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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午门以深

一四

父皇的木樨地之行,没有在紫禁城中引起任何反响。至少,在我们今天已知的明代宫闱记事里,查阅不到崇祯皇帝像陈后主、宋徽宗一样的风流逸闻。是的,他是一个严肃的男人。他的神秘出游,与道德无关。如果我们同意“人生如梦”这个说法的话,那么相对于永恒而黑暗的死亡,生活以及有关生活的琐忆不过是瞬间的错乱重叠,恍惚迷离,难以确知。九重宫殿在焚烧瑞脑、椒兰的云霞氤氲中屹立着,以久远的沉默显示了深海般的寒冷与岑寂。那些砖砌石垒与雕梁画柱所凸现的巨大体积,使穿行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会蓦然想到永恒与速朽这硬邦邦的主题。大明帝国的气数,在天启七年的秋天,还没有人去为它掐算。曾经拥有帝国的那个人已经死掉了。他的合法继承人和实际权力的持有者,正掐算着的,是自己的气数。

魏忠贤以新皇帝的名义,从潼关、居庸关、山海关外征调十万披甲大军回师京都。同时,御林军开始了昼夜巡逻,全城实行了严格的宵禁。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高级官员每天午后和深夜都聚集在魏忠贤的府邸进行秘密磋商,根据最新情况制定应对的策略。这一切,魏忠贤都在事后奏明了父皇,并说明在天子更替的时期实行紧急状态是如何地必要。

每一次,父皇在冷静地听完魏忠贤的汇报后,只平平地说出三个字来:“知道了。”

有一回,父皇补充了一句:“客奶奶,她也知道吗?”

魏忠贤涨红了脸。他嗫嚅了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客奶奶是新的君臣之间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他和他达成一个默契:不见到她,也不提到她。而现在,实龄不足十七岁的新皇帝率先打破了禁忌,破坏了规则。他询问魏忠贤:“边疆部队的调动,京师的宵禁,特务宪兵满城乱窜,客奶奶她都知道吗?”

魏忠贤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但是他必须在礼仪上回答皇帝的垂询。他的回答是一种反问:“客氏不过是服侍先帝的一个奴婢,国家大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父皇笑了。他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么。一个奴婢,算不算匹夫呢?”父皇脸上的表情,就像在开一个轻松的玩笑。不等魏忠贤回答,他就起身踱到帏幄后面去了。丢下魏忠贤一人站在那儿,对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兀自出了半天的神。

那是父皇木樨地之行后第二天上午的事情。父皇照例没有举行早朝,而是找了一些人来个别谈话。魏忠贤是这些人中的最后一个。谈话是临时决定的,在皇帝的日程安排中完全没有这一项。被通知谈话的官员黎明前在家中收到快马送来的御旨。皇帝还告诉他们,这是一次家常性的谈话,他们不必穿戴过于庄重累赘的朝服,相反应该尽可能表现得随便一些。

就在这些官员费心揣测皇帝的真实意图时,北京城的上空现出了橘红的曙色。他们开始沐浴、更衣,长时间地梳理疙疙瘩瘩的头发。他们心情复杂,再一次感到他们和新皇帝之间隔着陌生、怀疑,隔着紫禁城的重重埋伏。

而父皇,从他凌晨发出第一首御旨到现在,他都一直浸泡在坤宁宫的巨大浴盆中,四肢有一种发酸的倦怠和惬意。有一会儿,他在浴盆中睡着了。宫女进来给他添加热水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他闭着眼睛,吩咐宫女用水淋浇他的身子。水是温暖、柔和的,冲刷到他的身上,变为了坚定而舒服的按摩。水声淅淅沥沥,就像是雨声,然而这样的雨声让他高枕无忧,没有弦外之音,也不是风雷闪电的先兆。于是,父皇再一次睡了过去。

父皇的浴室是他继任大统之后改建的,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摆设一件家具,它极其地狭长和阴暗,在一盏盏等距相连的壁灯映照下,就像一条通往无限深远的隧道。那只巨大的浴盆下边安置有可以任意转向的木轮,父皇可以躺在里面像乘船一样,在浴室中自由地游逛和遐思。浴室的外间就是父皇的书房,而书房外间唯一的通道就是他最忠实的女人周皇后的卧室。再外边,站着那个不知疲倦的老刘公公。这是父皇在紫禁城里最后的防线,也是父皇在庞大帝国中最可靠的巢穴。

父皇是一个极其敏感而疑虑重重的人,但是在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身上,他却表现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是由皇兄做主为他娶进的妻妾,即现在的周皇后和田、席二妃。再一个就是三步不离身后的老刘公公。老刘公公并不是当年信亲王府中的旧人,而是父皇入主紫禁城后向魏忠贤讨来的一个亲随。为此,魏忠贤深感诧异。第一次见面,父皇只告诉了老刘公公一句话:“你现在是朕的人了。”

老刘公公长身下跪,用头叩击着地砖,一叩之下把地砖叩出了放射状的裂纹,二叩之下地砖凹进去一个圆坑。他以此向父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勇力。他是一个耳聪目明但是不能说话的哑巴。

父皇曾经出过一道题目来考我:“少说话的人受人敬重,不说话的人让人畏惧。那么,你该怎样做,才能使别人既敬重你,又畏惧你呢?”我觉得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根本不可能有正确的解答。但是,今天我在61岁之年,我不仅明白了答案,而且理解了父皇为什么要去思索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他了,而他却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曾经说过,父皇天生对声音有着优异的反应能力。那会儿,他浸泡在巨大的浴盆底,在宫女为他浇淋身子的淅沥水声中睡过去,又在更漏的报时声中醒过来。他问:“是哪一个时辰了?”

宫女说:“是卯时了。”

卯时,按我的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西洋计时法,是凌晨的5点。

父皇继续躺在盆底不动。他召来了负责秉笔的太监,把想到的需要谈话的官员名字清晰地念出来,并且排列好了谈话的次序。次序他斟酌了很久,就在太监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再次进行了修改。最后修改的结果是,把列于谈话名单末尾的魏忠贤三个字划掉了。

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下父皇一个人了,他开始用手掌慢慢地搓洗着自己白皙颀长的身体。

一五

我曾经瞻仰过大明帝国的缔造者、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遗像,他英姿俊美,而且表情高贵,集父仪天下的仁慈和统驭神州的威严于一体。但是我要说,这不是真的。我更愿意相信民间的野史逸闻,出身贫民,做过乞食僧人的太祖皇帝只可能身体五短,其貌不扬。他的前额高耸,双眼如豆,而他的下巴长长地伸出去,就像一只弯曲的瓢。他以推翻前朝江山的革命,来证明自己的信心和掩盖自己的卑微。然而,沙场上的征战春秋,大内中的宫闱惊变,都增加了他的粗陋,扰乱着他的心神。太祖皇帝杀人如麻,对他来说,杀一百万人是杀,杀一个人也是杀,这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白天,他看着一颗颗头颅在刀斧下滚落,晚上,他躲在帷幕后面不寒而栗。

为了让自己的龙颜能够永远护佑子孙万代的家业,太祖皇帝招来了天下最有名的画师为他画像。结果,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持续了三年有余。有一百一十位画师被太祖砍下了脑袋,罪过不是因为他们技艺平庸,没有描摹出太祖的龙颜真容。恰好相反,他们画得太像太祖本人了,就像一面铮亮的铜镜,清楚地映出了太祖形容的猥琐和内心的阴郁。他们都是些愚蠢木讷的画呆子,死不足惜。

第一百一十一位画师跟你一样,计六奇,都是来自无锡、滞留京城混生计的年轻人,他不仅清秀俊逸,而且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就如同戏剧中招蜂引蝶的花旦。他只跪着望了一眼太祖皇帝,就勘破了其中的机关。于是他三笔两笔,为我们留下了这张传之久远的太祖神像,使朱家的龙子龙孙三百年来对着它顶礼膜拜,反躬自省。这小子发了,太祖赏赐给他的金银玉帛可谓车载斗量,这使他的家庭即便在富甲江南的无锡,也有了石崇再世的美誉。除了画画,他还会抚琴、下棋、唱戏、逗鸟,说起笑话颇有一点东方朔的流韵,常常博得太祖龙颜一悦。有一回,他在御花园中显出手段,披一件猩红的大氅,扮起了贵妃醉酒,那穿花似的颤步颤音,把整个后宫都弄得晕晕乎乎。

那时候,太祖已是非常地老了,不仅举步维艰,就连吃饭说话都很困难,他嘴角常常挂着的龙涎,淌湿了黄袍的前襟。但是他放不下繁重的国事,同时需要找一个人为他破闷解乏。他选择了这个来自无锡的画家,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这使你这位三百年前的同乡大喜过望,后宫中那些芳心寂寞的妃嫔媵嫱,早就让他馋涎欲滴了。他交上了锦上添花的好运气。但是,在最后一次逛窑子的时候,你的同乡和一伙嫖客为争夺花魁而发生了冲突,他被利索地按倒在一条春凳上,干干净净地割掉了男根。除此之外,他细嫩的肌肤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太祖皇帝在南京驾崩之后,这位身兼优伶的无锡画家还侍奉过建文皇帝,再后来被裹挟到北京继续为永乐皇帝、洪熙皇帝、宣德皇帝和正统皇帝服务过。在七十八岁时,他奉旨扮演霸王别姬,当虞姬横剑在脖子上一抹时,失脚从丹墀上跌落下来撞死了。他对御医留下了一句著名的遗言:“天威不可测,正如天恩之不可测。”他留下的其实是一句废话。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知道,权术和房术同是帝王之家秘不示人的禁脔,却偏偏瞒了他一个蠢蛋。

现在,当我的父皇登基为大明帝国的第一十七代君王时,江山虽然还是朱家的江山,但是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接近三百年的时间里,朱家后人经过与千挑万选的后宫佳丽代代精血交融,她们的冰肌玉肤、花容月貌使朱家皇帝的龙颜发生了令人惊讶的渐变,到我的父皇朱由检时,他的英俊和威仪,竟奇迹般地酷似那张无锡画家作伪的太祖遗像,只是父皇的容貌更年轻,更精致,也更为忧戚。三百年的时间,抚平了虚假和真实的界线。我们朱家的人从虚假出发,终于走到了一个真实的结局里。

结局,从前的皇帝他们从不思考这个问题,他们与生俱来地认为结局距离他们非常地遥远,或者,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结局。父皇似乎也不去考虑结局。这是因为结局是一个冰凉而可怖的字眼,就像在春草中更行更远的驿路,终于见到了自己最后的一座驿站。我说过,父皇是一个长于倾听内心声音和远方声音的人,他自信,别人无法欺骗他,而自己也无法欺骗自己。他总是时刻都在思考着,他告诉自己,我思考的是眼前,是明天,是下一步,而不是可能已经预设好了的未来。

就在那个注定要决定帝国下一步命运的黎明,父皇泡在浴盆的温水中,却意外地停止了沉重的思考。他发布完看似心血来潮的御旨,挥退宫女和秉笔太监,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开始慢慢地搓洗着,打量着自己白皙而颀长的身子。

那是一具十七岁男人的躯体,在烛影与水雾的掩映中,它看起来就像月光下的大理石一样皎洁。他十指如葱,反复抚摸着自己精雕细刻的额头、鼻梁、嘴唇,还有宽阔的胸膛和扁平的肚腹。他深深地呼吸着,有说不出的舒展、惬意。相信我,他不是在寻找自慰,他是一个严肃而健康的男人。但他确实对自己的肉体抱着隐秘的恋恋之情,这就像一朵花或者一只蝴蝶倾慕于自己水中的倒影。父皇沉溺在温暖的水中,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皇帝,忘记了黎明前的黑暗中无处不在的寒意和杀机。他想象自己已从肉体中分离出来,在远处或者在天空,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美丽的躯壳。与此同时,他似乎还想到了一朵花或者说一只蝴蝶的好时光是那样的短暂,短得如同白驹过隙的一瞬间。他的胸中涌起了一阵辛酸,双目沁出了泪花,这是十七岁男人所普遍具有的那种伤感。他体会到了自己的脆弱,甚至认为自己的生命就完全像是一个薄而易碎的器皿。他不信神,不崇拜超自然的力量,否则,他会捧着自己的躯壳走上祭坛,把它奉献给冥冥昊天,使它伤心易碎的美丽得到永恒。

我并没有目睹过父皇年少时处子般的冰肌玉肤。我确信这一点,是来源于曾与父皇亲近者的讲述。更为重要的事实是,我的推论来源于我自己的身体。父皇的精血,美仪,呼吸,思想以至他的生命,都通过我的生命与身体而存活着。女儿就是父亲的活着的标本。今天,我已经是61岁的老妪,瞎了双眼,右脸满是姜瘢,烧焦的右手比雀爪还要干枯。但是,我的隐藏在严密衣袍下的肌肤依然雪白而又细嫩。每一天的清晨,我会从床上爬起来,一丝不挂地踱到嵌满整整一堵墙壁的大镜前,久久地打量着自己的裸体。我几乎是一个瞎子,我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白花花的晃动的影子。但那是怎样的一种白啊,就像玉石一般结实而润滑,豆腐脑一般温和而稀软。我将自己完好的左脸贴在镜上,并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捧着自己耷下的乳房、肚腹,轻轻地搓着,真有说不出的曼妙欲醉啊。自从我初醒人世起,我就对自己的胴体有了近于惊慌失措的爱慕,有了深深的心疼和珍惜。我把我的胴体视为我自己的娇女宝贝,终年四季把她严严地藏在从颈项一直拖及红色绣鞋的长长裙袍中。这就像我的存在,是我父皇生命中的秘密一样,我身体的存在,则是我生命中的秘密。我是我自己唯一的秘密。

我不仅珍藏着自己的秘密,而且享受着自己的秘密。是的,我不像我的父皇那样,是一个严肃的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在自己的身体上寻找自慰。不要笑话我,一个又丑又老的老太婆居然向一个年轻男人谈论自己的自慰,或者说自渎、手淫。但是,你一定还记得,我是一个在木樨地长大的女孩子,高尚、廉耻、堕落、邪淫,这些塞在道德匣子里的字眼跟我们的生活从来无关。况且,对于一个没有父亲管束,而母亲又无力管束的孤单女孩子来说,她快乐的源泉也只可能来自她的自身。

和大多数人在黑暗和睡梦中自慰不同,我的自慰始终都是清醒的,看得到明亮的光线,看得到我自己的欢乐。我的欢乐都是不期而然地到来的,就像是一次突然袭击,让我身不由己地眩晕、战栗,直至高潮。

明亡后,我一直隐居在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府邸中。养父历任明清两朝共五代天子的钦天监首席历法官,享有王公贵族般的尊荣。他家的殿宇院落,就像他绘制的星象图一样深邃和复杂。他常年寄宿在钦天监,观测浩瀚的星空和日月的光芒。时间对于他就像是河流,既是运动的又是永恒的;空间对于他就像是穹庐,既是单一的又是多义的。而我对于他,就像是从某个消失的星系中滚落出来的小球体,他满怀悲悯,把我拾起来,安放在了常被他自己置诸脑后的家中。

是的,传教士德吕尔·德吕翁的家四季都是重门深锁,阒寂无声的。平日,我就是这儿唯一的主人,而且是足不出户的瞎子和丑妇。每一天,我都依靠触摸和嗅觉,在这个由花园、楼阁、树林以及水渠和拱桥等等构成的宅院中徘徊。但是至今,我仍然无法正确地描述出门径的位置和走向……也就是说,我常在这个家中迷失,最后只有依靠呼唤仆人来解救我自己。我熟悉的生活,只是我十六岁以前的所见所闻,也就是我回忆中的木樨地,紫禁城。

我回忆里出现的总是彼时,别处,以及他人。我不停地追思着,却遗忘了我,我的身体,我的高潮。

一六

在天启七年那个秋天的早晨,被父皇约请到养心殿谈话的大臣都一一受到了亲切的礼遇。他们是被单独召见的,跪拜之后,父皇还破例赐他们落座,而且太监还奉上了天启七年的春茶。

父皇说:“喝吧,多么清香的茶水呢。他们告诉朕,这水,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在御花园里接的雨水。茶叶,是先帝在的时候,从黄山采摘的毛峰。也都是先帝时的旧物啊。”

君臣喝着茶,说着些闲话。说雨水,今年的收成。大臣的儿女可好,儿女亲家可好。然后,谈话就完了。大臣们出来的时候,都舒展着眉头,洋溢着真切的笑意。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过皇帝了。先帝神秘地深居大内,事无巨细,都仰赖于魏忠贤一人之手。普天之下,世人只知有“九千九百九十岁”,而不知有“万岁”。今天,大臣们喝着先帝时留下的茶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先帝已经死了。现在的皇帝,就是近在咫尺,赐他们以茶水和微笑的少年,从前那个隐忍蛰伏的小亲王。秋风穿过午门吹进紫禁城来,挟着肃然与寒意。他们都看见一个昔日权倾朝野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下,静候着新皇帝的召见。这个人就是魏忠贤。

魏忠贤背对着刚刚沐浴了皇恩的大臣,这使他们无法看到魏忠贤脸上真实的表情。但他们清楚,忠于魏氏的力量正在向帝国的中心收缩。关外的披甲大军扑向北京,北京的宪兵、特务包抄着紫禁城,魏忠贤则声色不动地瞅着金銮殿上那个寻花问柳的十七岁男孩。大臣们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仰望着天空。今天的太阳红彤彤的,披着长而又长的胡须。那些胡须扫在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扫出一派赤得发黑的光芒,让人悚然心惊。大臣们思忖着,这是否就是兵戈血雨之象呢?

魏忠贤是作为“临时被想起的人”而排在大臣们的末尾的。就好像一个主人忙完了正事,这才想起还有一点鸡毛蒜皮需要打发。至今没有人可以猜测出魏忠贤此时的心情。他一个人立在雕栏之侧、秋风之中,等了很久很久。为此,他当然会感到愤怒与仇恨。但他不会有所畏惧。他甚至想到了种种可以施加于新皇帝的报复手段。只有一点他不会去妄想,就是自己会做一个皇帝。因为他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挟制住一个傀儡。要么新皇帝充当第二个天启帝,要么他再扶持一个新的皇上。魏忠贤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可选。

魏忠贤立在初秋的太阳地里,经受着风吹和日晒。支撑着他庞大身躯的双腿渐渐从酸胀转为了肿痛,再从肿痛转为了麻木。而他的情绪,也由屈辱发展到羞愤交加,终于又由羞愤交加而化为了虚无……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眼前是金星乱溅。他的嘴里禁不住地嘟嘟囔囔起来,只祈望这一切早一点过去。

文武大臣已经陆续离开了金銮宝殿。紫禁城迎来了它的正午时分,在溽热的阳光照耀下,汉白玉的台阶和栏杆反射出冰雪般的寒意。又不知挨了多长的时辰,魏忠贤总算获得御旨,一步一步朝着年轻的天子挪去。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大海那无凭无信的潮涨潮落。

父皇接见魏忠贤时的神情看起来和往日一样,但是没有照例赏赐他一个座凳。他就那么疲惫不堪地站着,耳鸣、心慌,一双眼皮重如千钧,已经到了虚脱的边缘。在那一会儿,他忘记了自己的权势,军队、特务、宪兵,弹指之间可以遍布全国的恐怖。他恍惚中像是越过一汪泻地的水银,第一回看清了那个端坐在龙椅上的孩子的面容。

那孩子的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微笑。但是这笑容中没有羞涩卑怯,也没有屈尊俯就。这是高高在上的笑,是贵为人主的龙颜和悦。

父皇一一询问了魏忠贤关于边疆部队的调动,京师的宵禁,以及悄无声息中施行的秘密逮捕和处决。魏忠贤点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自己回答了些什么话。

父皇点着头,说很好,很好。最后,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有心无心地问了一句:“这些,客奶奶她都知道吗?”

魏忠贤的脑子里嗡然一响,心绪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他抬眼瞪着那个男孩,瞪了很久。他反问道:“客氏不过是服侍先帝的一个奴婢,国家大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父皇哈哈地笑出了声来。他从龙椅中站起身子,也反问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个奴婢,算不算匹夫呢?”父皇的反问,像是一种自言自语。他沉吟着,踱到帷幔后边去了。

魏忠贤刚刚咬定的一口气又泄了出去。他没有想到今天会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突然召见,更没有想到召见的结局会是这样的不知如何收场。他出神地望着那张空空的龙椅,充血肿胀的双腿不觉软软地跪了下去。从午门外远远吹来的秋风,吹到魏忠贤的后颈窝上,一直冷入他的骨髓。他想到了一点:我中了那小子的圈套。随即,晕死过去。

一七

当魏忠贤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正躺在一个什么地方。他喟叹一声,我该是被平放在新皇帝的案板上吧?他想到了他第一次看见厂卫特务拷打一个御史的情景。御史正是被按倒在一张长凳上,血和牙被打得从嘴角流出来。他啐了一口,骂道:“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最后被打成了一块绛红色的鱼饼。魏忠贤想到自己在六十之年忽然就成了这样一条鱼,心头一酸,两眼就湿润了。他试着虚开一条眼缝,透过泪花,看见了挺拔高耸的树干,和晴朗深蓝的天空。傍晚的阳光穿过树叶撒落在他的身上,温暖而又安详。一只纯金打造的香炉立在不远处,发出斑斓的光晕和紫青的烟雾。丹顶鹤在悠闲地信步,角楼上的风铃在时间的流逝中循环不已地叮叮当当。

魏忠贤终于看清了,就在距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见到他终于张开了眼睛,那人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魏忠贤认出来,那个人就是皇帝。

魏忠贤翻身起来,朝着父皇一叩到底。他叫道:“吾皇万岁,万万岁!奴才罪该万死……”

父皇哈哈地笑出声来。他做出一个伸手去扶的动作,“快起快起。”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柄湘妃竹的折扇,很潇洒地转了一个圈,呼地一下将扇子张了开来。

扇面几乎抵住了魏忠贤的鼻子。他看见上边飘飘洒洒地写着: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魏忠贤的目光从扇面上游移开去,他这才看清,自己是坐在紫禁城的御花园中。偌大的花园,就只有父皇和他两个人。光线正在一点点地暗下来,宫墙与树影在变换着位置。树影的轻盈,进一步显示出了宫墙的体积和封闭。花木有了成熟季节的丰茂,也就有了凋零将至的憔悴。

父皇告诉魏忠贤,知道他身子不适的时候,就吩咐小太监们把他抬到这儿来歇息了,还给他灌了一大碗参汤。父皇说:“起初朕还担心你要不行了,可参汤还真是管用的。那是真正的好参啊,高丽的参王,看起来就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呢。每天喝一碗这参王汤,可以返老还童的。”

魏忠贤再次一叩到底:“奴才罪该万死。”

但是父皇伸出折扇一挡,挡在他的胸前,这一叩竟然没有叩下去。父皇用扇柄拍着他肥厚的肩膀,把他拍回了先前那张巨大的躺椅上。

魏忠贤不敢再躺,坐着却极不舒服。他想着从关外撤回的大军今天一定该在京郊驻营了,而厂卫特务和忠于他的御林军就在正阳门与煤山一线日夜戒备着。然而,从御花园中,听不到外边一点车马的喧哗,也听不到一声小贩的吆喝。

“紫禁城实在是太大了,”父皇微微笑道,就像是在接着魏忠贤的心思做一点补充。他说,“紫禁城大得连苍蝇飞进来都要歇三遍,骏马跑进来都要折断一只蹄。过去有句诗说,‘侯门一入深似海’,这写诗的人,一定没有踏进过朕的门槛吧。”

父皇说话的时候,一直拿着折扇时张时合,在魏忠贤的跟前顾影徘徊。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刚才说自己罪该万死。朕想听听,你到底何罪之有呢?”

魏忠贤瞪着眼睛望着父皇,却说不出话来。

“那就让朕来列数你的罪过吧。”父皇伸出一根细长而优雅的指头,点着魏忠贤的面门。魏忠贤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倒在躺椅的靠背上。

“你的罪就是以不知罪为罪,以无罪为有罪。”父皇哈哈大笑,这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狂放之笑,在阒寂无人的御花园中听起来就如同凛冽、响亮的铜钹之声。丹顶鹤惊飞而起,绕着树冠和角楼一圈圈地盘旋。父皇用扇子在掌心重重地一拍,他说,“何罪之有!”

这一拍,把魏忠贤像一个婴儿般地拍醒了过来。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恣意纵横。同时,他还发觉,自己的裤裆也被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淋湿了。

魏忠贤从躺椅里蹦出来,扑倒在地面上,他用哽噎的声音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拿起旁边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亲手端给魏忠贤。

魏忠贤捧着杯子,感觉微微生温。太阳的高侧光最后一遍返照到御花园的林梢,那杯中的水深色沉着,像一张缄默的脸。他有片刻的时间可以思考,这是高丽国的参王汤,还是致人死地的剧毒药?但是他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现在他明白,一个太监对付一个皇帝需要百万之师,而一个皇帝收拾太监只需要一个微笑。

魏忠贤一仰脖子,把那杯水喝得干干净净。他愣了半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在舌根和喉头留有一点辛凉药物的薄荷味儿。抬眼看皇帝,皇帝正沉思着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他已经看透了自己全部的心思。

就在这时,夜幕在倏忽之间已经垂落下来。靠近墙根的花木后边,传来一声令人揪心的叹息。

“陛下,是鬼?”魏忠贤的声音在颤抖。

“是冤魂。”父皇的回答清晰而坚定。

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接着,墙根那儿响起一男一女两个人的低语,声音就像蚊子或者苍蝇翅膀的振动,含混朦胧而又绵绵不绝。好像一个在哭,一个在劝;一个咬牙切齿,一个隐忍不发。最后那声音变为了森然可怖的笑声,就像夜枭的不祥的啼叫。

魏忠贤从额头到被阉割的下身都霎时间长满了鸡皮,连毛发也一根根竖了起来。“陛下,”他匍匐在地上奏道,“让奴才护陛下回宫吧。”

父皇坐下来。他说:“起驾。”

“起驾……”一片轰隆隆的回应,从墙头、树上、池边、假山洞穴和角楼的顶层突然响起来,仿佛埋伏的千军万马在一齐振臂呐喊。刀斧和圆盾的相互撞击,指关节发出的咯咯嘎嘎,都充满了某种压抑的激情。火把呼呼地燃起来,从上至下将御花园装扮成燃烧的铁桶,松脂的气味闷闷不乐地膨胀着,火焰哧啦啦地舔舐着黑暗。那些被映衬得巨大无比的人影刀影,怪异而又狰狞。魏忠贤的表情,如在梦中。他的嘴里嘟嘟囔囔,不断望着父皇诉说着什么。父皇悠闲地坐着,就那么由他去说了。

魏忠贤终于说完了。父皇问他:“你说什么来呢?”

“奴才说,起驾。陛下。”

“慢。”父皇拍拍手,一行白衣白裙的宫娥像神话般地站在了面前。她们的纤纤素手上,各自端着盘、碗、杯碟、调羹、筷子、汤盆、酒壶。父皇将手势向下一沉,她们单腿跪下,捧着的器皿刚好在父皇和魏忠贤之间凑成一个圆圆的桌面。

酒真是一种奇怪的液体。它可以是火种,点燃一个人埋藏在胸中的仇恨,让愤怒的烈焰肆意地焚烧出来。它也可以是清凉剂,消解烦闷,抚慰不安,让他镇静,再镇静一些。这就好像一年里的秋天一样,它同时是充满温暖和寒意的季节。那天晚上的御花园中,魏忠贤在刀光斧影的环侍之下,饮下了一杯又一杯父皇亲斟的御酒。酒入肝肠,他同时品尝到了它双重的滋味。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离开紫禁城,这个黑暗的陷阱。

好多年来,魏忠贤都怀着轻蔑相信,皇帝所谓拥有的庞大帝国,不过只是紫禁城这座小小的孤岛。没有他魏忠贤的点头,所有的号令都出不了午门半步。午门是帝国权力的分水岭,这是他与先帝之间最深刻的默契。午门也应该是他与新皇帝之间最终妥协的交叉点。

魏忠贤是午门外的主人,是那儿法律和秩序的缔造者和维护者。他热爱午门外的富裕和贫穷,热爱繁华闹市的辉煌灯火,也热爱杀机四伏的阴森黑暗。他喝着新皇帝斟满的御酒,以眷恋的心情想到了自己在午门外所拥有的至尊至贵和无上的荣光。他堆着受宠若惊的笑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沉着、镇静。唯有这样,才能平安地脱身而去。但是,不停灌入的酒却在动摇着他的理智。他想起自己的疏忽,马虎,一个轻薄少年对自己的折辱,涌上来刻毒的怨恨和无穷的懊悔。这时候,连魏忠贤都明白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格外地怪异,因为那少年皇帝的眼睛透出了暗暗的惊诧。

但是,父皇很快就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和蔼与微笑。在他讲述下面那些话语之前,他似乎真的触动了感情。父皇说:“朕现在还不到十七岁,说皇帝当然是皇帝,说孩子也是个孩子。朕本来是想带着一家人到封地上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亲王生活,白天钓鱼打猎,和骏马小舟同行;晚上呢,月白风轻之下,以娇妻爱子为伴。那该有多么的悠游快活。但,现在朕当上了一国之君,亲王的乐趣,只好权当是做了一回春梦吧。什么是为人君父?就是一点朱笔批上去,好像要使出千钧的气力啊!”父皇很勉强地摇了摇自己的双臂,表明自己的孱弱和无助。他说,“朕其实哪里懂得做皇帝呢!即使要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先帝走得太快,他嘱咐朕的甚少,而期望朕的甚高。朕这些日子,东游西逛,就是心中难以踏实。朕所求的,就是有几个国家的干才,能够教教我,帮帮我,就像当初辅佐先帝时一样。”父皇说到最后,声音还真的有了哽咽。他蹙着眉头,完全是心潮难平的样子。

在那一会儿,魏忠贤是否被父皇的话所打动,我到今天都无法肯定。魏忠贤和父皇看起来都很有几分醉了,但他们似乎更倾向于相信,对方的醉态是一种伪装。但有一点魏忠贤是确信不疑的,那就是,新皇帝再是装神弄鬼,说到底仍是一个孩子。

父皇把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他说:“从前周文王向姜子牙托孤,武王尊子牙为尚父。汉昭烈向诸葛亮托孤,后主奉孔明为相父……”父皇说着,声音渐渐地小下去,变成了喃喃自语。他能够清楚发出的最后一道御旨是,“送魏公公回去吧。”

一顶精致而封闭的小轿抬着魏忠贤走上了归程。魏忠贤半醉半醒,在颤悠悠的轿中耷着眼帘假寐。他当然不会睡着,今天像变戏法一般的遭遇,终于有惊无险有劳无损地结束了。他就要回到宫墙之外,回到那个以他为主人的世界中去了。他有一种虎口余生的侥幸,觉得生生死死的惊惧和惊喜,都在这一天反复体验无遗。他甚至以为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也捡回了自己的尊严。他切齿私语:“小子,我再也不会中你的圈套,受你的折辱了。下一次,该让你来陪老夫玩玩游戏了。”

当然,魏忠贤还在一遍遍地回味着父皇临别时给他说的那一席话,姜子牙,诸葛亮……他的手正软软地搭在下体上,想起那些托孤故事,脸上掠过冷笑。笑话,那小子会让我做姜子牙、诸葛亮!但是那些话确实足以让他展开遐想。那一席听起来恳切真挚的话语,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是那个苍白、孱弱的儿皇帝,在任性之后最终认输吗?想到这一层,魏忠贤以赢家的身份,再次意识到了自己是午门外唯一的主人,而紫禁城又是多么的孤独和渺小。

醇烈的御酒使魏忠贤的脑子浮想联翩。但是他忘记了计算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小轿在夜色中转悠的速度和距离。当他终于在那顶颤悠悠的小轿中怡然入睡时,他自信已经把朱家的后人都一个个地看透了。

一八

后来,魏忠贤被一声轻捷的敲击惊醒了——那是一柄合拢来的折扇,点在他宽阔的额头上。他勉强撑开眼帘,发现自己正极不舒服地坐在一张石雕的圆凳上,周遭是浓酽黏稠的夜色,有两盏通红的灯笼,在他头上的黑暗中飘浮着,像一双充血的眼睛。

魏忠贤合上眼帘定了定神。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吹来,潮湿而寒冷,红灯笼摇晃着,他的胸膛中涌起一股热辣辣的酒气,觉得自己一脑一脸都被逼得又胀又疼。那个持着折扇的人,素衣白冠,正站在他的跟前。这时候,酒劲还没有消尽,而恐惧还没有上来,魏忠贤厉声问道:“这是在哪儿呢?”

一个声音清清朗朗地答道:

“朕的御花园。”

我相信,在那个黑暗时刻,魏忠贤希望自己能够确定,现在仍在梦中。但是,角楼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而无数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地点亮了,像一个弧形环抱在崇祯皇帝的身后。魏忠贤看不清灯笼下边沉浸在阴影里的面容,但他知道这些面容如同青铜面具一样冰冷无情。

但是魏忠贤没有哀求,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哀求都不值一哂。他曾经面对过许多垂死者的哀求,内心充满了鄙夷。向一头老虎或者一个猎人乞求生路,只会激起对手杀心大盛。他感到自己恢复了平静,也恢复了作为午门外主人的尊严。他说:“陛下,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是的,朕要比你先明白这一点。”

“陛下,你会不会后悔呢?”

“朕也许会后悔的。”

“那么,为什么要在陛下和奴才之间做下后悔的事情?”

“因为朕后悔的时候,你这个奴才已经看不见了。”

接着是短时间的沉默。魏忠贤嘿嘿地笑起来:“陛下知道刘备为什么要向诸葛亮托孤吗?因为,诸葛亮要废阿斗就像弹掉衣服上的虱子那么容易。”

我的父皇以更爽朗的笑声压倒了魏忠贤的话音。他说:“你真是至死不悟:朕不是阿斗!”

这是魏忠贤最后被点醒的时刻。他颓然地坐在石凳上,从未有过地感到了石的坚硬和冰凉。他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称作“陛下”的轻狂少年,把那柄硕大无朋的折扇呼的一声张开来,又呼的一声合拢去。

父皇说:“秦庄襄王死的时候向吕不韦托孤,嬴政尊他为仲父。可是你知道,最终嬴政送给他仲父的大礼是什么?”

“奴才知道什么?”魏忠贤冷笑道,“奴才不过是一辈子在宫中侍候天子的贱人。”

“那你今天知道了:一杯药酒。”父皇说着,坐在了魏忠贤的对面。他看着在寒夜、灯笼和自己目光对视下魏忠贤表情的变化,就像在仔细观赏自己精工细作的一件玩物。

魏忠贤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御花园的墙根那边,也传出一声叹息来。秋风萧瑟之中,两声叹息,就像是彼此的回应。他说:“边疆动荡,金瓯破缺。南方大水,北方大旱。陕西的王二揭竿暴动,杀了知县捣了衙门,成了天下寇盗的楷模;山西、宁夏连连地震,毁了房舍,还掀翻了边墙,塞外鞑虏又勾起了投鞭的志向。陛下杀奴才一人容易,而安天下难啊。”

“安天下是朕的家务事。”父皇说,“魏公公少一分牵挂,也走得利索。”

魏忠贤却连打了两个哈哈。他切齿而笑:“亡国之君,还有什么家可言呢?”

“贱人!”父皇暴跳起来,用紧握的扇柄对着魏忠贤劈面打去。——然而,这只是我的愿望而已。事情的真相更接近于父皇只是在灯影秋风之中默然地坐着,一语未发。

魏忠贤说:“奴才是先帝全心全意信赖的股肱之臣,这一点,陛下知道,天下的百姓也知道。如果陛下执意要杀奴才,该给奴才定什么罪才能说服民众百姓,还有三军的将士、厂卫的弟兄呢?”

父皇沉吟着站起来,右手握住折扇往左手心里轻轻拍打。他说:“有一日,朕在这京郊一带微服巡游,来到一个桂花盛开的地方。在一所空空的青楼内,意外地看见一个孤单的妇人正在寂寞地睡着。朕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多么的孤单和寂寞。于是朕想上床陪伴陪伴她,可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朕望了望窗外,天空就像伸展的盖子,一直盖向四野的尽头。朕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了床,把那个妇人拉过来,为朕做了一回陪伴。你知道,朕那时明白了什么吗?”

魏忠贤想说什么,却犹豫未决。

“那时候朕想到了:朕就是朕。朕想做一件事情,不需要开始的理由,也不必思考如何去收场。”父皇伸出一根指头,点着黑夜中的虚空。他说,“紫禁城的宫墙,绝不是帝国的长城。”

魏忠贤在无知无觉中匍匐在地。他说:“请让奴才像侍奉先帝一样侍奉陛下吧。天下的人都知道,先帝在世时是多么的快乐。”

“朕会快乐的。”

父皇再次把那柄折扇呼的一声张开,气定神闲地扇起来。这一次,魏忠贤看见的不再是那首飘飘洒洒的《醉妆词》。在红得发黑的灯光下,四个碑体大字冷淡而镇定:

天下归心

这是太祖爷爷朱元璋的手迹。

父皇的身后走出沉默寡言的老刘公公。他揪住自己旧时主人的后颈,往一棵桧树走去。这时候,灯笼开始一盏接着一盏地缓缓熄灭。御花园的地上,剥落的桧树皮就像银屑一样闪闪发光。也许,这并非树皮,而就是银屑本身。在禁城金殿的深处,银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既然它可以满天抛撒,也就会遍地丢弃。

魏忠贤的头被很不舒服地定在桧树巨大的根部。他还在嘟囔:“陛下,为什么让奴才这种死法?”

父皇笑道:“朕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却又糊里糊涂。”

“陛下,知道奴才的属相吗?”

“你就是属虎,也认命了吧。”

“不,奴才属猫,陛下从没听说过吧?猫有九条命,陛下今夜杀一条,明晚奴才还要回来的……”

父皇不语,拿扇子在手心拍了拍,说:“杀了。”老刘公公斧影一闪,魏忠贤滚圆的头颅落了地。胶质状的鲜血涂满了树根。在黑暗中,就连鲜血看起来也是黑暗的,甚至血腥的气息都像煤烟一样地呛人。

父皇用天语纶音打破了自己在最后时刻的沉默:“让后世的考据家和修野史的闲人多些事做吧——朕喜欢这样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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