱,但凡拿得出的,不论多少,铁钱如雨点般投向小月儿。老汉一时也呆了,醒悟过来后,连忙拿盘子来拾。
又一轮表演结束,老汉这回收了好些铁钱,觉得这个莫名其妙跑来的小女孩简直就是他的财神,不由大喜。空闲下来,老汉问起小月儿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月儿毕竟年幼,哪里说得清楚。只说得出自己姓刘,小名月儿,无家可归,四邻要饭的状况。听得老汉也是叹息连连。
月儿见老汉和蔼可亲,又有惊人技艺,想跟着他有个依靠,便恳求道:“爷爷,您可不可以让月儿跟着您呀?月儿乖,不淘气,可以帮爷爷做事,跟你学本事。只求爷爷给月儿一口饭吃,月儿长大了一定孝敬您!”
老汉见月儿说话像个小大人,机灵可爱,心里已是愿意。他想,若是能把这孩子调教出来,今后真还可能成为他的好帮手。只是他深知学艺的艰苦,这个孩子能不能吃得这般苦,实在难以预料。于是他跟月儿说:“月儿啊,你如果要跟着爷爷,你得先答应,无论什么苦都能吃,学本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月儿说:“我不知道学本事有多苦,但我晓得肚子饿了没吃的比啥子都要苦。只要跟着爷爷有饭吃,月儿心里就比吃糖还甜了!”这是月儿心里话,有好些天,她晚上要不着饭吃,饿得睡不着觉的滋味让她终生难忘。
老汉听了开心:“好,好,只要爷爷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月儿饿肚子!”
这天中午,平常不吃午饭的老汉特别买来两个白面大饼,还切了二两卤肉,要来茶水,二人就在大慈寺一角吃了起来。那月儿好久不知肉味,一块肉在嘴里就那么嚼呀嚼呀,半天舍不得吞下去。掉了一点饼渣,马上捡起来吃。
爷爷看着心疼,说:“月儿呀,等你学好了本事,能挣钱了,你就要啥有啥了!”
月儿说:“就算月儿今后要啥有啥了,也会舍不得乱用。”刘月小小年纪就有了这样朴素的节俭想法,将来会影响她的一生。
收摊之后,老汉把月儿带到解玉溪边,用清澈的溪水给月儿洗澡。
老汉用皂角搓出泡沫,给月儿洗头。这月儿的头发,本来乌黑发亮,只是久了不洗,油腻发灰,发出阵阵酸臭。
老汉让月儿紧闭眼睛,慢慢地帮她把头发上和头皮上的污垢洗去,用清水反复冲洗。待将月儿头发身子擦干,小月儿乌亮的头发,洁白柔嫩的肌肤,站在溪边,简直就像下凡沐浴的小仙女。
老汉给月儿换上要来的干净衣裳,小月儿天真烂漫,真是像月儿一样美丽。老汉看着心里欢喜,说:“月儿,你倒真是名副其实呢!”
小月儿不懂什么名副其实,她只觉得洗了头洗了澡一身轻快和舒服。她几乎没照过镜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至多也只见到过自己在水里摇晃模糊的倒影。
下午晚饭之前,老汉把小月儿带回成都城东门郊外的家。这个所谓的家,也就是一间土坯茅草屋。屋里就一张床和一些极简单的用具,一个水罐,几只碗。当然,角落里少不了有一口烧柴的土灶,一只铁锅。铁锅后面的小灶眼上,还坐着一口砂锅,借着余温正好热水。灶上的屋顶被炊烟熏得墨黑,悬着一根根积了许久的烟尘,有时风一吹,便会掉两根在锅里。
小月儿倒不嫌这里简陋,她只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这茅屋外面便是农人的菜地,她看得见悠闲觅食的鸡鸭,树上唱歌的小鸟,还听得见蝉子的鸣叫。
老汉用在城里菜市上捡来的菜叶,煮了些稀粥。小月儿喝得小肚子溜圆。因为她最怕晚上饿得睡不着。
这晚,小月儿在老汉脚下,睡得可香啦。因为她不再饿着肚子,不怕有人把她赶出去,也不怕一个人的黑暗和孤寂。
然而,这头的老汉却睡不着了。平白捡回来一个“孙女”,他是既喜欢又担心。他怕今后养不活这孩子,也怕教不好这孩子。想着想着,往事又涌上他的心头。
其实这老汉并非常人,他曾是后蜀宫中的艺人。他原姓张,小名狗娃。父母在战乱中双亡。他像月儿般大小时被一对卖艺夫妇收留,教他练习软功,也就是现代的柔术。这软功又称软骨功、缩骨功,早在春秋战国时已经正式形成。到了汉代,甚至成为招徕胡人的节目。后来全国流传,历代不绝,既有宫廷杂耍,也有江湖技艺,无非都为混口饭吃。
狗娃感恩这对卖艺夫妇的养育之恩,吃得苦,忍得疼,耐得饥寒,并且跟师父改姓司马。师父盼他成为大英雄,送他雄风二字为名(以下我们就称他雄风吧)。练软功实在是个苦活儿,压腿,下腰,练反弓,练倒挈面戏,雄风不知疼得偷偷流了多少泪。但他记住师父的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六个寒暑之后,雄风浑身已经练得软若无骨,纵叉、横叉,金鸡独立一柱擎天,反弓,倒挈面戏,等等,无不精通。他的身体蜷缩起来可以像个球,在小小空间里表演也游刃有余。后来后蜀皇帝孟昶命人到民间搜罗杂耍高手,把他连同师父夫妇带到了后蜀王宫。于是,他和其他歌舞高手一道,成了宫廷艺人。
再后来年龄大了,个头也长高了,不宜再表演软功,雄风遂被放出宫来,跟一个杂耍班子走南闯北混口饭吃。此时,师父夫妇均已去世,雄风孤身一人,倒也无牵无挂。班里有姑娘喜欢他,他也不敢接招。他深知,自己都居无定所,浪迹天涯,怎敢有成家的念头?
十年前,大宋伐蜀,战乱频仍,杂耍班也散了。雄风便独自一人,游荡到了大理国,在苍山、洱海间徜徉。听得近年成都日渐安定,方才一路卖艺回到家乡。此时的雄风,已经年届五旬。由于一辈子饱经风霜,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大,竟然一把白胡子,一头花白发,俨然老爷爷了。
本来雄风已经心灰意冷,打算活一天算一天。没想到上天竟给他送来一个“孙女”。他仿佛漆黑夜里看到了一颗星星,落水之人捞到了一根稻草。他不想让自己身上的绝技绝后,他要让这个小女孩成为他的软功传人。想到这里,雄风终于暗暗笑了,在一种满足中沉沉睡去。
鸡鸣三遍,雄风醒来。他狠心叫醒月儿:“你不是要跟我学本事吗?从今天起可不能睡懒觉了!”
听爷爷说要教她学本事,月儿很快从睡意惺忪中清醒,说:“好哇,好哇,爷爷,我不睡懒觉!”
雄风对月儿说:“我再问你一次,怕不怕苦,怕不怕疼,怕不怕累?你要是怕,爷爷就不用教你这个。”
月儿咬咬牙:“爷爷,我不怕!”
“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爷爷说完,把月儿带到院子里。此时,天色才蒙蒙亮。晴朗的天空中还有星星在眨着眼睛,西边的天上,还挂着一弯残月。
雄风在院里的青石板上铺上稻草,把床上的篾席揭下来垫在稻草上,让月儿在这简陋的垫子上训练。
雄风先让月儿松骨。这是正式训练前的放松准备活动。这系列活动分摇、抖、晃、滚、弹、涮六法,就是要在训练之前,让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韧带都放松,每一段神经都兴奋起来。
松骨之后,月儿开始正式训练。
雄风用压耗法来训练月儿。压腿、压足、压腰、压髋,等等,也就是要对腕、指、肘、肩、脚趾、脚踝、膝、髋、颈椎、胸腰、中腰、下腰十二个关节进行撑筋拔骨,达到拉长韧带,拉长肌肉的软组织纤维的目的,使各关节有更好的伸缩性和弹性。总之,就是要把月儿这个血肉之躯,压成面团,可以任意伸缩,任意弯曲,任意翻滚,任意俯仰,任意塑造成各种美妙的人体姿势。
可以这样说,如果一个人能够忍受这种痛苦,成功地练成软功或者柔术,便一定能经受得住现代刑具“老虎凳”的折磨。因为,练习软功,就是在一天天含泪“受刑”中成长。当然,只要熬过去了,就能轻松战胜人生中的许多苦难;同时,也会拥有世人艳羡的柔若无骨的绝技。
尽管月儿答应爷爷三不怕,但她哪里知道这软功训练的辛酸与艰难。第一天月儿就痛得眼泪直流。爷爷帮她压腿,慢慢地将两腿向下分开,往地上贴。月儿只觉得两胯要生生地撕裂,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向下滴。这不是热,而是疼出来的;一会儿,爷爷又帮她下腰:前下腰,后下腰,弯着弯着,脊椎仿佛要被折断,身子似乎要成为两截,不争气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尽管如此,月儿仍顽强地没有叫出声来。她不懂什么一诺千金,只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就不能反悔。
三天过去了。这三天,月儿都是在眼泪中泡过去的。她觉得,似乎身子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全身的骨骼、筋肉都似乎散了架。她觉得爷爷不再那么亲切,仿佛从菩萨变成了厉鬼。这哪里是练什么功呀,这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整!月儿毕竟是那么稚嫩,她觉得实在受不了了。
第四天清晨,雄风醒来,叫月儿起来练功。竟发现脚底下没有了人影儿。
门是虚掩着的,他跑到院子里四处喊叫“月儿”,就是没有任何回音。
雄风终于明白,是月儿受不了苦,偷偷跑了。
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随她去吧!”
雄风照样按时去城里大慈寺出摊,卖艺,卖膏药。他不愿去想月儿去了哪里。几十年的经历告诉他,该走的,是一定要走的;该回来的,也一定会回来。
夕阳西下时,雄风照样回家。他扛着吃饭挣钱谋生的家当,走在城郊的余晖里。初秋的风送来一阵阵凉爽,顺便还夹杂着远处村落里传来的一两声犬吠。看着田野间、竹林中冒出的袅袅炊烟,甚至能闻得到土灶里飘来的秸秆燃烧的味道,想象着米饭在这亲切的烟味中成熟、飘香,雄风似乎有些陶醉。要是有个人,有个女人在家里做好饭等着他,该是多么惬意的日子啊!
雄风走进院子,却见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心里一动:这个小东西!原来是她在等我呀!
走近门前,只见月儿小屁股歪在门槛上,身子伏在门板上睡着了。脸上一副蔫蔫的神态,惹人爱怜。
雄风摇摇月儿:“快醒醒!”
月儿睁开眼睛:“爷爷,我饿!”
雄风叹了口气:“这下知道饿啦?还跑不跑?”
月儿哭着说:“爷爷,我再也不跑了!我在外面要不到吃的,我怕村子里的狗咬我!”
雄风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纸包着的饼,递给月儿:“吃吧,慢点,别噎着!”这是他专门给月儿准备着的,其实他心里明白,月儿一定会回来。
看着月儿狼吞虎咽的样子,雄风心里发疼。他从罐子里舀来一碗凉水,让月儿就着水吃。
雄风一边看着月儿吃饼,一边对月儿说:“月儿呀,这人生在世呢,首先是要活着。像我们这种人要活着,就少不了要吃各种苦。倘若你能把这学软功的苦吃完了,熬过了,撑住了,你今后的一切苦难都不算什么了。你若能学得爷爷的本事,你就有了一技之长,总能有饱饭吃!”
此时的月儿还听不懂爷爷的苦乐观,但她记住了让她终生受用的这些话。她更记住了可以有饱饭吃的话,这对她的鼓舞最大。因为,她实在是饿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