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石还是如此特立独行。”司马昱上下打量了谢万一番,赞许地说道。
谢万虽着一身破衣烂衫却不卑不亢地回道:“王爷还是如此中规中矩。”
这一瞬间,我突然对谢万油然而生出一种敬意。尽管晋室式微,可对方好歹是个摄政王爷。谢万敢当中拆台,实在是勇气可嘉。我立刻又转头去看司马昱,只见他既不气也不恼,只是轻轻一笑,便化解了一场尴尬。我心下暗道:此人虽无雄才大略,气量风度却还是有些的。
司马昱接着又向谢安发难:“令兄无奕在桓符子帐下做了个幕府司马,可谓是‘小材大用’了。”
气氛立刻变得诡异起来。晋室与桓氏之间这场没有硝烟的夺权之战眼下正如火如荼。谢安的大哥谢奕虽是司马家的臣,却又在桓温的麾下办事,身份委实尴尬得紧。谢安若回司马昱“不是小材大用”,无异于是说谢奕已归附于桓温。可他若回“确实是大材小用”,万一司马昱顺水推舟,将谢奕调去别处,又无异于是在让谢家与桓温公开为敌。司马昱的这句话,真刁钻。
周围的人或是担心,或是等着看好戏,都齐齐地将目光集中到了谢安的身上。我也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身处何职,都是为报国恩。长兄无奕为军中小司马,从兄仁祖(即谢尚)为安西大将军,皆勤恳尽职。如此便无高低、大小之分。”
司马昱听了谢安的回答,哈哈一笑,道:“不愧是东山安石。此等大才却屡辞诏命。不知你何时能出山以报国恩啊?”
谢安立刻拱手道:“安石并无兄长之才干,恐有辱国恩。”
司马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道:“哎。请你出山奈何难于上天?”转头又向谢万问道:“万石如何?可愿出山一试?”
谢万笑道:“家中兄长俱在,如何就轮上我了?”
司马昱碰了软钉子,只得放弃,摇了摇头径自向那曲水边去了。谢安与谢万跟在他身后。我正要跟上谢安,却被刚刚那位“迂腐又猥琐”拦住,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可惜夫人花了那么多心思,使了那么多银子,奈何安石兄太过自持。我也是尽力了,否则今日王爷断不会有此一问。”
我仍猜不出他是谁,只好附和着干笑了两声。那人却又道:“谢宅的家事虽轮不上我来管,可表姐何氏毕竟是安石兄的救命恩人,夫人处罚起人来,是否该对表兄手下留情呢?”
我立刻明白过来!我眼前的这个人正是老何的表亲,司马昱的幕僚申巾!我会知道他,完全是因为老何之前在谢宅的所作所为实在过于“目中无人”,我当时觉得如果只是因为自己的姐姐是谢安的奶娘,老何应该还不至于会发展到那种“无法无天”的境界。后来经过多方探听,才知道原来老何有一个表亲是司马昱身边的谋士,而刘氏一直想要通过这位表亲为谢安谋取一官半职,因此私下里对他百般讨好,因为怕得罪他,对老何的所作所为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一直怀疑,对于这些事情谢安其实一直知道,并且并不开心,否则后来我要“彻查账簿”的时候,他也不会全力支持。可如果他一直是知道的,当初他又为什么没有直接阻止刘氏的这些小动作呢?
我对于刘氏私下所行的这些小伎俩是十分看不上眼的。谢安不想做官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她却自以为是地,一厢情愿地为谢安“铺路”,不就是变相的逼迫?更何况,在我看来,这是对谢安能力的极大不信任。谢安如果真想做官,分分钟就有官位送到他的手里,哪里需要这种提不上筷子的人“铺路”?
申巾特意拉住我说这些话,意图其实已经非常明确了,一来他是在向我邀功,说明他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帮谢安在司马昱跟前“美言”;二来是在推卸责任,指出谢安做不了官完全是因为本身“眼高于顶”;三来便是要挟了,要挟我要对老何“好”一些。
偏偏本姑娘平生最讨厌的两件事情里,其中一件就是被人要挟。还当我是从前唯唯诺诺的刘氏?本姑娘给了他一个大大白眼,潇洒地甩袖而去,留他一人独自呆若木鸡。
我匆匆跟上谢安。谢安回头看了一眼申巾,侧身向我问道:“何事?”语气里满是担心。我朝走在前面的司马昱努了努嘴又指了指身后的申巾,回他:“阎王难惹,小鬼也难缠,不过都妥善打发了。”谢安听后,差点儿“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我怕他憋不住笑出来,立刻又说:“稳住。我们能赢。”
谢安显然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十分诧异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心道:好在,笑是憋回去了。
皇室贵族,公卿大臣和文人雅士们一向擅长于把玩乐这件事情做到极致,极致的文雅,极致的不怕花钱,于是简单的临水宴饮变成了高端大气的曲水流觞。这曲水流觞四个字看上去高深,其实也并不难懂。一群人坐于环曲的水流边,把盛着酒的木质小碗置于水流之上,这个木质的小碗便叫做觞。这觞水流而下,漂到谁的跟前,谁就要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如果做不出来,还要再罚三杯。据说木觞的外层要用生漆糊上上百次,才能做成和塑料一样不沾水。
自古以来,这曲水流觞不知道被多少人举办过了多少次。可最有名的一次,莫过于《兰亭集序》里所记载的这一次。
这一次之所以出名,在于两点:其一是它被书圣王羲之写进了《兰亭集序》里,其二在于参加了这次宴饮的人,从皇亲国戚到隐居名士,从得道高僧到风流才子个顶个的都是在史书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人物。司马昱,王羲之,王献之,王凝之,谢安,谢万,许询,孙绰,支道林……简直就是东晋版的奥斯卡颁奖典礼。
群星们趺坐于曲水两岸,木瓢里也已盛满了美酒,兰亭集会的高潮,总算是要到了!
我因被申巾扰了附庸风雅的兴致,对旁人洋洋洒洒的才情也就不得注意了。只记得有两回酒觞漂到到了谢安跟前,他饮尽了一觞酒之后,赋了两首诗。
一首曰: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此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二首曰: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物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我虽听不懂,可看周围人喝彩的样子,估计是两首好诗。作为谢安的夫人,坐在他身边的我觉得甚是骄傲,甚是光荣。烦恼也跟着扫去了大半。
后又闻得谢万作了一首诗:
司冥卷阴旗,句芒舒阳旌。灵液被九区,光风扇鲜荣。碧林辉杂英,红葩擢新茎。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冷。
他一身破烂羽衣,光着两只脚,一本正经吟诗作赋的样子,甚是好玩。于是烦恼又扫去一半。
其余人也各有佳作,可本姑娘并不在乎,是以并未上心。大家既都是名流才子,做得出诗来自是没什么稀奇。反倒是做不出诗来的王献之让人印象深刻。眼下王献之不满十岁,做不出诗来原本也正常,虽说是该罚酒三觞,可没人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可谁料这王献之十分爽快地自罚了三次,接着便一头栽倒在了郗璿的怀里,既十分地有气魄,又十分地可爱。谢安悄悄地对我说:“可惜道韫长了他好些岁,不然倒是个良缘。”
我不由得偷偷瞄了一眼端坐在王羲之下游的王凝之。此人才是谢道韫日后真正的夫君。与他弟弟的豪放做派相反,王凝之实在是一个中规中矩,克己守礼的好孩子。不过也正因此,号称得了谢安八分豪气的谢道韫才会对他百般的不满意。
我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姻缘这事儿,谁说得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