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伤了谁的眼。
“薛公子果真是痴情之人……呵呵……”我一挑眉眼，低沉声音笑开。“只是游戏还没结束。”
“你先把她放了，我任你处置，阁下究竟是何人？”饶是被这烈风刮伤、冻得不成样子，薛瑜双眼依旧支撑着逼人如炬。
“一个……想杀你的人。”
薛瑜突然看到安谧那双浅棕色的美丽大眼睛里倒映出漫天的雪花。
是，下雪了，扬州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然而下一秒，却是红色身影蓦地消失在眼前。
没有半点迟疑，他冲过去紧紧抱着她，一同跌落万丈悬崖。他看到她眼眸里的震惊和不知所措，看到她眼眸里自己的解脱的微笑。
在此之前，他曾想遁入空门，沉香袅袅燃青烟。我悲我喜，顾念卿卿。何所自居，何所自欺。
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大雪，去年扬州的第一场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那明妍少女一袭红裙，眸中的火，烧灿云霞。她击掌大笑：“以舞换酒，如何？”
她为他跳了一支舞，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叫《九天》。
她跳舞的时候也是大笑，声音整条街都听得到。
这女子完全与他耳濡目染的窈窕淑女不符呢……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谁又舍得放开。
素色流年，姗姗来迟人间。
凄凉如雪，葬送谁的誓言。
怀中女子，雪沾了半湿眉睫。谁还知道，谁还记得，那高山之巅，我在推她坠下之前曾轻轻在她耳边呢喃：“纵使青春留得住。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
安谧为情所伤，却未曾离开扬州，甚至离开楚风馆，此中真意昭然若揭。薛瑜身在局中，所以不能看破。可是我的曼珠，男人的心自古善变，纵使你依然能保持如花美貌，也不能阻止他的生命里再出现一个烈焰般妖娆的红颜知己。
高山之巅，无情的风，狂放的雪，我揭开黑色面罩。
我觉得心脏有些痛。
是我这个身体原来的宿主，她死得恰好，我便无需再费心思找凡人的躯体。
她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我继承了她的记忆。
她的名字，叫剑乐。
剑乐曾经还是个十岁小孩子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是的，就是那种女孩子对男孩子的喜欢，在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之前。
那一年，红墙倾圮，玄武门外，落樱宫道上，白衣帝姬昂着高贵的头颅生生从她身上踩过去，十指在精巧木屐的挤压下高高肿起，痛楚逼得她不能动弹。揭天鼓吹暖春风的暖意不见了，留给她的只是哭湿的春衫双袖。
然后，见到了那个天神一般骄阳一般的十五岁少年。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将军王，身披银甲，随便往哪一站都仿佛周围堆满了太阳。这个少年的名字，如雷贯耳，京中，不光是长安的人都晓得的。
这个少年有着天下最高强的武艺，他的臂膀像金铁一般坚硬。
在开满落樱的宫道上，她突然冒出一种想法。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保护她，她是不是可以不管那些明着暗着的追杀，那些暗甲兵士见到他一定会全身心地跪倒在她的身旁，而那个面无表情地踩过她的白衣帝姬，一定也会在这个人的注视下瑟瑟发抖。如果有了这个人的保护，如果有了这个人的保护的话……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稚嫩的、带着微微绯色的小手突然拉住了路过少年的黑靴。
哭肿的眼拼命睁开，望向上方刺眼的阳光。
下一秒，少年手中玄铁长枪将她的手拨开。高贵的瞳仁微微放低看了她一眼。
“贱民。”
她死的时候，记忆里的人少得可怜，可以说与这个少年的一面之缘，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记忆。
一帘幽梦梦不绝，此生情长情不灭。谁又舍得，放弃这尘缘。
薛瑜和安谧没死。
地上厚厚的松针救了他们。
住在森林里的奇怪老妇人，年复一年地铺着松针，这想必，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时江湖女子与世家公子相约殉情，女子懦弱没敢与情郎一同跳下，自此酿成悲剧。一年又一年的松针，一年又一年地赎罪，要怎样多的松针才能让跳下悬崖的情人安然无恙，需要昔日少女到今日老妪这么长。幸而，上天总算让她等到一对有情人一同掉下万丈深渊。
“老妇有罪。”老妇人意欲伏身，负伤的薛瑜已抢先一步将她扶起，与红衣女子一同跪下：“多谢老夫人。”
不管怎样，他们在一起了，如此便已足矣。缘来多牵连，逃了执念逃不开情劫，所幸，他们都还在彼此身边。两人相视一笑，我从对面床上缓缓坐起，亦是微微一笑。
曼珠，今世之后，你便成仙了。
原以为还要过薛家老夫人的一关，谁想驻着乌木拐杖的眉眼高傲不可攀的老夫人只是看着他们淡淡说一句：“秋月，收拾东厢房让安小姐搬进去学习出嫁礼仪。”
中原千年深入骨髓的门庭族第观念驱走了薛老夫人的小孙女，却还是终于舍不得让唯一的孙子遁入空门。
“宛如，你可想回薛家？”此事一了，宛如想成为薛宛如便只是一句话的事。
“宛如誓死追随公子。”黄衫少女坚定说道。
我叹口气。
旧词篇恰似飞鸢，一切都皆大欢喜。
我本答允留下来喝一杯喜酒，但临时有事必须回长安，喜酒喝不成，只能喝送别酒了。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
白衣公子伫立静塘阶，望着飞驰而来的我淡淡一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
那次相见，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剑乐死之前，倔强的小少年偶然瞥见高台上华服帝姬呆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关怀。
他低头看着红衣女子，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太快，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