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霖一边默记口诀,一边跟着观云道人的讲解来引导呼吸,只觉一缕清气聚于眉心,随后一路向下走到丹田,又从左至右游遍周身经脉,只觉得周身说不出的酣畅,竟忘了腿上酸痛的感觉。观云道人一套口诀传完,江玉霖已经全部记下,依法施行,运满三个周天,方才睁开眼睛,站直身子,长吁一声,将体内的浊气全部吐出。这时太阳已经沉到西边的山头去了。
他环顾四周,只见观云道人坐在树下,笑眯眯的看着他,而两个小道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观云道人问道:“感觉如何啊?”江玉霖道:“只觉得周身说不出的舒畅,在这夏天也觉得清凉自如,站了这么久的马步,竟然也不觉得累。”
观云道人笑道:“这便对了,现在你还只是能控制自身的气息,等你能够在打坐中呼吸吐纳天地间的气息,就离功成大道不远了。”江玉霖不禁问道:“呼吸吐纳天地间的气息?那岂不是到了庄子所说的‘逍遥’的境界?”观云道人摆手笑道:“还差得远哩,若是达到那般境界,不须站桩打坐,便是或坐或行,或立或卧,都可从天地中吸纳灵气。到那时候,只怕真的可以御风而行了。”
“那道长现在达到那般境界了么?”
观云道人摸了摸胡子,说道:“哈哈,说来惭愧,老道我在这绝顶上苦修十年,也没能够感受到天地气息。若不是祖师爷留下来的书中说有这等功夫,连我自己都快不相信了。”
江玉霖若有所思,又说道:“那御风而行的境界呢?黄山派历代祖师爷,可有一人做到?”
观云道人又笑道:“哈哈,惭愧惭愧,这也是祖师爷书里说的。我们习武又不是修仙,哪里来那般大的神通。不过你这小子进境还真是快,不出小半日,就已经能运转周天,可比我那俩蠢徒弟强多了。”
江玉霖赧然笑道:“道长过誉了,晚辈只不过是有些根基,若再往后练,只怕就没这般轻松了。”观云道人道:“其实突破周天,能够存聚内气之后,剩下的便是水磨功夫,进步能有多快,全看你如何打熬心性了。”随后又道:“你且坐下,如我刚才的姿势。”江玉霖盘腿坐在岩石上,双眼微开似闭,双手结印,收摄心神,只听得观云道人又念到:“静坐要点在于‘五心向天’,所谓‘五心’,即头顶心、双手双脚心是也,你再依我方才所传口诀行功。”江玉霖慢慢地将意念引导至丹田,依法运行内气,全身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体内部,浑然以忘却外界的一切。
不知坐了多久,江玉霖倏然睁开眼睛,只见月在中天,已经是半夜了,虽然没吃晚饭,却觉得神采奕奕。心想道:“原来修习武功竟是这般滋味,与此相比,吃饭带来的口腹之欲,却觉来索然无味。”他站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却见观云道人房内的灯还亮着,不禁好奇,听他走到门前,观云道人出声道:“进来吧,这里有几本书你拿去看看。”
江玉霖之前从未进过观云道人的房间,此时推门进去,只见屋内跟自己的房间一样也只有一张床,一张几案,所不同的的是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把剑,剑上满是灰尘,似是好久没有碰过了。而靠着有门的这面墙,摆着一个大大的书架,书架上堆得满满的全是书。
江玉霖笑道:“呵,道长,想不到您这里竟然有这么多书,您是准备考状元么?”
观云道人笑道:“你以为我老道就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吗?哈哈,咱们习武之人,武功固然重要,可也总得看点书,懂点道理。总不能练了几十年武,变成一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吧,哈哈,”观云道人见江玉霖聪明绝顶,不忍心将他一身聪明才智全耗在武功上,一心想将他培养成一个文武全才,这般心情,跟后世父母望子成龙大抵相似,既然孩子有这份天赋,总不能白白浪费掉,“我也不求你通晓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只望你能够看一些书,将来遇到大事,不至于自己心里全没主意。你意下如何?”
江玉霖本就喜欢读书,当时大师兄方存孝闲暇时,总给他讲一些书上的故事,此时听观云道人如此说,便正色道:“自当听从前辈安排。”观云道人问道:“你之前可读过什么书?”
江玉霖答道:“从前只读过一本千字文,勉强认得几个字,还有便是听大师兄讲过一些故事。”观云道人沉吟道:“嗯,认得字便好。喏,这部书你便先拿去看吧。”
江玉霖接过书,只见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道德经》,观云道人说道:“你如今也算半个道家弟子,这部书可是不可不读。不过老君传下来的文字晦涩艰深,这书上除了经文外,还有我自己的批注,也算是我自己的一些体会,你先拿着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江玉霖点点头,拜谢出门,观云道人又传了他一套睡觉时引导呼吸的姿势和口诀。
江玉霖回房间后,并不觉得困倦,便点起灯来,翻看那部《道德经》,随手翻开,只见正文用大字书写,而批注则用小字密密麻麻写在其后,看字体似出自一人之手。翻到扉页,只见上面用行草写着:“余自幼学道,至今已三十年矣。然多年奔波于红尘之间,流离于乱世之中,碌碌求索,不得清净。又学剑三十年矣,未尝寸进,反颇自矜耀。日前败于李长卿,懊丧不已,惊觉道心已逝,乃藏剑不用,注道德经一部,以求老君无为之旨。”江玉霖心想:“看来道长当年确是一个用剑的高手,只是不知这李长卿又是何人,竟然比道长还厉害。”
他接着往下翻,便是书的第一章了,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亦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江玉霖叹道:“这书果然是玄之又玄,这可如何解得。”再翻看下面的批注,只见观云道人写道:“其道可道者,必不可常也。若夫仁义礼智,可道之然也,而今九州丧乱,仁义扫地,其固可常乎?其名可名者,亦不可常也,若夫帝王将相,宫阙楼台,其可名之然也,而今安在哉?故仁义不为道也,王侯不为道也,凡可名者,皆不可常,故皆不为道。其不可道者,乃生于天地之先,而亘古不可变也。以其不可道,故而常之,是谓道也。”江玉霖看罢,微微点头,仿佛在脑海中出现了一根线索,但若隐若现,并不能抓住。
江玉霖接着往下翻,一边看着批注,一边用心体会,直看到第四章写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像帝之先。”而下面批注道:“夫道冲然至无耳,虽天地之大,山河之广,无所不遍。故似不盈。渊兮深渺,吾知其为万物宗也……道虽常存而不可名,然不可谓无道也,以不知道何所从来,只知在帝之先。”江玉霖豁然开朗,欢喜拍手道:“是也,所谓道,它隐形在天地山川之间,道生万物,而万物皆有其道。道便是天地初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亘古不变的真理。”
江玉霖越看越是入迷,竟然忘记了休息,一直看到天色已经发白,才放下书本,洗了把脸,走出门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玉霖每天白天练武,晚上读书,观云道人见他好学,也就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观云道人于武功一道,虽不能称得上是大宗师,但着实是一位良师,每每诱导江玉霖自行体会,而江玉霖也常能够触类旁通,进境便飞速的提高。在读书上观云道人涉猎更杂,不拘道家经典,更有诗词歌赋、历史典籍、政论文章、笔记杂志,甚至儒、释经书,皆一股脑儿送与江玉霖去看,即使暂时不能理解的,就让他强记下来,过后慢慢体会。
观云道人如此举动,虽然江玉霖大为受用,但他自己的两个徒弟却不甚乐意,时而背后抱怨道:“师父偏心,只给江大哥开小灶,却让我俩下山去干杂活。”观云道人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将一卷千字文递给玄清哥俩,让他俩三天之内背熟。不料三天过后,玄清还好,能背得几十句,玄虚却来来回回只知道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观云道人更不责骂,又叫哥俩陪江玉霖拆招,起初一对一还能各自在江玉霖手下走过十几招去,但这对师兄弟只知道老老实实打完师父教的招式,全然不会变通,很快便被江玉霖摸清了套路,十天过后,就是两人联手,也是十招之内就已经落败,这才垂头丧气的找师父哭诉。
观云道人安慰徒弟道:“其实虽然用功便会有收获,但各人天资不同,所得的收获也自然不同。你们也不必心急,你江大哥虽然入门晚,但读书、学武都比你们要早,基础也更好一些。不过你们都是师父的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玉霖会的功夫,我迟早也要都传给你们,只是你们连旧的还没有消化,怎么能急着去吃新的呢?”两个小道士点头称是,从此也不再抱怨。
于是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很快夏去秋来,又秋归冬至,江玉霖每天勤奋的练武、读书,武功和学问都有很大的进步,就连个子也长高了不少。而这半年来,每到雨后云生的日子,江玉霖总会看到观云道人独自坐在峰顶的岩石上,面朝云海,静息打坐。有时候他觉得观云道人就像是一尊石像,在云海前一坐就是整整一天,每到这时候,师兄弟三人都不敢前去打扰,而当观云道人从岩石上下来的时候,却是浑身大汗淋漓,仿佛跟人剧烈的搏斗过一样。
又一天傍晚,天上暗云密布,让人感觉天低得在这峰顶伸手便可摸到。果然用过晚饭后,鹅毛大的雪花便片片地飘落下来。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时方停。天刚亮时,江玉霖便早早起来了,他出门来,只见玄清师兄弟二人正在灶下生火,两人依偎在一起,冻得直呵手。江玉霖由于内功已经有了一定火候,虽然只穿着一件单衣,却不觉得怎么冷。他出声问道:“二位师弟,可曾看见观云前辈?”昨天下过雪后,柴火都有些潮湿了,玄清半天没有生着火,冷得哼哼了两声,用胳膊肘扛了玄虚一下,玄虚便说到:“师父半夜便起身了,估计这会儿正在峰顶打坐呢。江师兄有什么事么?”江玉霖道:“没事,没事,就是问一下。我来帮你们生火吧。”
江玉霖挑拣了一些干燥的松枝,运起内劲,两块火石相对一撞,几颗火星落到柴枝上,随即便有火苗跳跃起来。他帮二人生着火,跑到门外,地上到处都是积雪,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让人感到十分愉快。江玉霖顺着观云道人往日打坐的方向,看到满山都裹上了一层银色,松枝、石头上都挂着洁白晶莹的雪,此时太阳初升,山谷溪涧中有淡淡的雾气生气,伴随着阳光,将这片山都点染成了绯红色。他抬头向上看去,只见观云道人盘坐在积雪之中,连头发和眉毛上也落满了积雪。江玉霖不禁诧异,要知内功修习到一定境界,乃是“蝇虫不能落,一羽不能加”,更遑论会有雪在身上积存。而此刻观云道人满身是雪,仿佛已经跟岩石融为一体,仿佛自岩石生成之初,这道人已经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江玉霖情知有异,但又不敢上前打扰,静静地看了好一阵子,才看到观云道人鼻孔中有极其细微的白气喷出,便放下心来,吃早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