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陈志和秋草都没有睡好,本来是一件很好的喜事,被双方的父亲这么一闹腾,看来这婚事又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了。其实在两家人的心里,陈志和秋草的婚事早晚都要办的,只是双方为了面子一直在较劲。
老亚的家在村水塘西角处的一个巷子口,一个偌大的院子将三层小楼深深地包围着,院子里铺着水泥地,从院子大门走出来就是通往村东西两头的路,只是一直没有修,还是一条土路。
院门口,玉秀的手里端着装有稻谷的碗正在喂鸡。
“咕咕咕,咕咕咕。”玉秀一边往地下撒着稻谷,一边唤着围在她身边的小鸡。
“你这是要去哪?”看老亚从屋里走出来,玉秀赶忙迎上去问。
“你喂好鸡就行,我去仓库看看。”老亚朝玉秀摆摆手就出门了。
老亚所说的仓库就是在新桥头收果子专用的三间低矮的茅草房子,这个房子原来是村里一户人家做小生意时盖起来的,后来不用了就给村里的铁匠用来打铁,前几年铁匠也不打铁了,老亚就租过来专门收果子用。
老亚每次去仓库的时候,必须要经过老田的家门口,看着老田家的工人都在忙着装车发货,老亚的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几天,村民们明显卖给老田家的果子比自己的要多,心想一定又是老田去抢货了。老亚停住了脚步,走过去。
“今天又要发车?”老亚一边说着,一边在装有果子的麻袋包上拍了又拍,摸了又摸。
“这不,北京那边要货要得急,下午就得发车。”老田递过来一根香烟。
老亚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老田递过来的香烟,背着手又朝旁边的一堆果子包看过去。
“老东西,你这几天好像果子收的不多啊,怎么?外面的市场不太好?”老田凑到老亚的身边,声音压得很低,故意说道。
老亚依然没有说话,从腰间掏出老烟枪,再从烟袋里揪出一点烟丝末放进烟嘴里,点上火,猛吸一口,然后故意吐出一个烟圈,又裹了裹大衣,转身就走了。
本来老田以为老亚过来会挑起什么事端来,可是老亚这次偏偏没有,这也是老田意料之外的事情。要是以前像这种情况,老亚早就嚷嚷起来了,可是今天,老亚没有。看着老亚的离开,老田不禁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希望这个老东西再唠叨几句,反正这辈子,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老亚来到仓库,工人们都还没有到,老亚有些生气,自己打开锁推门进去,尽管天气有些寒冷,仓库里还是闻到了一股霉味。他蹲下来打开盖布,很心疼地看着有几处发霉的果子。
过了一会,陈志和玉秀也来了,陈志的手里拿着父亲的早餐。
“爸,怎么就你一个人?”陈志问。
“这帮现世的东西都还没有起床呢!”老亚没有起身,把有些发霉的果子一个个拣出来。
“爸,先吃早饭。”陈志把早餐放在桌子上,给父亲倒了半盆热水洗手。
“你去洗手吃饭吧,趁热。”玉秀关心地对老亚说,也蹲下来拣出发霉的果子。
这时,苏起骑着自行车在门外停下。
“陈志,出来一下。”苏起小声地喊着。
“干吗?”陈志走出来,问他。
“秋草说打你好几个电话不接,让我告诉你,十二点,老地方,美吧你。”苏起嘿嘿地笑着。
陈志这才发现手机放在家里了。
“别让你老丈人知道,我走了,去黄姑。”说完,苏起踩着自行车走了。
陈志转身回屋,拿出一个竹筐把拣出来发霉的果子装进去。
“苏起找你干吗?”老亚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脸,一边问。
“哦,让我晚上去他家吃饭。”陈志回答。
“不要喝酒。”玉秀嘱咐着。
“知道了,妈,我每次出去吃饭,你总记得这一句。”
“你妈说的还有错吗?不爱听?”老亚一听陈志这样说,训斥起来。
“爸,我妈说的是对的,你别生气。”陈志笑着说,同时也搬起大半筐发霉的果子朝里屋走去。
“这孩子,说你还不爱听。”玉秀看着陈志的样子,又心疼地说,“慢点,慢点。”
秋草约陈志中午十二点在老地方见,这个老地方,其实就是四队稻谷场的老梧桐树下,那里是他们约会的固定地点。在那棵老梧桐树下,陈志和秋草有过无数的回忆和甜蜜。
十二点,陈志已经在老梧桐树下等待着秋草,每每这个时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只见不远处秋草向这边走来。
“秋草,我在这。”陈志从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站起来,向秋草挥手。
“拿着,刚煮好的地瓜,趁热吃。”秋草小步跑到陈志的跟前,递给他一个还有些热乎的地瓜。
“没有被我叔发现吧?”陈志一边吃着地瓜,一边问秋草。
“没有,我爸他们还在装车。”秋草坐在陈志的身边,两个人乐呵呵地说着悄悄话,相互倚靠着,陈志习惯性地在秋草的额头亲了一口。就在此时,老田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丢人,这大白天的你们也不嫌丢人?给我回去。”老田背着双手,大声地对秋草吼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爸,你……你怎么……来了?”秋草和陈志慌忙站起来,秋草小声地嘀咕着,两个人低着头不敢看老田。
“回去!别给老子丢人。”老田说完,气哄哄地走了。
秋草什么话也不敢说,看了看陈志,赶紧跟在老田的身后走了,留下陈志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坐下来继续吃着地瓜。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被老田抓住,陈志知道,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周,自己是见不到秋草了。看着秋草被老田带回去,他除了无奈没有别的感受。
这棵老梧桐树,好像是专门留给陈志和秋草的。自从这块稻谷场荒废后,这里很少有人来,这棵梧桐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由谁栽的。陈志在这里坐了好久,看着眼前这条连接庐江和无为的老马路,想着如果出去寻找自己的理想,该走哪个方向。
“陈志,陈志。”苏起骑着自行车过来,老远的就急促地喊他。
“快点,你爸和秋草他们家的工人又打起来了。”
“怎么又打起来了?快点,去看看。”陈志坐上苏起的自行车。
在老田家的院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吵吵闹闹的,还没等苏起停好自行车,陈志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挤进人群中,只见老亚站在那里挡住了已经装好果子的货车。
“我今天还就挡道了,怎么着吧?”老亚把两手环抱在胸前,依靠着车头,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叔,你先让我把车开走,有什么事你和田叔再慢慢说,我还要赶时间呢!”司机已经在驾驶室准备好发车了,可是被老亚这么挡在车前面,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爸,你这又唱哪出啊?”陈志来到老亚的身边,瞅了瞅围在身边的人,小声地问着。
“不关你小子的事,滚一边去!”老亚看来火气还很大,踢了陈志一脚。
“那也不能挡住车不让发货啊!爸,你先让开,有事慢慢说。”陈志试图将父亲拉到旁边,可是老亚的脾气就像驴一样倔强。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伙都知道这两家经常这样闹来闹去,其实都是因为老亚和老田的面子问题,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争强好胜。也有一部分和陈志、秋草有关系,看热闹的村民都想在这样的场合打听一下陈志和秋草关系的最新进展。
“叔,要不你先进屋坐坐,等一会田叔到了,你再和他说。你看我们做小辈的,也是做工的,我们哪能做的了这个主,你说是吧?”老田家的一个工人说。
“那我可不管,要想发货,除非给我卸下二十包果子,否则休想!”老亚语气依然很强硬,身子依靠在车头,抽着老烟枪。
“爸,怎么这是?非要给你卸下二十包果子?”陈志小声地问。
“你懂个屁,给老子滚回去。”
陈志见父亲火气未消,便站在一旁不敢说话。这时,老亚好像有点不耐烦,走到货车的一侧,司机见老亚从车前离开,刚想启动货车,却从倒车镜中看见,老亚抓住扶手正在爬车厢。这时,人群中有人喊起来:“亚叔,小心。”
“爸,你要干吗?下来。”陈志站在下面,一手抓住父亲的裤脚。
“放开,你小子滚开。”老亚一边说着,一边挣脱了陈志的手,爬上车厢站在果子包上,大声地说:
“这二十包果子是我老亚的,今天要是不卸下来,我就不会下来,看你们还发不发车。”
这时,老田家的工人才告诉陈志,原来是村里的老铁匠本来答应了家里的果子要卖给老亚的,可是这几天老亚迟迟未收货,老田家给的价格一斤又高出两毛钱,铁匠的老婆就把果子卖给老田了,这下倒好,惹出了麻烦。
老亚见老田迟迟不出现,终于等不及了,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将一包果子从车上翻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包口被摔开,果子撒得满地都是,经过这么重重的一摔,好些果子都摔破了皮,不能要了。
“来了,来了,让开。”人群中有人说。
老田和秋草来了,老田站在车下面,看着满地的果子,淡淡地笑了笑,很镇定,然后进屋拿出一个筐,蹲下来将摔破皮的果子一个一个往筐里拣,老田家的工人见状也都跟着去拣果子。秋草站在陈志的身边,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也没有了主意。
“陈志,怎么了?场面搞得这么大。”秋草问陈志。
“我哪知道,我也是刚来。”陈志说。
这时,只见老田站起来,站到车厢旁边。
“今天你有什么火气只管在我身上发,你先让我的货车走。”老田抬起头看着老亚,语气很平和。
“只要卸下二十包果子,你的货车尽管开走。”老亚指着老田说。
“我的仓库里还有,你尽管挑,但是这趟货车一定要走,你可别耽误了这趟车,你也是做果子生意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懂。”老田很淡定地和老亚在谈判,又接着说,“你说我不该收了老铁匠家的果子,都什么时候了,你为什么迟迟没有动静?总不至于非要老铁匠家的果子烂了你才去收?讲讲道理吧!你上个月不也是抢了我的货,这个你没有忘记吧?”
老亚当然没有忘记,就在上个月中旬,北京的果子市场急需进货,老亚为了第一时间发车,就连夜出高价抢了老田已经说好的几家果子,有些村民当然是谁出高价就卖给谁。就为这事,老田还和老亚吵了三天,差点动起手来。这回,老田抢了老亚的货,当然也和上次有关系。
老亚知道自己理亏,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应付今天这一关,但是就这样下来也丝毫没有面子。这时,只见苏起匆匆跑过来。
“叔,不好了,我婶子他晕倒了。”苏起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怎么?晕倒了?怎么回事?”老亚一听着急了,一边问着,一边赶紧下车。
“爸,你慢点,来,我扶着你!”陈志赶忙走过去伸手将父亲扶下车。
老亚下来后快步匆匆离开,陈志向秋草使了个眼色,跟着父亲回家了。
“来,帮一下,把这包果子搬上车。”秋草招呼着工人,把刚才从车上掉下来的一包果子扎紧口袋搬上了车。
“师傅,发车吧!”秋草拍拍车门,对司机说。
“好嘞!”
围观的村民见没什么可看的了,都纷纷散去,货车也缓缓开上了新桥头,向北京的方向驶去,老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捧起茶壶,给杯子里倒满了水,咕噜一口干了,见大伙都走了,他把秋草叫到跟前。
“怎么回事?你婶晕倒了?你过去看看。”老田说。
“爸,这回你可要感谢陈志,要不是他,你今天要想发这趟车,可是够呛。”秋草故意把“陈志”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是想提醒父亲今天能够发车还是陈志的功劳。
“你婶不是晕倒了吗?”老田问。
“哪有啊!是陈志让苏起过来故意这么说的,要不然我叔怎么会下来。”秋草乐呵呵地说。
“我明白了,这小子,还不错,回头让他来家里吃饭。”老田微笑着说到,起身招呼着工人们回仓库继续打包下一车果子。
秋草在父亲的身后偷偷地乐,别提她心里有多高兴了,最起码可以看出来父亲这一次说了陈志的好,秋草赶忙去找母亲商量晚上请陈志来家里吃饭的事情。
没想到,老田在这个时候又责怪秋草和陈志偷偷约会的事情,这让秋草瞬间又高兴不起来了,感觉心里委屈得很,但是她不想破坏刚才的气氛,于是就当父亲什么也没有说。
老田看出了秋草的心思,他知道女儿大了,有些事由不得自己了,但是他也觉得自己不容易,自己这么辛苦,不也是想多挣几个钱留给秋草嘛!现在,女儿大了,他的心里总觉得不放心,所以,他一有空,就喜欢跟在秋草的身后。其实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尽量不让秋草和陈志单独在一起。他怕这两人这样在一起,一时控制不了,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老田不想让别人在背后闲言碎语。
对于父亲每次的跟踪,秋草当然很反感。她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事和父亲吵一架的。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远处的夕阳给了这个季节的村庄一丝温暖的感觉。秋草走在去陈志家的路上,手里还提着一瓶老酒,这是老田让秋草带去给老亚的,老田在这方面还是很讲究,要是空手去,日后老亚还指不定怎么说他呢!所以,他让秋草带了一瓶酒。
这条路,是村里通向外界唯一的一条大路,说是大路,其实也就大约四五米宽的一条土路,从新桥头一直通向村里边。
秋草刚到陈志家的院子外,还没有进去,就听到一声摔酒瓶子的声音,紧接着,从屋里传来陈志的声音。
“爸,你就别生气了,你看那么多人,多不好,再说,你上次不也是抢了我叔的货,这回算是扯平了。”秋草听出来了,老亚还在生气,她不好意思进去,只好在院子里的水井旁先坐下。
“那你也不能和你妈合伙来骗我,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老田他比我收的货多那么多?!”
“看你这么小心眼,陈志也是为你好,给你找个台阶下。”玉秀站在一旁数落着老亚。
这时,门开了,只见老亚从屋里走出来,看见秋草坐在水井旁,也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门口要出去。
“叔,你这是要出去啊!”秋草站起来,“这是我爸让我给你带的老酒……”
“拿回去,告诉你爸,我不稀罕,别在这里装好人。”还没等秋草说完,老亚就回绝了。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接受老田一点点的好处,毕竟心里这个气还没有咽下去。说完他又出门了。
老亚背着手沿着水塘边的村路来到了老井旁,只见几个妇女在老井边洗衣服,也有几个村里的老人在老井旁支起一张桌子在打斗地主,见老亚来了,都转过头打招呼。
“你们打,我就看看。”老亚向他们摆摆手,看了几眼,和几个洗衣服的妇女唠嗑了几句后,又朝村西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哼起了黄梅戏,背后几个妇女看着老亚哼着黄梅戏的样子,都咯咯地笑起来。
这几年老亚通过做果子生意,钱挣了不少,肚子也凸显出来,村里人都说老亚胖了。其实他酒喝得并不多,只是家里的伙食比较好。走起路来也总是挺直了腰板,并不是他有钱了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而是这么多年习惯这样走路。村里人都说老亚适合当领导,这也不是什么恭维的话,的确是这样,看这个派头就挺像。当然,老亚的身体比村里其他的同龄人都要好,虽然都六十一岁了,看起来却不显老,只是耳朵旁边多出了一小撮稍白的头发而已。
“秋草,来了,快进屋,外面冷。别管你叔,他这脾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玉秀走过来,把秋草拉进屋里。
“不冷,婶,我爸妈让我叫陈志过去吃晚饭。”秋草把老酒递给陈志。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爸的主意?”玉秀笑眯眯地问。
“我爸说的,就为了今天陈志给他解围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到什么时候呢?”秋草一边说着,一边搓搓手。
“你爸那边怎么样了?”
“婶,我爸没事。反倒我觉得,挺对不住我叔的,我爸总让我叔生气。”秋草看了看玉秀,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两个,都是驴脾气,不说他们了。陈志,去吧,把这筐鸡蛋带上。”玉秀弯下腰,弓着身子从墙角的鸡笼旁拽出一篮子鸡蛋。
“这几天刚生的鸡蛋,给秋草补补身子。”
“谢谢婶。”秋草说完,就和陈志出门了。这时,天快要黑了,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见着陈志和秋草,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
在秋草的家里,桂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是为了庆祝今天连续发了两趟货车,外面果子的行情保持稳定;二是为了感谢将来的女婿在今天帮了老田家一个大忙。这顿晚餐,来的不只有秋草的一家人和陈志,还有秋草家的工人。每次顺利发车,老田都要请所有的工人一起吃饭。
整个晚餐,老田都没有和陈志说过一句话,只顾着和家里的工人们说着有关果子收货的事情,秋草坐在陈志的身边,不时地插上一两句。
其实陈志的心里是明白的,在秋草家里,老田和玉秀从内心里算是已经接受他了,只是这两个家庭在新桥村几十年了,一直是好一阵子,吵一阵子,好了几十年,也吵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