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我的病越来越沉。谢安急了,一连换了五、六个郎中,开了一大堆的苦药。我也怕死,更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于是对那些汤药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喝了个干净。
半个月之后,本姑娘的意识终于变得清明起来。我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满脸胡茬的谢安。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那张过分俊俏的脸和满腮帮子的青黑色十分的不搭。
谢安见我醒来,从案边移来床边坐下。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接着舒了一口气。从他的表情来看,我的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
“前些日子请了支公过来。他说家中有恶鬼,将你闹得这般不得安宁。如今他已将恶鬼尽数除了,你果然就好了。”谢安如是说。
我简直有点懵。谢安也信这些怪力乱神?那个支道林恐怕也是个欺世盗名的,竟然说有恶鬼闹我。哪里有什么恶鬼?我这病就是被谢安本尊给吓出来的。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是帮了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谢安解释我会因为一个“燕”字被吓成这样。
我对谢安扯出一个苦笑。谢安继续说:“我不过是忘了你原先有字,帮你重取了一个,你若是不喜欢,不要便是,不至于同我置气吧。”
呵!本姑娘简直哭笑不得!合着这段日子纯粹是我自己在吓自己玩儿吗?他只是不记得了刘氏的字了,碰巧又喜欢《燕燕》这首诗而已。怪只怪我自己心里有鬼。
“你且好好养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心魔一除,本姑娘心情大好,饭也吃的香了,觉也睡的好了,就连喝药都觉得不苦了。很快的,我的身体渐渐大好起来。
在我恢复身体的这段时间里,谢万和王家姑娘成了亲。谢安独自一人带着谢瑶回建康贺了他。我本想让谢安带上谢万送我的那副耳铛当做贺礼去还了他,又怕谢安知道这副耳铛,万一追问起这东西如何就到了我这里,反而麻烦。想来想去,最后我还是用刘氏陪嫁的几副金饰打了一套首饰送去给了新娘子,其中那副耳铛是我亲自设计的,仿照的是我妈妈送我的一副牡丹花耳环。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新春。这几日梁上的燕子多了起来,我看着它们筑巢,时不时感慨一下从前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越来越模糊了。转头看见檀香正急匆匆地向我跑过来。等她跑近了,瞄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信,问她:“这是第几封了?”
“这个月第七封了,再这么下去,今秋就收不到粮了……”
我打断了檀香,问她:“我让他们查的事儿,查清楚了吗?”
“您安排进账房的那几个人说和您预料的是一样的。”
我冷笑一声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被好事之人捅到朝廷那里去,只怕整个谢家都要跟着倒霉。此事必须尽快处理。”
檀香哭丧着脸,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难”字。
我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信,安慰她:“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了处理这件事情的法子了。人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从后门进来的,正在外面候着呢。”
“你且安排他歇下,好生安抚,告诉他明日有场硬仗,让他千万撑住。我一定为他做主。”
檀香应了一声,便去安排那人。我攥了攥手里的信。这是佃户的退租信。这段时间一共来了二十几封。他们要退租的理由出奇的一致,都是“租金太高”。谢家对佃户一向是出了名的宽仁,三成的租金放在哪里也不能算高。去年夏天闹洪灾,朝廷下达了文书,要求征租不得超过总产粮的两成。我和谢安商量了一下,干脆将粮租直接降到了一成。他们却仍说“租金太高”,纷纷退租。这些佃户都跟了谢家十几年,多少也与谢家有些感情,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是不会退租的。事有蹊跷,我便派人在暗地里查访了一番,真就被我查出了这么一件不得了的事儿来。
次日正午,我命人在前厅的正中,设了公案和两把椅子。我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一言不发地扫视着堂下神色各异的账房伙计,他们之中有一部分是我在上次“查账风波”之后安排进账房的人,但大部分都是老何的人。
老何是最后一个到的。就在他晃晃悠悠地进门的时候,檀香对我耳语道:“我听说他来前让人去请了老爷。”
我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对檀香说:“我们得速战速决了。安郎若来了,恐要生变。”
老何漫不经心地向我行了个礼,居然堂而皇之地往我身边的椅子上一坐。
我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站到对面去,这不是给你坐的!”
老何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在对面站定。
我开门见山:“老何,谢家留不得你了。请你走吧。”
老何嗤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夫人莫不是在说笑?我在谢家多年,一直任劳任怨,府里大事小情都要经我之手,我如何走得?”
“呵,可笑!你的意思是,谢家缺了你不行?你多虑了!你走后府里的大小事务自然有别人能够打理妥当。”我指了指其他的人,接着说:“他们若是不济,府里还有我。我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你不配留在谢府,请你立刻,马上离开!”
老何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露出阴冷狡黠的本来面目,气势汹汹地说:“我来谢府的时候夫人可还没进门呢。这么多年以来,您清清闲闲地做甩手掌柜,是我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打理全府上下。夫人一句‘我不配留在府里’就要打发我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夫人且说说我是如何的“不配”?但凡夫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我立刻走人,绝无二话。”
“好,我今日便给你个理由!”
我朝檀香使了个眼色。檀香拿出很久之前便准备好的账簿,走到前厅正中,一条一条地念道:“”“建元二年,何管家谎报购入文房四宝共三百四十八件,私吞三万比轮,绫罗绸缎二十匹,私吞五千比轮,各色古玩摆件共五件,私吞两千比轮。建元三年,谎报购入牙粉香料等物共私吞一千比轮,私自克扣下人工钱共一万比轮。永和元年,偷卖老爷字画,得一万比轮,谎报购入修补内院材料,私吞……”
随着檀香一桩桩一件件地念出来,老何的脸色也由红转黑。当檀香念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老何脸上的颜色已经让我十分满意了。于是我示意檀香停下,向老何问道:“怎么样?还需要她再念下去吗?当初我念及你姐姐曾救过安郎一命,你又年长,给你留了脸面,并没有将这些公之于众。我私心想着,倘若你能改好便既往不咎。谁知你非但没有悔改,还变本加厉,竟可恶到借赈灾之名压榨佃户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老何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夫人莫要诬赖我。假借朝廷之名征粮可是死罪。”
我看着已显老态的他,心稍稍一软,轻叹一口气,说:“你若是认了,我们便在家里将此事了了,将你打发出去,填上佃户的钱也就罢了。你若不肯认账,就是在逼我拿出证据来,一旦有外人介入此事,我便不得不将你送去官办了。你且想想清楚。”
老何想了一会儿,突然走近了两步,低声要挟我道:“我已将一应文书全都烧毁了。那些蠢笨的佃户只当是朝廷要强征。我还和他们说了,谁敢提及此事,或背后议论,便是死罪一条。夫人,你哪里有什么证据?更何况,你别忘了,我表兄可是会稽王舍人。你当真要置谢安的前程不顾,要与我过不去?佃户本就是奴,低贱得很,饿死两个也没什么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