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想出名,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谢安能有如今这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人尽皆知的名气,离不开魏晋风流的时代优势,离不开钟灵毓秀的地域加持,更更离不开的,就是许询这位好友,不遗余力地吹捧。
我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感慨呢?因为眼下许询正在我面前大吹大擂着谢安的传奇事迹。
谢安的这段传奇事迹中,既没有英雄救美,也没有救国杀敌,有的只是一艘木船以及一场风浪。对于这场风浪,几百年后的诗仙李太白是这么描写的:安石泛溟渤,独啸长风还。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
“你是没瞧见啊。当时狂风转急,卷野怒涛翻滚。水浪滔滔,铺天盖地而来。我与万石、兴公(即孙绰)皆惊惧万分。唯有安石,镇定自若,手摇蒲扇,于舟头吟诗...”
许询说的是天花乱坠,唾沫横飞,就好像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是他自己一样。转头去看故事的正主儿,人家一脸淡然,坐在那里品茗浅笑。
当初本姑娘读到李白的这首诗的时候,对于天底下竟然有人在面对有可能打翻船并让自己丧命的巨浪时,还能站在船头吟诗“助兴”这件事情,是一百个不相信的。李白写诗向来夸张,我于是顺理成章地觉得这首诗等同于夸大其词。
直到后来我读了一些有关谢安的书籍之后,才发现,谢安这非比寻常的心理素质,其实是有史为证的。
话说宁康元年,桓温率重兵入京,借朝见皇帝之名,欲行逼宫之实。太后褚蒜子命谢安与王坦之去新亭这个地方迎接桓温。建康城中人心惶惶,更有传言说桓温要杀掉谢安和王坦之。
因着不知是哪位大家说过“大才槃槃谢家郎,江东独步王文度”这句“名言”,谢安与王坦之(字文度)便一直十分被比来比去,从家世到相貌,从财到才各个方面,无一不足。可比了二十多年,两人也一直是个平手,直到桓温的这此逼宫,才分出了个胜负。
根据史书上的说法,面对桓温的重兵,王坦之被吓得满头大汗,连手版都拿倒了。而谢安却从容不迫地走到桓温跟前,云淡风轻地与他谈笑了一番,便劝桓温撤回了姑孰。
至于谢安究竟对桓温说了什么,已经无从考证了。
“...是吾所不能及也...”
我的思绪被许询打断。许询此人一向自视甚高,现在居然对着谢安“自愧不如”。本姑娘“吾日一省吾身”:像我这种贪生怕死之徒,论起临危不惧的风度来,恐怕连谢大官人的头发丝儿都要比不上的。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许询盯着谢安,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安静地听完许询的“吹捧”,谢安终于开口道:“如二位不弃,先在这里更衣休息。”
许询和孙绰浑身湿透,自然连连称好。我于是命人将他二人送去客房换洗。二人走后,谢万便也回房整理去了。
送走这三人,谢安径自去了里间的屏风后面。我知道他要换衣服,莫名的一阵害羞,正准备默默地离开,却听见屏风那边的“夫君”道:“劳烦夫人打盆热水来。”
我这才意识到我这位“夫人”做得有多不称职,立刻让人打了热水来,正要给他端进去,又觉不妥,想了想还是人站在屏风外面,一只手将水盆推了进去。
里面的人见到水盆,顿了一顿后说了句“多谢”。接着我就听见了用水的声音。我一方面觉得如果留下来的话,未免“瓜田李下”有偷窥之嫌,一方面又担心谢安一会儿再缺了什么,犹犹豫豫间,不知该走不该走,糊里糊涂地问他:“你可还好?”我分明听见谢安宠溺地一笑,:“夫人莫要担心,风浪虽大,却未伤着我。”
我想谢大官人又会错意了。既然如此,我索性就着这话头接着问他:“风浪席卷而来之时,你当真不害怕?”
谢安笑道:“害怕!世人皆怕死。然佛说,世事无常,无常即是常态。与其因未知与变化担惊受怕,不若稳定心绪,寻求应对之策。”
谢安的这番话让我受益匪浅。人生的无常即是常态。我的这场穿越便是无常,与其成天因为这件事情提心吊胆,不如坦然地接受,慢慢地寻找解决的方法。
谢安见我半天不说话,问道:“夫人在想什么?”
我道:“安郎所言,字字珠玑。”
谢安此时已换好了一身青灰色衣裳,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走到我跟前,盈盈一笑道:“我邀他们游船另有目的,今日之风浪实属意外。”
我惊讶道:“另有目的?”
谢安从身后拿出了一把被大浪浇的湿湿的蒲葵扇来,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不解道:“这不是你问陈菡陶要的那把扇子吗?”
谢安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几天后,蒲葵扇走了大运,突然变得洛阳纸贵起来。一个月后,那五万把几乎就要烂在陈菡陶手里的蒲扇全部售罄。
又几天后,知道了真相的许询又跑来“兴师问罪”。“好你个安石,为了陈菡陶那几万把蒲葵扇,竟将我也算计进去了!”
“玄度兄,消消气,我三哥哪里知道会起风浪。”谢万急忙解围道。
我见许询的次数并不算少,他从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好似天下都在胸中。今儿是我头一回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那场风浪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心里担心谢安该如何应对,眼睛不禁向他看去。只见谢安微微一笑,向许询作了一揖,道:“让玄度兄身陷险境,对不住了!”
谢安的态度虽然十分诚恳,却没有半点惺惺作态的鸢肩羔膝之态,谢大官人连道歉都道得如此“不卑不亢”。只是许询此时正在气头上,怎么可能轻易地原谅他,我不禁未谢安捏了一把冷汗。
谁知,许先生竟突然破了功,一直绷着的脸,突然荡漾起一个标志性的笑容来,道:“一场风浪,成人之美。妙哉,妙哉。”一边说着,一边坐去了谢安的对面,十分的随意,十分的散漫。谢安看了他一眼,早已习惯了他的“不拘小节”,于是便也坐下,又顺便替他倒了一杯茶。
我和谢万面面相觑,甚是迷惑,甚是茫然。许询见了,对我倆笑道:“我原想做个样子,唬安石一唬。没唬住他,却是将你们唬住了。我怎会因为这些事置气?”
我和谢万听他如是说,互相尴尬地一笑,也各自寻了个地方坐了下去。
他们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我心不在焉地听了一阵,正准备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却听见许询道:“那把琴我已斫妥了,今日将它带了来,托付了府上的人,给了余音。”
许询所说的那把琴就是他走遍了天涯海角,找了全天下最好的材料替余音做的那把。费尽心力,为心爱之人做一把绝世好琴,本应是一件值得骄傲,很美好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何,我却从许询的眼里看出了一丝哀伤。
许询接着又道:“我已尽力。”三人一时无话,不知是该鼓励他,还是该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