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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穿过废墟

五月是个好日子。

刚刚收过小麦,翻耕后的土地裸露着肥沃的黑色,那是大地肥厚的肌肉,让春天暖和的阳光烤出股甜甜的腥味。一层淡薄的雾气飘散在土地上,掩盖着一群又一群饿了一冬的麻雀寻觅掉下的麦粒和刚刚冬眠醒来的土鳖虫。

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吃小麦,特别是这种由上级下达任务必须种植的肥麦。这种小麦,麦粒肥胖饱满,产量的确很高。一般在十冬腊月播下种子,在灌溉第一遍水后,就让它封冻在硬邦邦的土壤下。等到春天的来临,随着土壤中的冰粒融化,它也伸出绿苗,而且长势极快,一天一个样。当遍地都是金黄色的麦穗时,有的地方积雪还没融化,树枝刚刚抽芽。丰收的歌儿已经唱起来了,收割机和舞动镰刀的人到处都是。那几天,太阳似乎也烈了些,光着膀子干活也不觉寒冷。路过的外地人喜欢问,是秋天到了吧,这里的秋天怎么到的这么早?

肥麦还有个名字:冬小麦。样子好看,肥肥胖胖,像草地上的旱獭,肉却一点也不好吃。麦麸粗糙,不容易脱粒,不管做蒸馍还是煎饼,都有股涩口的酸味。所以,当地人大多交了公粮,留下一小部分,也喂了家畜和牲口。

当地人喜欢种青稞,吃香喷喷的青稞糌粑。

肥麦收割后,翻耕的土地一般都要在春天的阳光下烤晒几天。那几天,是最闲的日子,社员们在家中清理耕种青稞的农具,给牛马等牲畜提膘,养养精力。一年中最忙碌的春耕春种就要开始了。

休闲的日子太阳总是很好,哪怕清茶色的阳光中还飘飞着细碎的冰屑霜粉,给人的感觉也是暖融融的。

这天早上,我半躺在床上翻一本破旧的民间故事书,里面有篇青蛙王子的故事,是藏族民间故事,好像就流传在甘孜这一带。我在想,来这里已快三个月了,连一声蛙鸣都没听见,这里的人是怎么想出青蛙这个形象的,而且想得像天神一般美丽。青蛙与那位美丽公主的爱情故事也非常动人。那天,我感觉到自己肚子里正萌动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让我一个上午都在胡思乱想。我真想变成一蹦三尺远的青蛙,获得一位美丽公主的爱情。

梦醒后,我睁眼看着这间暗黑狭窄的小土屋。阿嘎一早就去了种子仓库,清点该播下的青稞种子和马铃薯。我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嗅着牛粪烧过后那种干燥呛人的味。小小的窗洞只能看见拳头大的蓝天,一种莫名的哀伤与孤独充盈了我的心间,我鼻子一热,热辣辣的泪水便模糊了我的眼睛。

门是什么时候掀开的,我不知道。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冲了进来,吓得我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

是坎珠拉姆、格桑拉姆和达瓦拉姆,她们说我像老鼠,躲在阴暗的屋内,可惜了外面遍地的新鲜阳光。她们要去温泉洗澡,春天了,该好好洗洗身子了。她们要我陪她们一起去,说去温泉的路有些荒凉,还要穿过大金寺的废墟。她们想找个小伙子壮壮胆。

我感觉出自己的脸颊和脖子都蒙着层烫烫的东西。她们看得明白,又哈哈笑了,说我害羞了,脸都羞红了。我说跟一群女孩子去洗澡,我没那个胆量。坎珠拉姆一拖便把拖出了门外,眼光很凶地说:“谁让你和我们洗澡了。你只是我们的卫兵,远远地站着保护我们。”

我不想去,又怕她们看不起我。她们虽说是本地人,但同我一样,都是从城里下来的知青。我想了想,便脖子一硬,同她们一起走了。

出了寨子,是一条向下伸延的小路,衬着路旁黑油油的土地,很像一条弯弯曲曲流向远方的小河。刚收割了小麦的土壤散发出潮湿的清香。天很蓝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天空玻璃似的光滑。路的尽头便是那条著名的川藏公路,进藏和入川的汽车来来往往,车轮从泥沙与碎石铺成的路面轰轰隆隆碾压过去,腾起一片呛人的灰雾。路旁的一排大杨树的枝叶上也涂满了灰尘,看起来像一群邋里邋遢的乞丐。

大金寺的残墙断壁,便立在公路对面的山包上。

我们都没见过大金寺过去的雄伟和壮观,但从山脚排列到山顶的断墙上,还可以感觉到过去的那种逼得人喘不过气的辉煌气势。站在山下,我们都不敢高声说话,真担心一声轻响,便会引来大片大片墙土的倒塌。

坎珠拉姆一脸的恐怖,她把格桑拉姆的肩膀抓得很紧,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格桑拉姆笑了一声,说:“你怕了?”坎珠拉姆又抓了抓格桑拉姆的肩膀,挤了挤眼睛说:“你忘了?今天我阿妈要来看我。”格桑拉姆像明白了什么,也说:“对了,你阿妈还给我带了些东西。”

她俩说,她们不去了。两对圆睁的眼睛看着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达瓦拉姆望着我,她想说我有没有胆量陪同她一起去。我笑了,说:“你们当女人的胆子也太小了。我倒要看看这地方有什么可怕。”

坎珠拉姆把达瓦拉姆推给我,说:“我就把这个小妹妹交给你了。你可要保护好她哟,伤了她一个小指头,我都会找你算账。”

她们回去了。那时,我不知道她们是故意的,我的心还是儿童的模样,一个没成熟的味酸涩口的毛桃子。

达瓦拉姆拉着我的衣袖,说:“你跟着我走,我找得到路。”

我们从一个缺口进入残墙内。这是一间很宽的屋子,墙上还有斑驳的彩漆,绘着各式各样的藏密佛像。地上让硬如石块的墙土填满了,缝隙处伸出一丛丛青嫩的草。到处是人畜遗下的粪便,让太阳烤晒出闷人的臊味。达瓦拉姆抓住我的手,逃进了另一间屋子。

屋内的残墙土块更大,立着躺着,歪着悬着,让人心寒。墙土的缝隙里可以看见压在下面的破碎的经书。达瓦拉姆和我在墙土上翻上翻下,从一间屋子钻进另一间屋子。我抬头,看着悬在头顶的巨大的墙土,真担心塌一块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达瓦拉姆说,这里的墙结实得很,修寺院时,墙土中加了牛毛、酥油和蜂蜜,铁钎扎下去,都扎不起一个小洞。她刚下乡时,队里想把墙土砸碎填平种青稞,可干了一冬,也平不出几块地。墙土太硬,别看它残破,几十个人套着绳子拉,拖拉机在后面推,它也一动不动。

我不理解,这么雄伟、结实的寺院,怎么说拆就拆了。

破四旧的年代,我们还太小了。

达瓦拉姆说,甘孜的所有寺院,都是那时捣毁的。开始,是城里下来几个人,把附近的村民都游说起来了。他们把寺院里成百上千的喇嘛全赶了出去,让他们还俗回乡做老实的农民。然后,人类文化史上的浩劫开始了。在他们眼中,那不是民族文化最珍贵的遗产,而是该进历史垃圾堆的垃圾。一夜间,美丽的建筑物全变成了残墙断壁。铜的铁的佛像全成了废品收购站里的破烂。金的银的都不知下落。成堆成堆的经书烧成了灰烬,做了肥料,屋椽的木头成了村民的牛圈马圈……

我说,喇嘛被赶出来了,寺院被毁了,肯定有不少人悲痛地哭泣吧。达瓦拉姆笑了一声,那张稚气的脸变得成熟起来。那日子,谁敢哭?大家都在笑,笑他们终于捣毁了一个旧世界。全寨子最老的老人根秋巴登还把自己传了几代人的木雕佛像,扔进了破四旧的火堆里。

达瓦拉姆说:“那时候,我也不懂事,同几个小伙伴玩破四旧的游戏,把我父亲最珍贵的一本乐谱撕毁烧掉了。我父亲当着街道上的人,哈哈大笑,说烧得好,这本资产阶级的破书早就该烧了。可晚上他却把我狠狠揍了一顿,躺在床上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我说,破四旧时,我父亲也烧了好多书。现在想起,还心疼得直咬牙呢!说他干了件悔恨终生的傻事。

达瓦拉姆拉着我,窜进一间宽敞的屋子。她说,这里过去是大殿,是喇嘛们集中听经做佛事的地方。墙上的壁画被钢钎毁得残破不堪,地上躺着几根巨大的木柱子,描的花纹还清清楚楚。也许是我的绘画的爱好,使我更认真地打量墙上的壁画。虽说满是坑坑洼洼的斑点,我还是能辨出画上东西。当我看清画面上是紧紧搂抱的一男一女时,腮帮突地烫起来。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藏密的欢喜佛像,是密宗修最神圣最高深的境界。达瓦拉姆显然也明白了什么,说这里阴森可怕,再待下去魂都要吓掉。她拉着我逃离那间屋子,手心满是潮潮的汗水。

达瓦拉姆说:“你想看过去的大金寺,去找阿郁吉巴吧。他有好多张大金寺的照片。”她说的阿郁吉巴,是她们麻书队的保管员,也是大金寺的还俗喇嘛。开了个小卖铺,卖些盐巴、煤油、火柴等小商品,很会做生意。

我却在想我的哥哥阿嘎降泽,他还俗了,他的寺院大金寺毁了。可他的内心深处还矗立着一座宏伟壮观的寺院。那寺院深藏在一片更加隐秘的地方,那里阳光和空气同早晨挤出来的羊奶一般的纯净。阿嘎他们沉默着,是因为他们的心里的世界没有死,他们每天都生活在那片隐秘而又神圣的净土。他们磕着长头,一步一步充满信心地朝心中的寺院走去……

大金寺的故事

达瓦拉姆拉着我的手,逃出了大殿,沿着窄小的巷道朝一面坡上穿去。上了几十级破烂的石梯,终于穿出了破墙阵。当看见一片敞亮的蓝天时,我轻松地舒了口气。

达瓦拉姆背靠一座巨大的土山,汗汁把脸颊浸得红艳艳的。她埋着头,低声说:“回去后,别人问你见没见过大殿中的那幅画,你就说没见过。”我想起那幅画,脸颊又有些烧了。

我和她靠着土山坐下来。

达瓦拉姆仰起头,阳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画了条鲜明而又漂亮的曲线。她说:“我们背靠的是一座漂亮的佛塔。过去,它是金色的,巨大的身躯远近有名,被称为释迦牟尼的大拇指。”

我站起来,左看右看,它都是一座土山。不过,上面钢钎和锄头的印痕非常清晰。达瓦拉姆说,传说这佛塔中心藏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造反的人群钢钎锄头都朝向它,后来,还装了炸药放了炮,一座伟大的金塔便彻底摧毁了。塔中只找到大量的木刻经板,全扔进了火堆里。

那时,我身上还残留着上辈人传染下来的革命病,我眼前晃动着毁灭旧世界的火热场面,心里是激动的。可一抬头,看见那座曾经美丽的佛塔毁成这样,像个满身疮疤,身着破衣烂衫的乞丐,心里还是有些伤心。我在地上拾了一些金色的碎片,说要收藏起来,说不定几百年后,它们就是挺值钱的文物。达瓦拉姆笑得浑身的银饰都在颤抖,说:“它成了文物,我们却成了枯骨,顶个屁用!”

我在破墙土中掏出一个铁疙瘩,生满面了铁锈。我给达瓦拉姆看,她急得瞪大了眼睛,叫我赶紧扔掉。我没扔,摊在手中沉甸甸的。达瓦拉姆一把从我手中抢了过来,扔进了破墙丛中。她看着我,眼光怪极了,舞着手说:“你知不知道,那是颗手榴弹,就是美国人用的地瓜弹。就在你来这里的前一个月,麻书队有个嘎嘎(娃娃)拾到一颗,兜在军帽中玩。不小心打开了引信,手榴弹爆炸了,那娃娃炸得粉碎,肠子都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达瓦拉姆缩缩脖子,做了个很恐怖的表情,又啧着舌头说刚才我玩那个东西真危险呀!

我又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担心什么似的。残墙断壁在太阳的烤晒下,飘散着淡淡的烟雾。这个神秘的寺院,肯定埋藏了许多深奥的东西,有故事也有哲理。我问:“喇嘛寺是念经拜佛的地方,哪来的杀人武器?”

达瓦拉姆说,大金寺是康巴一带最富有的三座寺院之一,也是最会做生意的寺院。它有自己的商队,经常去印度、尼泊尔、滇西、拉萨、康定一带做生意,需要喇嘛武装保护自己的商队。大金寺的喇嘛武装彪悍勇猛,很会打仗,一般的土匪和小股的军队,根本不敢碰他们。大金寺喇嘛武装曾经打败过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团,把那些围困大金寺的汉人大兵赶到了锣锅梁子那边的炉霍县城。你信不信?可去问问阿嘎降措,他是大金的喇嘛,一定知道那些往事。

我问过阿嘎,他很有些得意,说那些汉人大兵根本不会打仗,我们的排子枪一响,他们就没命地逃,钢枪、大炮和弹药扔得满山遍野都是。

后来,我读大学时,翻过一本叫《西康史拾遗》的书,里面详尽地记载了被称为“大白事件”的那段历史。冲突起因于两座黄教喇嘛寺,大金寺和白利土司的家庙亚拉寺。

那年,亚拉寺活佛圆寂时留下遗言,他将转世在绒坝岔桑都村的一个富裕人家。活佛寻访者在桑都村探访了大半年,终于认定村里那个常在拉萨做绸缎生意的富商家,是活佛的诞生地。又过去了几个月,富商的妻子生下个胖胖的儿子,胸前天生一颗红色心形标志。他就是活佛的转世灵童。在他三周岁时,亚拉寺几个德高望重的喇嘛把灵童接回了白利土司管辖的亚拉寺。

那时,桑都村有个规矩,男人成年后都须到大金寺做几年喇嘛。亚拉活佛成年后,更加向往大金寺的富裕和阔气,而嫌弃亚拉寺的贫寒与破旧。他以归家探亲为名,长久地住在了大金寺。

亚拉寺有个聪明伶俐的小扎巴,模样很乖巧,面皮细嫩,像个瓷做的菩萨,深得活佛的宠爱,不管去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可那小扎巴有个坏习惯:耍三只手,偷盗。开初,他只在村里偷些小东西,村民告到活佛那儿,活佛却极力袒护,说什么修行念佛之人怎么会拿你们的眼屎那么大的小玩意儿?小扎巴见有活佛包庇,胆子愈大,不断行窃。一天,他翻墙进白利土司的官邸,偷了大量财物正准备越墙逃走时,被土司的儿子发现,开枪打伤了他的腿,从墙上栽了下来。村民把他押送到县上的官府内,判了两年刑。亚拉活佛又亲到县上说情,把小扎巴保释了出来。村民见活佛如此袒护盗贼,十分不满,寺院也很少有人来朝拜供奉。活佛见自己不能与村民和睦共处,提出要回大金寺去。在一个云雾密布的清晨,活佛冒着细雨离开了亚拉寺,并带走了村民给他的所有供奉和十五户村民。

白利土司和村民们一怒之下,便一把火烧毁了亚拉寺。

大金寺的上层喇嘛们非常震怒,纠集大队人马血洗了白利村。白利土司逃到了县上,求救于当地政府。一天傍晚,一个团的正规军,带着钢枪利炮赶来围困了大金寺。大金寺仗着墙厚楼高,一边抵抗,一边携财物赴拉萨请求藏兵支援。两支军队在这座古寺前的决战,拉开了帷幕。那时,正值冬季,天寒地冻,军服都冻得硬邦邦的,枪炮筒一开火,便炸开裂了缝。土生土长的藏军们八面威风,东一枪西一枪,汉军便溃不成军了。败军一直逃到了锣锅梁子那边的炉霍县城。

阿嘎说起那次战斗,眼内都闪着兴奋的光。他说,那时他只是个七岁的小扎巴,他没有参加战斗,同与他一般大的扎巴们敲着铜盆呐喊助威。他亲眼看见汉军们的枪炮扔了一地,几个掉队的汉军,抱着头蹲在地上喊爹喊妈,最后让狂风般迅猛冲过的马队踏成了肉泥。

阿嘎没有讲,一年之后落到大金寺头上劫难。那时,已在西康安顿好的刘文辉纠集西北的马步芳,三千大军洪水般朝大金寺压来。大金寺僧众和驻守的藏军同汉军刚一交火,便死伤了大半。在逃出大金寺时,他们又亲手焚毁了这座千年古寺,那时的废墟,布满了枪炮和硝烟的痕迹,看起来比此时还要惨。

不过,后来修复了,政府出钱,招来汉地能工巧匠,复原的寺院比过去还要壮观。

历史书上的故事,总是那么枯燥沉闷,不如民间传说那么轻松有味,还带有惹人发笑的幽默。即使一些听起来荒诞、神秘和恐怖的故事,也是这样。大金寺的故事我还听过许多,故事的内容很像那时上映的影片《古刹钟声》,不过更加离奇。

达瓦拉姆指着山坡下一个用泥墙围起来的很大的院落说,那里不久前还驻扎了解放军的一个独立营,是当年平叛时骁勇善战的藏民骑兵团的一个营。营房还在,人却空了。墙上还留有语录和标语口号,篮球架还歪在场中。满地生着杂草,一群驮牛无忧无虑地在那里啃食。达瓦拉姆说,独立营的院子不久后,要办一所小学,现在还没有教师。公社泽仁书记说,教师就让我们知青先干着。

大金寺与独立营靠那么近,传说的故事就更有了几分真实。

达瓦拉姆说,大金寺里有条暗道,通向很远的地方。地道里藏有国民党特务和美国间谍。有一年,部队放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红军的骑兵舞着马刀朝溃败的白兵冲去时,观众中来了几个奇怪的军人,戴着船形帽,军服黄得刺眼,挂着早已淘汰不用了的美式卡宾枪。这些人混在人群中,快把电影看完了,有人才想起瞧瞧这些奇形怪状的军人到底是谁,马上告诉了部队。部队集合,把电影场包围起来搜索了半天。也没瞧见那些人的影子。他们竟然在那么多警惕的眼睛前,神秘地失踪了。

部队驻扎这里时,就告诫刚入伍的新兵,大金寺很复杂,不能随便乱闯。有两个新兵出于好奇,悄悄溜进了寺院。他们还没靠近佛殿,胸口一闷便晕倒了。他们醒来时,已是十天后了,被扔在离这几百里远的一片荒漠上,前面是露着凶相的贡嘎大雪山。更奇怪的是,他们的解放军军军服换成了脏污不堪的国民党军装。

有一年,部队派出一个班的战士走进寺院,说是参观实为搜查。当然,进寺院有个规矩,不准携带武器。战士们在一个老喇嘛的带领下,像穿迷宫似的在窄巷中穿来穿去,最后进了一个很小的院子。战士刚进院子,那扇沉重的石门便哗地关上了,老喇嘛也神秘地失踪了。战士们敲着石门大喊大叫,没有回应。院子四周全是又高又滑的土墙,除非是鸟,谁也休想爬出去。

还是班长想了个办法,脱下军装,点火烧起来,浓浓的烟雾冲向的蓝天。接着,一件件军装扔进了火里。

不久,援兵破门而入,才把他们解救了出来。援兵是看见了冲天的烟雾,才知道他们出了事,带着武器硬闯了进来。

这事结果如何,达瓦拉姆没说。部队找大金寺喇嘛算账了吗?达瓦拉姆也没讲。故事就是故事,有真也有假,能吓出你一身冷汗的,就是真故事。

达瓦拉姆捏着我的手心,说:“你害怕了?满手心的汗。”我胸一挺,说:“我怕什么?我倒想去看看那些地道里藏有什么,或许我还会找到金银财宝呢!”达瓦拉姆一脸的严肃,说:“你别嘴硬。你胆子大,自己一人在破墙中穿一圈看看,我在这里等你。”

我犹豫了。看看那些黑森森的破墙,心里真的有些虚。可我的嘴还硬,说:“我不熟悉这里的路,怕穿迷了,走一夜都找不到你。”

达瓦拉姆看看我,哈哈一笑,拉我一把,说:“我们还是赶路吧。坐在这里瞎吹牛,怕是天黑了也赶不到温泉。”

我与她站起身,刚离开几步,轰的一声,一整块坚硬的墙土,从破塔顶端塌了下来,在我们刚坐的那块地方砸了个大坑,弹起一片浓浓的尘土。我俩都吓得伸出舌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没有一丝风,暖融融的阳光在地上的硬土块上跳跃,废墟里一片寂静,连苍蝇飞过都没留下任何音响。墙却塌了,砸在我俩刚坐的地方。

看来,这诡秘的地方真的有鬼。

走进沼泽

达瓦拉姆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拉着我从一处断墙的缺口穿出,眼前一亮,一片宽阔的绿草地平静地躺在前面,平坦地向下伸延,前方的雪山也好像矮了下去,蹲在远处只剩一个白银色的峰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香味和潮湿的土腥味。我使劲吸口气,心内爽快极了,大喊了一声,跳到软绵绵的草坪上连翻了好几个跟斗。

达瓦拉姆惊叫一声,抓紧我的衣领,把我揪了回来。她急得脸都暗了,说:“你想找死了吧?跑那么快!”

我不知她在说什么,抓抓头皮,说:“这片草地踩着真舒服。”

她说:“陷你进去,就舒服了。”

我才感觉到脚在下陷,埋头一看,浑浊的水已漫上了我的脚背。我吓得跳到了干爽的地方。达瓦拉姆说:“你再往前走,陷你进去,连气泡都看不见,你就被淹没了。”

我想起了红军长征时过的那片草地,想不到这里也有一片。抬眼望去,冷冷清清的一片绿草,直达压着层雾霭的辽远之处,是那样的寂静。只有风时时从草根扫过,发出唰唰唰的声响,而人却感受到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战。

达瓦拉姆说,走这片沼泽时,要会看路。朝石头多的地方走,朝有马蹄印和牛羊粪的地方走,那才是穿过沼泽的路。

我们朝有马蹄印的地方走,路很硬,没有在草坪上走起那么舒服,心里却踏实了许多。马道曲曲折折地伸向草地深处,很像一条细长的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路旁竟然有一眼水池,池四周生有灌木和芦苇,映着蓝天和灌木的水看起来清凉极了,诱惑着走出一身臭汗的口干舌燥的我。

“我想喝水,口渴死了。”我说。

达瓦拉姆拉住我,不让我喝。她说,这池中的水有毒,不能喝。我指着水底清晰的游鱼,说鱼都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有毒?

达瓦拉姆说:“当地人都不喝池中的水,我想肯定是有毒吧。”

我手伸水池,冷冰冰直透骨头。我吸了口气,说:“这水是从冰缝中浸出来的吧,比冰板还要冰。”我伸出手来,手掌冻得通红。我伸出舌头舔舔留在上面的水,又涩又咸,怪难吃的。达瓦拉姆睁大眼睛,担心地望着我,脸上同我一样皱起难受的表情。我手一软,伸出舌头,眼皮一翻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上。

达瓦拉姆惊吓得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手心,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喘息声。我突然手一撑,爬起来,鼓着气朝她大声地喊叫着,又手一摊,躺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

达瓦拉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气得脸都白了,扯着我的衣领,擂着我的背。我知道玩笑开大了,不敢笑了。她背过身子,捂着脸抽泣起来,说我欺负了她,她永远也不理睬我了。

我望着平静的玻璃似的水,很像望着一个人的眼睛。清亮清亮,一尘不染,十分纯净。只有无忧无虑的游鱼和洁白无瑕的云是她的梦。我说:“我只想逗逗你开心。”

她说:“你真把我吓死了。现在腿都是软软的。”

我说:“这水不可能有毒,只是味道怪怪的,很难吃。”

她冷笑了一声,说:“口渴了,我们可以去喝河里的水。”

我们又往前走时,她还在生我的气,也不想拉我的手了,一人走在前面。我赶上去拉她的手,她却赌气地把我的手掀开。我说:“我叫你一声姐,行么?回去后给你煮个荷包蛋赔礼道歉行么?”

她好像更生气了,嘴翘得老高。

我们在拐一个弯时,哗啦一声,草丛中飞起一对蜡黄色的鸟,咕嘎的叫声凄凄惨惨地朝草地撒播。她惊慌地回头撞入我的怀里,拉紧我的手臂,望着那对鸟飞向草地深处。

她说:“这是一对黄鸭。”

我用手做出端枪的动作,朝远处还在闪动翅膀的黄鸭瞄准。达瓦拉姆啧着舌头呀呀呀叫起来。她有些伤心地说:“你连黄鸭都想打?你的心也太黑了!”

我懵了,说:“怎么了?黄鸭的肉不能吃吗?”

达瓦拉姆眼泪都急出来了,甩开我的手,说:“我不想理你了。”

我真的不知道她为啥事生气,站在原地不想走了。她看着我那副可怜的模样,又噗地笑起来,说:“傻站着干什么?不走快点,我俩天黑尽了都走不拢温泉。”

她拉着我的手,快步往前走。关闭半浸在水中的草茎,让我们踩得咕咕直响。

她说:“你没听过黄鸭的故事吧?”

我摇摇头,说:“黄鸭有什么故事?”

她说:“黄鸭的故事离奇得很,却是真实的。”

黄鸭是最懂情感的鸟类,一般是一公一母配对生活,很少见落单的,直到双双老死。

老人们都说,黄鸭这一世做夫妻,死后到下一世,不管生为何物,也会做夫妻。达瓦拉姆讲,有一年,有个猎人想向自己的同伴炫耀自己的枪法如何高明,朝一对刚刚升到半空的黄鸭扣响了扳机,砰的一声,一只肥肥胖胖的黄鸭从空中落下,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另一只先是受了惊吓,远远地飞去。不久,又飞回来,飞到那只死去的同伴身边,头低垂着,围绕死去的同伴转着圈子,咕咕咕的叫声似乎想把躺在血泊中的同伴唤醒。后来,它绝望了,在同伴的尸身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扇着双翅飞起来,越升越高,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亮点。它边飞边撒播着凄凉哀伤的鸣叫声,似乎在向草原控诉刚刚发生的这件不幸的事。草地很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它做了件让所有人感到震惊万分的事。它在高空翅膀一收,朝一块巨石狠狠地撞去。人们赶到那里,可怜的黄鸭已经脑袋破裂,歪在石头上死去了。围着它的人都张大嘴,啧啧感叹。那位猎人更是羞愧难当,在巨石上砸碎了自己的猎枪,说从此以后再不伤害任何生灵了。

达瓦拉姆说,她讲的是真事,就发生在绒坝岔,那位猎人叫充翁,现在是绒坝岔区的区委书记。他现在出远门,只带腰刀防身,很少带枪。

我说,在我们家乡的小河边,也有种鸟,我们叫它鸳鸯,也是成双成对地生活。如果对方不幸死了,另一方不吃不喝,也会死去。

她突然问我:“你们也吃鸳鸯?”

我说:“没有人吃。鸳鸯很美,人们常常把它们绣在枕头上,结婚时用。”

她故意阴黑着脸,呀呀呀地大叫起来:“好呀,好呀!你们的鸳鸯你们舍不得吃,竟想跑到我们这里来吃黄鸭了!”

我说话有些结巴了:“哪里哪里,刚才我是不知道黄鸭的故事,现在知道了,就是做成菜,我也会恶心得呕吐的。”

她哈哈笑起来,说我的手心又出汗了。我一激动,手心就要出汗。

她拉着我朝前疯跑,水花哗啦哗啦飞溅,躲在草根下的鸟一群一群的被我们惊起,在空中盲目地乱飞乱撞。她快活得哈哈笑着,带着我冲到了沼泽地的边沿。那里的草坪渐渐干爽了,踩在上面舒服极了。她哈哈笑着,躺在草地上,脸色是红润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她简直漂亮极了,浓黑的睫毛下藏着黑亮亮的眼仁,像她挂在胸前的那颗猫眼珠一样。我也躺在地上,仰望天空。她说,手脚伸直,那样有飘浮在空中的感觉。她常常这么做,就像真的在天空飞,想去哪儿就能到哪儿。

我那样做了,不一会,我的身子似乎轻盈起来,变成了团团烟雾。我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升到了高高的天空。

高原纯净的天空就在我们的身子下滑过,像清亮的没有任何污染的湖水,那种透明蓝色只属于高原。我感觉到软绵绵的云朵擦过我的身体,舒服极了。我回头朝达瓦拉姆笑,她也回头朝我笑笑,同样伸直手臂像展开双翅翱翔。我说我们真像一对黄鸭,飞到一起枪子都打不开。她没笑了,从腮帮处涌起一团红,渐渐染红了整个脸。我感觉到拉住她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我的手心又沁出了汗水。

那是我第一次同一个女孩子手拉手,这么紧,胆子那么大。想想我还在学校读书时,男孩子同女孩子之间总是隔着一堵墙壁,内心深处盼望与异性接触的欲望愈强,人却仇敌般的疏远。只有在这荒草与土壤的气息中,人才能丢掉虚伪,像这里的山与水一样的纯粹。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幻想。她却猛然坐起来,眼光冰冷地望着我,说:“我们不会是黄鸭。我比你大了好几岁,我只能当你的姐姐,不会成为你的老婆。”

其实,我也没朝“老婆”上想。那时我还小,才十六岁呀。我爸爸说,十六岁应多学点东西,在农村表现好一点,两年后才能推荐到大学读书。我还不想找个老婆,在这里安家落户。

她捏着我的手,说:“你发什么神呀!我们快赶到温泉去吧,天黑了,我们连家都回不去了。”

我抬头,太阳正朝西偏去。山的轮廓就变得清晰了,怎么看都像是英气勃勃的大将军。达瓦拉姆却说,那是卡瓦落日山,是绒坝岔这片土地的护法神。说完后,她非常恭敬地伸伸舌头,说当地人都这么说,太阳落山前一刻,向卡瓦落日山许的愿都很灵。

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我与她站在温泉池塘边,面向让落日的余晖染得金碧辉煌的卡瓦落日山,默默地许下了心中的诺言。那年,我十六岁,她十八岁。我心里想,我爸爸能走出失去母亲后的孤独和凄寒,身体能像过去一样健康结实。

她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眼内含着晶亮的泪珠,低声对我说:“我妈妈就比我爸爸大两岁。”

温柔的泉水

我俩从晃荡的小木桥上过了河,迎面扫来的风便把酸涩闷人的硫黄味灌进我的鼻孔。达瓦拉姆激动起来,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温泉快到了。”

我使劲吸吮鼻孔,好好地享受了一通这种好似鲜鸡汤的清香味。我觉得这味儿很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嗅到过。后来,我骑马走远路时,才明白马奔跑得最兴奋时,马脖子上蒸腾起的热烘烘的汗腥味,就同这温泉的气味一个样。

达瓦拉姆已经让那味刺激得兴奋极了,叫我快走,她一人冲在了前面,边走边解开了发辫,头发散开了,黑色翅膀般地扇了开来,很潇洒。她脱掉了靴子,扔到了沙滩上,脚趾在水中搅搅,脸便鲜红鲜红的了,回头朝我笑了一下,说:“下来吧,这水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我走过去,蹲下身也掬了一捧水,水从我的指缝中漏下,暖暖和和的,像水底下有人在烧火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温泉,心里有些激动。

她解开了腰带,也扔在了沙滩上,然后褪下了长裙和衬衣。她真吓了我一跳,原来我还以为她里面还穿有内衣内裤什么的,可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是光溜溜的裸体。我的双眼像受一股猛然亮起的强光的直射,穿进我的眼眶,刺进我的还非常稚嫩的心。

那一刻,我真的吓傻了。

她一步一步走进水池,嘴里还哼着一首什么歌的曲子,水漫过腹部时,她搅起水花,回头朝我笑笑,说:“喂,你傻站着干什么?下来呀,水里舒服得很。”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成熟少女的裸体。那么近,我能清晰地嗅到从她身上飘来的嫩草似的清香味。她的肌肤光滑细腻,闪动着绸缎似的光泽。细细的腰成漂亮极了弧线,有力地支撑起丰满的乳房。她的肤色是深色的,是非常健美的赭色,两颗乳头像两颗黑里透亮的眼珠子,毫无邪念地盯着我看,看得我羞愧满面。

“喂,脱了下来吧!”她说,掬起一捧水朝我浇来,浇了我一头一脸。看着我的狼狈相,她哈哈笑起来,笑得毫无顾忌。

“喂,下来吧!”她又喊。

“我,我不想洗澡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着胸脯,蹲下了身子。水漫过了她的胸脯,她喃喃说:“我忘了,你是甲嘴。”

甲嘴,当地人对汉族小伙子的称呼。当地人在我做出他们不可思议的事时,都这样说我。哪怕我做了错事、傻事、怪事,这一说,人们都可以原谅了。

那个时候,那种环境,我再傻呆在温泉池边,不脱了下水,就说明我心中有鬼,装满了很邪恶的东西。我脱了鞋子袜子,外衣内衣……汉人的东西就是那么复杂。我站在水边,还穿着三角内裤,那是我说什么也不肯脱掉的最后一层皮。水真暖和,水底铺着一层软软的细沙子,当水淹没我的脖子时,我高兴地对达瓦拉姆说,泡在里面真舒服。

达瓦拉姆也高兴了,朝我走过来,说:“你会不会游泳?”

我说:“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在锦江中泡,那是流过我家窗前的一条平静得无风无浪的江。”

她说:“你游给我看看?”

我说:“这水太浅,不好游。”

我游了,游的是蛙泳。这浅浅的水只能游蛙泳。她也游了过来,说我游泳的样子好看得很。我看着她,说:“你也会游泳?”

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在雅砻江岸边游,有一次还差点让湍急的江水冲走了。她的父亲、母亲为此事把她反锁在屋内好几天。后来,她受不了小伙伴们喊叫的诱惑,用一根结实的牛皮绳从窗前吊了下去。她和小伙伴们又快乐地朝江边跑去。

她冲我轻轻一笑,说:“我小时候是不是很捣蛋?”

我说:“真该淹死了你。你就不会把我骗到这么舒服的泉水中来了。”

她没笑,像想起了什么事,眼泪在眸子中打滚。她说:“这个时候,我很想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看着她阴沉沉的脸,我的心也有了层阴云。她枕着岸边的沙滩,躺在水中。波动的水面摇晃着她漂亮的身子,突儿浮起突儿沉下。我的脑袋里有东西嗡地一响,身体内像注满了滚烫的液体。

空气中有了夜的颜色,像清水滴了一滴墨水,渐渐化开了,水也染成了深色。那墨还在向四处浸开,天空也暗了,一轮弯弯的细月挂在山顶,像一片银色的羽毛,向上漂去,漂上山顶便不动了。我说,我们还是洗快点,天黑尽了,我们连家都回不成了。

她没动,说我也同她一样躺在水里,只躺一会儿。我躺了下去,波动的水在耳边咕嘟咕嘟地叫。她的手又伸了过来,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内颤动,很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她说:“你别笑我。我一想起雅砻江,心里就难受。”她说得有些伤心,我能感觉到泪水从她的眼缝中滚出来,顺着光滑的脸颊淌着。

她说,三年前雅砻江夺走了她父亲的生命。她父亲虽然对她管得很严,却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她也很爱自己的父亲。

她说她父亲是当地很有名气的琴师,曾经在西康省会康定跟一位法国传教士学过拉小提琴。后来,在甘孜县文化馆教乐器,也为民族艺术团演奏。那一年,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母亲以为他病了,把治感冒的藏药粉给他吃。他拿着药,对母亲苦笑了一声,把药全倒进了嘴里,就躺了下去。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就出门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后,床铺上已没有了父亲的踪影,枕头上放着一把小提琴,是父亲珍藏在箱底的小提琴。母亲预感到了什么,冲出门去,没有了父亲的身影。有人告诉母亲,看见父亲正朝雅砻江边走去。母亲慌慌张张来到雅砻江岸,那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阳光烤烫的沙滩,一江沸腾的黑水。

几天后,在下游发现了一具尸体。母亲老远就认出那是谁了,还没走拢就泣不成声了。

母亲从来都不对我说父亲的死因。我问:“父亲不会游泳,怎么会到江中去呢?”母亲说:“他是想捉一条背脊上有红色斑点的大鱼。”

母亲不说。我还是从别人的闲谈中,知道了父亲的死因。那一年,清理阶级队伍,查出父亲和法国传教士的关系,硬说他是暗藏的外国间谍,要他回家写交代,并不准他再摸提琴了。他是想不通,才向死亡走去的……

吹凉风了,我与她抬起头来,风刺进了骨头,背脊都有些刺痛。我与她赶忙擦拭干净身子,穿好衣袍,她的脸才红润起来。

她叫我仔细听。我屏住呼吸听,除了风扫过池水的哗哗声,真不知道她叫我听什么。

她说,这里能听到江水的声音。我仔细听,真的听到了轰轰隆隆的声音,很像机器运转的马达。她说,雅砻江的水很急,流动起来就是这种声音,这里离雅砻江肯定很近。

我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有些担心起来,说:“天都快黑尽了,我们能不能赶回去?”她看看天空,也说:“这时候,去穿沼泽地,除非他有金刚护法的保护。”

我的心一下空了,像失去水分的土壤,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我的脸色中也看出了什么,轻松地笑了一声,说:“别担心,天黑了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难道你还害怕钻出只狼来吃了你?”她对我说,往下走,有个山洞,洞中也有温泉。没人的话,我们就在那里住一夜。

她让我看,池中的水流进一个小溪,溪水又朝下流去。她说这水流到坡下的山洞内,汇进另一个水池里。一般结了婚的人带着家人都在山洞里洗。他们不敢像我们没结婚的年轻人那么胆大妄为。她说得我脸颊又烧了。

她拉着我朝坡下走去。刚看见山洞黑森森的洞口,突然一声凶狠的狗吠,一头小牛犊般大的狗猛扑了上来。达瓦拉姆张大嘴,紧张地说:“天呀,有人住在洞里了!”

那恶狠狠的狗一直把我们赶到了坡顶,才停止了吼叫。

我问达瓦拉姆怎么办。她没回答,坐在了沙滩上。我也坐下来,望着沉入深深的黑夜中的荒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了团团浓浓淡淡的水墨。我低下头,有些丧气。

她说:“我们就在这里坐一夜吧。”

一股寒风吹来,我俩都打了个激灵。

荒野里的夜晚就是冷得快,风像长着针尖那么锋利的头,尽往肉缝和骨髓里钻。我的脚板已冻僵了,站起来做踏脚活动。达瓦拉姆说,地上打霜了。

我手一摸,冰冷沾湿的一片。我后悔没带火柴,不然我们可以烧堆篝火,寒冷、黑夜和野兽都可以远远地躲开了。

达瓦拉姆说:“看样子,我们只有又躺进温泉里去了。”

我说好主意,便率先脱了衣裤。黑夜的掩护下,我的胆子大了起来,什么都不留地钻进了水里。暖和的水包围了我,我喘口气,浑身舒服极了。

达瓦拉姆也跳进了水里,躺在我的身边。她舒了口气,说:“这床睡起真舒服呀!”

我仰头枕在沙滩上,望着夜空。天呀,我差点叫起来,这么美的夜空我还没见过,深蓝透明的,不知有多深。星子远远近近排列,很有层次。那些星星使我想起了姐姐挂在窗前的风铃,风一吹,那些金灿灿的小铃铛就互相碰撞,撞出美妙的音乐。我真的听见星子在头顶叮叮当当地碰撞,真担心会掉下一颗,砸在我的头上。

她的腿动了动,靠近了我的腿。我能感觉到她的腿上有很多吸盘,紧紧地把我的腿粘住。我的腿还有些害羞,软软地移开了,她的腿又追了过来,像一条饿极了的鱼,把我的腿死咬咬住了。

她说:“这水没刚才暖和了,躺在里面很冷。”

我很老实,说:“这水是暖和的,像裹在绵被里一样。”

她说:“我身子都快冻僵了。”

我说:“我汗都热出来了。”

她没说什么了,靠了过来,细腻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她的身子是热乎乎的,我的身子却僵硬起来,像冻僵了一样。我的手也直了,硬邦邦的不会动了。她的手却像水中的鱼一样的灵活,从我的背后围裹过来,把我紧紧地抱着。我能感觉出她软绵绵的胸脯顶在我的背脊上,身子猛然膨胀起来,有火苗从脚底蹿起来直冲心头。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望着她,那对很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星子似的闪耀着,充满了欲望……

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别动。我知道怎么做。”便翻身过来,压在我的胸前。她火热的嘴唇贴着我的脸颊、嘴唇、脖子狂吸。整个过程我都紧闭着双眼睛,不知所措。我只觉得她把我当作了水,扑进水里缓慢地游泳和嬉玩。她游的是姿势很好看的蛙泳。

最后一刻,我感觉到心内有股憋了很久的气,要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我大叫了一声,然后死死咬住她的肩膀。我变成了一座猛然喷射的火山,我的血液、生命和童话般的岁月全喷涌了出来……

我尝到了一股咸腥味,我知道是她肩膀上的血。她咬紧牙忍着痛,一声不吭,一串串滚热的泪吧嗒吧嗒滴在我紧张得变形的脸上。

她抓一把泥沙,按在肩膀的破口上,责怪我说:“你真是只没开窍门的小公鸡,啥也不懂。”

我沉默着,咂咂嘴还在回味刚才发生的那一切。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也不知道该为自己的行为羞愧还是骄傲。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征服了别人,还是成了别人的奴隶。我的鼻腔一酸,一串泪滚了下来。我抬起身子,很软没有一点劲。她按住我,说:“躺下来,别动。干那事很累。好好睡一夜,什么也别去管。”

我躺进她软软绵绵的怀抱里。那一夜,我睡得很死,连梦也没做。醒来后,已是阳光遍地了。达瓦拉姆早早起来了,她把蓬乱的头发盘在头顶,对我说,下面山洞里的人请我们去喝早茶。

我看见昨晚追着我们咬的那只狗,立在温泉池旁,望着我们,眼内充满了温柔。它尾巴高高地翘着,左右摇摆。那是它的语言,我们都能听懂,也会接受它好客的主人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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