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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建业不虽像洛阳那样四季分明,但时令毕竟不可违抗,到了十月下旬,也变得有些寒意了。由于体弱多病、失去了火气的缘故,当满朝的文武百官都还身着夹衣时,濮阳兴却已经穿上了皮袍。就这,他还觉得浑身发冷呢!

这几日.濮阳兴确是有些不寒而栗了,不仅身上冷.而且心里更冷。身上冷是因为他体质衰弱和气候的变化,心里冷则是由于孙皓近来的所作所为太让他失望和寒心。两个多月前,当濮阳兴在张布和万或的怂恿鼓动下,违背孙休的遗愿,把孙皓扶上帝位时,他也确实高兴过一阵子。那时,刚刚登上帝位的孙皓,曾经表现出了一种仁君明主的姿态,接连颁布了几道优诏:减少赋税,体恤民众;打开粮仓,赈济饥民;遣散宫女,配给无妻者;就连养于皇家苑囿中的飞禽走兽,也被放归于自然……孙皓的这些举动,赢得了民众的赞颂。为此,濮阳兴也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可是,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孙皓刚刚在皇帝的位子上坐稳,便原形毕露。他先是不顾濮阳兴的一再劝谏,迫不及待地把朱太后贬为景皇后,而追谥其父孙和为文皇帝,尊母亲何姬为皇太后。这使得濮阳兴有些下不了台,深感愧对待他恩重如山的孙休。不久,孙皓又暴露出粗暴骄横、贪恋酒色的本性:不仅刚愎自用,蛮横无忌,为所欲为,根本不把文武百官放在眼里;而且沉湎于酒色之中,整日在宫中寻欢作乐,不理朝政,就是濮阳兴十天八日也难得见上他一面……孙皓的所作所为在朝野引起了不安,臣民皆埋怨濮阳兴有眼无珠,误国误民。因而.濮阳兴也感到内疚,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同僚。

今日一大早,濮阳兴带着几份紧急奏章去求见孙皓。但他在宫门外站了近两个时辰,却始终得不到孙皓的召见。他向一名熟悉的宦官打听,才知道孙皓昨晚与几名嫔妃、宫女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至今仍在酣然沉睡,至于何时能够醒来,不得而知。

濮阳兴瞧了瞧已经移到中天上的日头,暗暗地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皇宫,打道回府。

濮阳兴一回到位于长干里的丞相府,便得知张布前来拜访,已在客厅中等候他多时了。近些日子,濮阳兴郤郤不得志,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正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听说张布来访,正如瞌睡遇上了枕头,连忙向客厅走去。

濮阳兴与张布是知根知底、无话不谈的老朋友,除了在公众场合公事公办、按礼行事外,单独相会时从来都是百无禁忌,随随便便,不讲究什么礼仪。濮阳兴走进客厅,也没有同张布打招呼,先是吩咐管事岑昏安排酒菜,接着就从怀里掏出几份奏章。重重地扔在几案上,闷闷不乐地说:“累死我也!”

张布也不像下属见上司那样恭敬。仍旧大大咧咧地坐在原处没有动,只是翻起白眼珠瞟了濮阳兴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今日又吃了闭门羹,在宫门外白站了半天?”

“然也。”濮阳兴怏怏地说,“今上昨晚又与嫔妃、宫女闹腾了一夜。至今还在温柔之乡里徘徊,让我站得腰酸腿疼。长此下去,如何是好!”

张布瞪了濮阳兴一眼,有点赌气地说:“吃肉之人不急,啃骨头之人何必焦急?老兄只需将这些奏章交给万或,由其转呈今上,便是尽到了丞相之职责.何必还要在宫门外傻站上半日。”

张布一提到万或,濮阳兴就不禁有些气恼,愠怒地说:“万或如今是小人得志。自从他当上了散骑中常侍,得到了今上之宠信后,便有些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连我这个丞相都不放在眼里。今晨我在宫门外等候今上召见时,他得意洋洋地从宫中出来,见到我竟视若不见,一扭脸扬长而去……实在可恼!”

“人心叵测啊!都怪我有眼无珠,引狼入室.误把小人当成君子。”张布有些恼怒地说,“如今我才得知.万或在乌程为县令时,就与今上结为患难之交,称兄道弟,打得火热;进京为官后,他又经常给今上通风报信……”

“噢——”濮阳兴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无怪乎今上对他如此宠信,出入皇宫犹如家门。”

濮阳兴与张布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着牢骚,相府的管事岑昏已亲自把酒菜摆上了几案。岑昏年约三十五六岁,生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尤其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和两片薄薄的嘴唇,使他显得精明干练,与众不同。他乃张布的同乡,原本是乡间的一个私塾先生,靠教几个孩童“子日诗云”勉强度日。后来,他不愿过乡间那种寂寞清苦的教书生活,便来到建业投靠张布。张布看在同乡的分上,就收留了他。后又见他是个读书人,能写会算,能说会道,便把他推荐给濮阳兴,做了相府的管事。因为有这种关系,濮阳兴与张布都把他当成“自家人”,不是商谈十分机密重大的事情,一般都不避他。由于今天濮阳兴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向张布倾吐,且又事关皇帝,所以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就吩咐岑昏:“我与骠骑将军自斟自饮,汝去忙别事吧。”

岑昏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款款一笑,知趣地说:“请丞相与骠骑将军慢慢饮用,小人告退。”说罢便很有礼貌地退出客厅,轻轻地掩上房门。

濮阳兴与张布自斟自饮,三五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濮阳兴仍对上午遭受到的冷遇耿耿于怀,满肚子委屈地说:“自从大皇帝立国以来,我国尚无如此之君。想先帝在世之时,我只要求见,必立即召见,即使在寝疾病重之时,也不例外。想不到新帝即位才三个月,竟变得如此骄奢淫逸,只图享受,不理朝政,把大臣视若草芥,岂不令人寒心!”

濮阳兴有一肚子的委屈,觉得寒心;张布更是有满腹牢骚,感到伤心。张布乃行武出身,胸中无有多少文墨,说话一贯粗喉咙大嗓门,举止大大咧咧。自孙皓登基后,他更是自恃有拥立之大功,言行举止变得有些放肆。谁知孙皓根本不买他的账,在上次大朝会时,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把他狠狠地斥责了一通,让他当众丢人现眼,羞得无地自容。八九天来,他自觉无颜见人,就称病不出,躲在府中生闷气。今日,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便跑到濮阳兴这里来发牢骚,吐闷气。濮阳兴的话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瓘在张布胸中的干柴.一串火辣辣的话语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都怪我等当初瞎了眼,将一个无道之人扶上了帝位。如今,他刚刚坐稳宝座便以怨报德,毫无君臣之情义。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太子孙覃扶上皇位,由老兄摄政,我等绝不会受此冷遇与羞辱!”

“如今悔之晚矣!”濮阳兴与张布同病相怜,情感相通,哀叹着说,“我等遭此冷遇与羞辱事小,国家社稷之安危事大。如此下去,只怕祸不远矣,我国将会重蹈蜀国之覆辙,江南之四州四十三郡将要为魏国所有……”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当皇帝之人都不担忧,当丞相之人何必忧心如焚!”张布越说越有气,愤慨地说,“国家社稷为孙家所有,兴衰存亡是他们孙家之事。国家昌盛,孙家之人尽享荣华富贵,做臣子者只不过讨些残羹剩饭而已;国家衰亡,最先遭殃者乃孙家之人,上至皇帝王公,下至皇子皇孙,都要变成亡国奴、阶下囚……”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国之不存,家何得全!”濮阳兴越想越觉得可怕,忧伤地说,“若果真如此.我等不仅要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要背上误国害民之恶名,遭到后人之唾骂……”

濮阳兴与张布边饮酒边倾吐着胸中的苦恼、愤懑,说到伤心之处,禁不住声泪俱下,痛心疾首,竟然忘记了一句古训:隔墙有耳!大概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岑昏并没有远离开客厅,而是绕到了房后,伏在后窗下监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并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半下午的时候,万或才从睡梦中醒来。他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暗暗地思量着如何才能把岑昏约出来,再与其好好地谈上一次。

万或自从被封为散骑中常侍后,便成了孙皓的贴身侍从,只要孙皓醒着,他就如影随形地围着孙皓转;只有在孙皓睡下以后,他才离开皇宫,回到府中睡上一觉,然后在孙皓起床之前再赶回皇宫。近些日子,孙皓玩兴甚是浓烈,天天晚上要与嫔妃、宫女饮酒作乐,往往是通宵达旦,把日夜完全弄颠倒了。因而,万或也只好影随形转,把白天当成夜晚,把夜晚当成白天,每日辰时出宫回府睡觉,酉时入宫去侍奉孙皓。

孙皓的宠信,使万或的政治野心日益膨胀,要当丞相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这种无法遏制的欲望简直就像一团烈火,在万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焦急地盼望着孙皓能尽快地兑现在乌程醉酒时许下的诺言,让他尽快登上百官仰止的丞相之位。但是,丞相的位子已被濮阳兴所占据,他若要取而代之,就必须想法先把濮阳兴从那个位子上赶下去,然后再设法占而据之。为此,他一方面利用常侍之便,不失时机地向孙皓吹耳边风.败坏濮阳兴的声誉;另一方面,他又利用同乡之谊,用重金买通了相府的管事岑昏,让其暗中监视濮阳兴,为他能把濮阳兴赶出丞相府寻找有力的证据……经过一个多月的暗下功夫,前者已收到了明显的效果:孙皓已对濮阳兴产生了厌恶之感,数次将濮阳兴拒之于宫门之外,不予召见!他想紧处加楔,趁热打铁,一举把濮阳兴赶下台去,可岑昏至今却一直没有向他暗通消息,这不能不令他颇为担忧。是岑昏不愿背叛主人,不肯为他尽心效力?还是岑昏嫌他上次给的金银太少,要待价而沽?无论何种原因,他都不能放弃岑昏这个耳目,他必须利用岑昏来给濮阳兴致命的一击,将其从丞相府里赶出去。于是,他决定暗中把岑昏约出来,用孙皓最近赏赐给他的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再去贿赂一下岑昏,使其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

万或正躺在卧榻上思索着约见岑昏的办法,一名家丁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卧榻边,低声地说:“丞相府管事岑昏说有要事求见常侍大人……”

“岑昏求见?”万或的脊背上像是被蝎子狠狠地蜇了一口,腾地一下子弹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吩咐着家丁,“速请岑昏来卧室相见!”

万或刚穿好衣服,岑昏就来到了卧室,一边躬身施礼,一边恭卑地说:“小人给常侍大人请安!”

“免了,免了。”万或瞟了岑昏一眼,低沉地说,“岑管事久违矣。我还以为汝早将原先约定之事忘到了脑后哩!”

“常侍大人之命,小人岂敢淡忘。”岑昏偷觑了万或一眼。小心地解释道,“只因小人一时抓不到真凭实据.不好来回复常侍大人。故而……”

万或连忙睁大了双眼,急切地说:“如此说来.岑管事如今已经抓到了真凭实据,故而才来见我。”

“正是。”岑昏狡黠地一笑,附在万或的耳边,把濮阳兴与张布在客厅里私下谈论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向万或复述了一遍。

万或听罢岑昏之言,又惊又喜。所惊者,是濮阳兴和张布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放肆地议论皇帝,难道是他们活得不耐烦了!所喜者,只要此话让孙皓知道,濮阳兴的丞相肯定是当不成了,甚至可能被抄家灭族,那么他就可以乘虚而入……岑昏的话恰是一股风,把万或要当丞相的那团欲火吹得更旺了,烧得他几乎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他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岑昏,严肃地说:“岑管事敢与濮阳兴、张布当面对证否?”

“小人在窃听濮阳兴与张布谈话时,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小人在离开丞相府时,就没准备再返回那里。”岑昏偷瞧了万或一眼,孤注一掷地说,“小人愿为常侍大人效犬马之劳,虽万死而不辞!”

“好!只有破釜沉舟,才能成就大事。事成之后,我保汝平步青云,束带立于朝廷之上,位于九卿之列!”万或激动地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汝立即随我入宫,当面向圣上奏明濮阳兴与张布大逆不道之罪!”

当万或来到孙皓的寝殿时,孙皓已洗漱完毕。他见万或姗姗来迟,就有些不悦地说:“常侍来何迟也?”

万或连忙跪伏于地,惶恐地说:“非微臣有意来迟,而是被一件大事所羁绊,耽误了片刻。请陛下恕罪。”

孙皓随口问道:“何事如此紧要?”

“这……”万或环视了一下寝殿内的宦官、宫女,吞吞吐吐地说,“微臣难以启齿……”

孙皓知其用意,挥手退去了宦官、宫女,才接着说:“究竟出了何事,速奏于朕。”

“这……”万或故作犹豫之态,有些卖关子地说,“微臣不敢明言。”

万或越是闪烁其词,孙皓越是想知道个究竟,提高了声调说:“恕汝无罪,从实奏来。”

万或见火候已到,马上换了一种腔调,气恼地说:“启奏陛下,丞相濮阳兴与骠骑将军张布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下里恶毒诽谤、诋毁陛下……”

孙皓听罢万或的告密,不由得大为恼火,气冲冲地问:“此事当真?”

万或异常严肃地回答:“微臣即使有天大之胆,也不敢欺骗陛下!微臣方才所言,句句是实,并无一言一语虚假!”

“可有人证?”

“微臣已将证人带来.现在殿外恭候圣命。”

“速将那证人带来见朕。朕要问个水落石出。”孙皓迫不及待地说。

“遵命!”万或转身走出寝殿,把岑昏引入殿内。

孙皓把跪伏于地的岑昏打量了一番,强压住肝火,尽量将声音放缓和了一些:“尔乃何人?”

“小民是相府管事岑昏。”岑昏是第一次见皇帝,心里异常紧张,浑身直打哆嗦,声音颤抖着回答。

孙皓紧盯着岑昏,严厉地说:“濮阳兴与张布如何诽谤、诋毁朕,尔可从实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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