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管事的死状,凤允很快就见到了。
李厨子和王婆被唤去前院没多久,凤允也被带了过去。
府中下人们所住的小杂院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过,念老爷和夫人站在屋前,脸色难看的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凤允。
张管事的尸身先前就被人从他房内抬了出来,放在草席上。众人都退得老远,不敢上前细看。
凤允方才从旁经过时还多看了几眼,张管事的五脏六腑都没丢,只是瞪着一双白目,大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大概牙和舌头都碎在口中了;额头上的青筋,比他平日发狠时突得还厉害。
念夫人用手帕捂着口鼻,垂下眼不想再看远处的尸体,却不想地上跪着的人那张脸,比张管事也好不了多少,一时间竟有些反胃,心中想着还好没让女儿跟来,不然指不定要给吓出病来。
“总管说昨夜张管事外出喝了酒回来后,还见他往后厨去了,你平日夜里就宿在伙房,昨夜可见过张管事与人争执?”念老爷有些焦躁的问道。
凤允伏在地上,慌乱的摇了摇头,想来是念老爷还不知道昨夜月云也去过后厨,而其他人是否知道就未可知了。
念老爷见她摇头又问:“那张管事昨夜去后厨作甚了?”
凤允重复了一遍方才摇头的动作。
这怯懦又呆傻的样子,急得念老爷一跺脚,大声呵斥起来:“到底是张管事死了还是你这丑东西死了!三捶打不出个屁来,没用的东西!还有你们,一个个的不中用的!夜里死了这么大个人竟没一个人知道,天天巡夜是巡周公去了吗!”
边说,边抬手指着站在下首的一众下人,火气憋得他面色发青,若非念夫人在一旁劝着,他还打算上前去踢几个人发泄一下。
原本在这念府里偶尔死个丫鬟小厮算不得什么,下人们都是从郡城人市里买来的,进府时就签了死契,死了官府衙役也不会管。
念家的几个主子,除了念小姐通情达理以外,别的都脾气不好,一有不顺心的轻则叱骂一番,重则打死个把也是有的。毕竟念府也算是这梓镇上有头有脸商贾之户,钱财权势尚且比不得云州郡城里的名门望族,但那蛮横霸道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张管事死了,念老爷如此动怒,还是因着这府中各处管事的皆是念家人或远或近的亲戚;念老爷早年家贫,因缘际会跟了郡城里的大商贾做事,学得些经商之道,带着多年积攒的银钱回了梓镇,靠着在郡城的人脉做起了买卖。
梓镇虽名义上是归在云州郡内,但离郡城属实太远,又四面环山,寻常人家出去一趟都不容易,莫说如念老爷这般,能雇人雇车山高路远的去郡城进货拉回来卖,而且还什么都卖。念府的小铺每日皆是门庭若市,渐渐的梓镇上唯一的小市集就都姓了念,念家人更是跟着念老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了不少沾亲带故的跟着做事,张管事就是其中之一。
听闻是老夫人娘家那边的张家侄儿,乃是张家的独苗。
如今惨死在念府,老夫人可不会当死的是什么阿猫阿狗,定是要把府中翻个天还不算完的。
现下老夫人不在这儿,那应该是还不知道自己的侄儿死了,否则在此暴跳如雷的就不单单是念老爷了。
“老爷,要不还是去邬桥县里请衙门的人来看看吧?咱们毕竟不是查案的,哪找得出人是被谁所害?”躬身立在一旁的戚总管小心翼翼凑到他家老爷面前小声探问。
额头还抵在地上的凤允微不可查的抬了抬脑袋,地上的石头膈得她头疼,她想着戚总管果然想去找人来验尸了。
邬桥县离梓镇来回有一日的路程,让下人骑马去请几个衙役也不是不行,但念老爷总觉得这大热天儿的,府中躺个死人,实在是不吉利!
可要查出张管事死因,除了让有经验的衙役来,似乎也没别的方法。
念老爷思量一番后,拧起眉毛怒瞪众人:“听见没!你们是谁害了张管事最好主动出来认罪,否则请了衙门的人来查个水落石出,别以为杀人偿命就能算了,你们卖身的死契上可都清清白白的写着家户,到时候让衙门把你们全家都下狱杀头!”
一番恫吓后,念老爷便差人备车,让护院的老刘头带着银钱去邬桥县请人,又厉声命令不许将此事传到老夫人耳中,谁要出了这院门敢多说一个字,就等着剜舌头。
众人看着念老爷领着夫人拂袖而去,皆是愁眉苦脸面面相觑,在戚总管的催促下才纷纷散去,继续回去做事。
凤允埋着头跟着人群往外走时,余光却瞥见一抹煞白身形立在张管事尸身前,她稍稍回头去看,竟瞧见一个白衣白发,模样俊俏的小童在张管事尸体边蹲下,盯着尸体的面目看了一眼,而后突然抬眼对上了凤允藏在发丝后的目光。
似乎没想过会有人注意到自己,那小童眼中一惊,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白发的小男童?这又是个什么东西?凤允梗着脖颈吸了口气,逼自己回头,垂眼,按住心中疑惑,匆匆跟着前人离开杂院。
不管那是什么,都与她无关。
这时候她还没想过,这世间之事,常是不尽如人意,也由不得她置身事外的。
云州郡城内八街九陌熙攘繁华,巍峨的城主殿屹立其中,琼林玉殿森严静谧,与四周的车水马龙形成极端之相。
有人高座于侧殿的观景露台上,手执酒盏小酌,俊雅的脸上散漫不羁,听着白衣小童带回的消息。
而这白衣小童,正是不久前在几百里外的梓镇念府内,凤允所见之人,只是此刻他的头发却又变成了黑色,面上冷然老成的表情与这相貌声音格格不入。
“她看见你也无妨。”座上之人慢悠悠将酒盏放到矮桌上,立时又凭空出现一个白衣小童上前给他斟酒,方才的小童依旧恭谨的立在原处,听他开口吩咐:“她死了亦无伤大雅,届时你自行回来,我精魄还未稳固,还要在此多待一段时日…”
他顿了顿,自觉也没什么要多说的,便对小童道:“去吧,回来时顺便将她尸身带来。”
小童点了点头,回身的瞬间便又没了影。
独酌的人重新抬起酒盏,却似察觉到什么,酒盏停在唇边;身侧斟酒的小童也突然变化成守卫的模样,朝身后长廊望去。
不多时伴着越来越大的脚步声,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长廊尽处小跑过来,躬身行礼后禀道:“城主,钟离大人来了。”
“让他上来吧。”看侍卫领命而去,他放下酒盏,挑眉问身侧的人:“你说,他会把头颅带来么?”
身侧人用青年的脸,作出了孩童般疑惑的表情,歪起脑袋:“初闻不知。”
他笑,要做人上之人,总是要比常人舍得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