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的状况首先是从家族成员对她的态度表现出来的。李延盛虽排行老三,但是在分家及以后生活中并没有得到两个哥哥的关照。两个当哥的反而借口当年他多读了三年的私塾,声称对其有养育之恩,经常要求他给予回报。对哥哥的无理要求他采取了忍让态度,使其在家族中的地位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后来随着自己日子的艰难,加剧了同辈甚至下一辈人的瞧不起。在这种情况下,受本家族人欺负的事情就成为家常便饭了。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般农村家庭没有钟表一类掌握时间的贵重物品,学生上学,都是大人依据自己对太阳、月亮、星星运行特征和公鸡叫鸣规律的掌握来决定何时叫醒娃们起床的。在漫长黑夜的冬春季节往往容易出现偏差,许多学生常常去得太早……
这是要学费事件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母亲睡醒了,抬头看见门窗缝亮了,就急忙叫醒二哥和我起床上学。父亲说:“是月亮吧?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九吧?‘十八九,月儿扭’[1],应该是月亮吧!”
已经起床的我,开门朝外看了一下:“没有月亮,好像是天亮了。”
然后回来洗脸,喝水(父亲每天早上让我们必须喝一碗咸开水,说对身体好),拿起书包先出了门。
刮着东风,天空微微发亮。直溜溜的香椿树高耸在暗淡的天空中,树枝在东风劲吹下发出“呼呼”声响。我打了个寒战,把手使劲朝袖筒里伸,使两个短了一截的袖口挨到一块。朝西边拐去,过了两家房屋和一个风道口,进入猫蛋家门口的坡道,一边敲门,一边喊“猫蛋——猫蛋——上学啦!”
等有人应了声,转身回来,过我们家时,二哥已经出来,相跟一块儿朝东又过了几家房门,到狗剩家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喊“狗剩——狗剩——上学啦!”等有了应声,然后与二哥一块到南边的打麦场里,走到自己家的麦秸堆上薅麦秸。然后把麦秸绑扎成一米左右的火把。等把第四个扎好,猫蛋、狗剩就到了。他俩冻得吸溜吸溜的,拿起火把,学会抽烟的猫蛋掏出火柴要点起来。我把头一摆说:“到场外再点。”
拿火把上学,既为照明,因为谁家也没有手电筒;也为取暖、壮胆。火把点着以后,当没有明火以后,可以吹一口长气或将胳膊抡一抡,火把便又燃起火苗。
一个伙伴举着火把,火把冒着烟,发着光;三个斜挎着书包、胳肢窝下夹着一个未点燃的火把,跟在后边喊着、跑着,不停地轮换到前边火把上烤手。当第一个火把燃尽时,第二个火把会及时接着。跑过两个埝头,当第三个火把才点着时,就到了学校所在地——窑堡街道。
窑堡街是窑堡公社所在地,窑堡大队居中,西南有石道大队,南有南西大队,东有东村大队,北有昔村大队,西北有窑西大队。街道是东西向的,它既是公社的政治、经济和生活的中心,也是文化教育中心。从西往东,路北依次是打井队、铁匠铺、商业合作社、医院,路南依次是兽医站、公社大院、生产资料合作社、药店和学校。
窑堡高级小学就坐落在街道东边,坐南向北。在学校北围墙中间,两面八字形斜墙夹着中间高出围墙的砖门楼,门楼下是两扇朱红色大木门。
第一批到学校门口的我们四个人一看,大门紧闭,一片寂静。
“咋回事?”我抬头看天空,没有星星,仍然是微微亮。“原来是阴天,今天是农历十九,有月亮,月亮把阴云照亮,我以为是天蒙蒙亮了。把他的,阴天把人骗啦。”我自言自语。
“人家正睡觉做梦哩,你吵着上学,把我的好梦都耽误了。”二哥抱怨着。
“已经到学校了,咱就等一等吧。”猫蛋说。
“我,有点怕。”年龄最小的狗剩看着对面黑黢黢的十队土壕,一边朝学校大门靠,一边说。
街道周围有四个堡子,东北是大堡子,是六、七两个生产队,西边堡子是八队,南边堡子是九队,紧邻街道是十队。每个生产队或者堡子都有一个供社员拉土的土壕。因为各家各户都有后院(厕所),都养了猪羊,每天都要垫圈用土。各生产队一般在村子附近找一个较高的埝头作为土壕,供社员取土。十队的土壕就在学校对面,已经挖进去两三丈远了。不规则的埝头在黑暗中看上去奇形怪状的。
“怕啥哩?门里边就有老师。”我说着就和二哥把狗剩、猫蛋夹在中间,我们并排倚靠在木门上。把最后一个火把引着,由它自己慢慢燃着,不用吹,不用抡,让狗剩拿着。二哥不停地讲着故事,等待老天爷真正放亮。我看着狗剩猫蛋,陷入回忆……
狗剩家是移民,从渭河边移过来的,他爷爷、奶奶、父母、妹妹一大家子。他们把砖叫“关”、爷爷叫“牙牙”、渭河叫“于河”……由于语言上的差别,不愿和别人玩,经常和我黏在一起。我俩同龄,他月份比我小,上学比我晚一年,在二年级。我俩小时候的杰作是整个热天,一丝不挂在大太阳底下滚铁环,看谁晒得黑。一直晒得脱几层皮,浑身上下墨黑墨黑,大家把我叫“黑牛”,把他叫“狗剩”。前年上了学,去年和今年暑期就没有再疯跑。我实在不好意思了,怕碰见女同学,再说我已有了二哥退下的衣服。但我俩在“裸跑”中结下的友谊仍然延续着。
猫蛋家是他爷爷时从北山里迁来的。他比我大一岁,但晚一辈,是有名的犟熊,胆大,天不怕地不怕。比我晚一年上学。他大(父亲),一个走路有点拐的高个文盲,他管教娃的唯一方法就是打,下死手打。把猫蛋的两个姐姐打得服服帖帖。两个姐姐都想上学,拐子把眼睛一瞪,谁也不敢吭声了。轮到猫蛋,拐子咋样打他,他一不跑、二不躲。鞭杆打断也不起来,朝地上一睡,不吃不喝,也不上学、不干活。拐子实在没法了,就冲着猫蛋他妈吼叫:“哎——你是个死人?”
这时他妈就来找我,给我学说猫蛋犯了什么错,打得时间长了,希望我去把他叫起来去上学。
说来也怪,猫蛋一见我叫,他就起来,到我们家,清洗、喝水、吃饭,然后与我、狗剩一块儿去上学。
我们三个经常在一块儿割草、拾柴,上学放学,玩各种游戏,别人说我们三个好得像穿了一条裤子。他俩是我在队上当“孩子王”的忠实成员……
“快看,有人来学校了!”狗剩一声叫,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们一齐朝北看去,在学校大门偏东一点的南北路上果然有几个红点在移动,伴随着喊声、叫声。一会儿东西两边路上也有了移动的红点和喊叫声。
天终于大亮了,学校的大门也开了,我们像潮水一般涌入大门,首先看到的是会议室,会议室东边隔着一间较长的房间,住着校长,门朝北开着。在我们左右两边是东西对称的一排小一点的瓦房,是教师宿办合一的房子。绕过会议室,就能看到东西对称两排教室,每排有四个教室。会议室西边小路正对的第一个教室,就是我们班的教室。
我拿出只由班长保管的教室钥匙,打开门锁,进了教室。教室没有电灯,趁着黎明的亮色,走到最后一排北边的桌子旁,取下书包,放进抽斗。然后,将凳子放到桌子上……
“班长,我俩紧赶慢赶还是没有你早。”孙国为的声音,跟在他后边的是李焕义,他们是今天的值日生。他们顾不得放下书包就开始架凳子、扫地……
不一会儿郭雪红和一个女生来了,“不好意思,来晚了。班长,不该你值日,别干了!”她一边说,一边抢去我的笤帚。看着他们积极劳动的场面,使我想起近一段我和我们班的变化……
要学费风波后,苏老师专门找我谈话,说不要怕家里穷。出身不由己,家的穷富自己决定不了,但是自己的命运咱可以掌握。人穷不能志穷,要立下雄心壮志:现在好好学习,长大改变家庭穷貌啊!
从此以后,我在课堂上注意听讲,踊跃发言;回家认真做作业,没有作业本,就把二哥、二姐用过的反过来写。积极参加学校、班级各项活动:捡垃圾、扫地、糊窗户等。苏老师及时表扬和鼓励,后来,我被指定为班级临时负责人,后来又被大家选为班长,被苏老师树立为大家学习的榜样。“铃铃铃……铃铃铃……”上早操的铃声把我的思绪拉回教室。
上完早操,上早读,然后是两节课,就到放学时间了。我们排着队走出学校,在学校门口,各自沿着自家方向分别涌向东西北三条路。只是我家特殊,可以向西,也可向北。因为我们家和学校刚好在矩形的斜对角上,理论上走哪一边,两条直线都是一样远。
但在习惯上,来学校时我们习惯走西边(矩形中较长的边),而回家时却习惯走东边(也是较长的边)。今早上我们四个就沿着西边即先向南走到街道,然后左拐到学校。现在放学就先往北直到四队再左拐向西走,就快到我们家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没人深究,反正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走的。
这一路还有国为与焕义。国为在三队,焕义在一队,他们还要向北走一个埝头,然后各奔东西:国为向东,焕义向西。和他们分手后,我向西,走过属于四队的程家、朱家、张家,然后进入我们的北窑——散落在一条埝头上十几户窑洞的人家。这时猫蛋狗剩已经追上了,我们一块从东边走入村中,远远看见一个人,在我家的香椿树下一跳一蹦地喊叫着什么。
走近才看清是我的堂兄厚调。我伯李延年,有四个儿子,老大厚风招赘外地,老二厚调、老三厚雨已经分家另过,老四厚顺在老家与父母一块儿过。他们全都结婚生子,个个撑起门户。农村只要有一个儿子顶门立户,这个家庭在农村就有了话语权。况且有四个儿子,个个虎背熊腰,我伯家里在我们村上更是无人敢惹。特别是厚调一向对我们家蛮不讲理,不是骂就是打。现在不知他为啥又来我们家找茬了,只见他从我家窑里走出来,一边回过头骂着:“你生娃不管娃,起得乌早,干啥哩嘛?半夜三更不让我睡觉,我让你也过不安然!”而我家没有人应声。
突然看见我们三个放学回来了,厚调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我:“你,凭你娃这□样子还想吃国家饭?门都没有!哼!”然后把精瘦的尖头朝天上一扬,沉着无肉而蜡黄的脸,把一对朝天鼻扬得高高的,两撮黑白杂色鼻毛露在外边,咧着猴腮上的尖嘴,背着双手一走一摇地朝东走去,踅进了他的家门。我们也快步进到我家小院子,看见家里人都在,母亲在东边窑里做饭,大哥拉风箱,父亲在北窑门口揉着脸。我问:“咋回事?”
“厚调嫌你们早上上学,吵醒了他睡觉,气不过还把你大打了一巴掌。”母亲含着泪说。
“没想到这娃下手这么狠。”父亲接着说。
“我找他去!”我说完就朝外走。
“甭去!”父亲立即拉住我,“好娃哩,吃亏是福,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和那不讲理的人计较啥哩?”
“咱大一辈子当老好人,还不让我们还嘴还手。让人家跑到咱家里欺负人,还骂人打人。唔唔……”二姐气愤地哭着说。这时我才看清大姐、二姐都被父亲挡在北边窑里。
二哥也回来了,听说后也很生气,要去找厚调理论。父亲挡住:“你们出去把他骂一顿,有啥用处?打一顿,打轻了不解气,打伤了、打死了,你们要犯罪。况且你们和他是一个爷,本家子里面置气闹仗,别人会笑话的。他说你们吃不了国家饭,你们好好学习,将来争气真把国家饭吃了,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该干啥干啥,这事不要在心里去,我权当走路不小心自己摔了一跤。宰相肚里能撑船嘛。”父亲处世哲学一套一套的。猫蛋狗剩要各自回家,我送他们出门,远远看见厚调手里端了饭碗出来,蹲在他门口。吃口饭,骂一句:“你起得乌早——还想吃国家饭——你娃看看你先人坟里有没有外脉气——哎——羞你先人哩。”
我们三人径直向他走过去,准备和厚调理论。父亲这时急忙从家里跑出来,一边拉住我朝回走,一边说:“狗剩猫蛋快回家!权当没有听见。”
猫蛋弯腰从旁边粪堆上抓了两把粪土,假装追狗剩,两手背在后边,嘴里喊:“狗剩,你等一下,我要去你家。”
当路过厚调家门口时,猫蛋突然把两手的粪土,从身后伸出来,朝厚调的饭碗里扔去,嘴里骂:“我让你吃!”然后转身朝回跑了。一边跑,一边转过身骂:“看你还骂人耍泼不?你个瞎□,吃屎的东西,先尝尝粪的味道!”
厚调站起来,朝猫蛋追去:“我把你个崽娃子,把我一碗饭糟蹋了!”
我被父亲拉回家,又跑出来,看厚调去追猫蛋。就与狗剩不约而同与厚调理论:“我们上学,跟你有啥关系?”
“吵得我睡不着!”厚调又转过来对我俩说。
猫蛋看厚调追得慢下来,也放慢!子,大声骂:“你睡不着,你做了亏心事,才睡不着。”
“我把你这个山老鼠[2]杂种,非弄死不可!”厚调又转向猫蛋跑去,眼看着追进猫蛋窑里。我和狗剩担心猫蛋被他抓住,也跟了过去。突然,厚调又从猫蛋家的窑里迅速折转出来,没命地往回跑。咋回事?我和狗剩正纳闷。“汪——汪——”一个大黄狗从猫蛋窑里扑了出来,猫蛋在后边指挥着,“大黄!把瞎□朝死地咬!”猫蛋家养了一个大黄狗,名字叫“大黄”,平常拴着,刚才可能猫蛋跑回去放了它。
厚调慌不择路地跑到我和狗剩跟前,我们俩并排挡在路中间,蹲下去。厚调跑到我们跟前,收不住身子,就从我俩身上跳过去,我俩眼睛一闭,用手抱着头。当他一只脚过去,另一只脚却被我的胳膊绊了一下,“啪”的一声,厚调摔了个狗吃屎。接着“当——”一声响,二夏的饭碗被摔烂了。
厚调顾不得这些,一骨碌爬起来朝他家里跑去。大黄跑到我俩跟前,摇着尾巴,朝厚调方向“汪——汪——”追了过去。厚调急忙进了他家门,“哐”一声关上大门。大黄追到厚调门口,对着大门“汪、汪、汪!”然后回来,低着头,去吃摔到地上的红苕玉米糁……
这时各家人都出来了,我家的人分别给猫蛋、狗剩父母爷爷奶奶学说事情经过。大伙都说厚调耍泼无理,不该打人,打的还是他的长辈;有的说厚调不该和娃娃们等棍棍齐,毕竟你是大人嘛等等。
厚调媳妇在他们院子喊:“你没事寻事哩,吃饭不待在家里,饭都堵不住你的嘴。看,把碗打了,你拿球吃饭呀!……”厚调的兄弟厚顺出来,说厚调不该和娃娃一般见识,又对我们三家人说,你们的娃上学也太早了,拍门叫板的声音也太大了云云。
各家人都说着自己的道理,评说着对方的不是,把自己娃叫来骂着,推回家中。
回家后父亲不再说话,端起一碗红苕玉米糁,用筷子夹些酸菜、炒辣子顶在饭上,手里捏一个窝窝头。先吃一口馍,便站起来,眼睛四处搜寻家里,看哪儿有需要立马做的活儿。
终于发现经常喂猪的瓦盆还是空的,马上再给嘴里塞块馍又加一些辣子,腾出右手,在一个盛草料的罐中,用一个葫芦瓢舀两瓢草料,预备等待吃完饭、洗刷完锅碗的洗锅水给猪泡食。
母亲说父亲就是个“穷命鬼”,吃的是“走食”,没有吃过一顿消停饭。实际上父亲在“吃饭”过程中,给我们安排工余、课余时间的活路:大哥抽空拉土垫猪圈、垫后院,二哥和我抽空绞水、拾柴,两个妹妹割草……大姐和二姐的活儿由母亲安排,是帮做饭呢?还是扫地、洗衣服?或者是纺线、纳鞋底……总之,要把一天的事情在早饭时安排好。父亲经常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一世穷。”
他把厚调骂他、打他的事情很快就忘了。在他看来不必计较,计较有什么意义?也没实用价值。“我忙着哩,没时间和你计较,和你计较我就吃亏了。你欺负我,我忍着,惯上你娃的坏毛病。总有一天让你娃碰上一个厉害的硬茬儿,让你娃吃不了兜着走,迟早非倒霉不可。‘瓦罐不离井边破,只要来的回数多’。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的这些娃娃养大,平平安安地养大。至于将来能不能吃国家饭,你娃说了也不算。”想到这里,他慈祥、疼爱、满怀期待地看着这些“吃货”,预想着谁可能将来吃国家饭?“二小子聪明灵醒极有可能,三小子老实是老实,但有恒心,也有可能……如果他俩一块儿吃国家饭,那多好啊!就是有一个也行。就能像他红霞姐一样,每月给家里寄钱。到那时,我也会像老七(红霞父亲,李老七)那样襥啦……”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想近乎痴心妄想,但是他仍然喜爱享受这样一个思维过程。
厚调责骂“凭你还想吃国家饭?”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突然一道亮光在我眼前一闪,使我想改变穷家面貌的想法具体而清晰起来:对呀,通过好好上学,考上中学大学,吃上国家饭!挣钱养家、改变穷家面貌!想起了几年前,门中十叔父过继给参加红军的九爷后,去秦源读书,考上西工大毕业后参军入伍,穿着军官呢子大衣回到村上威风的样子。我暗暗下决心,立志要通过上学读书,一定要吃上国家饭,气死你个狗眼看人低的厚调!
要上学就要筹备学费,学费在哪里找呢?父亲常说:“毛主席说:‘穷则思变’。”经常的思考终于有了新发现:大自然给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资源,只要我去采集、去收获,我就有学费了。前提是我要付出一定时间和力气,踏踏实实去劳动。
每年深秋季节,长在各个坟院中的柏树,在不间断给人类带来绿色的同时,树枝上的柏果,由绿变红变黄。虽然坟院里还是很吓人的,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在星期六下午或者是周日就有几个孩子在采集柏树籽。
我和二哥,还有猫蛋狗剩相约来到有柏树的坟院。一般都是我和猫蛋上树,二哥和狗剩在树下。我俩爬上柏树主干,再沿着斜枝攀援到顶部,挥舞竹竿把柏果打下去,或者把长满柏果的小树枝折下。整个过程是愉快的,不断有笑声传出。半晌可以采集一笼和一书包柏果。把柏果摊放到席上、被单上。在“秋老虎”[3]阳光下晒几天,柏果会彻底裂开,柏果里的柏籽从中脱落下来。一笼柏果能晒出一两斤柏籽。送到药店,一斤能卖七八分钱。转战几个坟院,能够收获十几斤柏籽。相当兴奋满意了,一学期的学费够了!
开春以后,随着天气逐渐暖和,万物生长起来。我们除了剜荠荠菜、油勺勺、刺堇等野菜。还会在埝头挖枸杞根、远志等药材,都是用皮的。将皮剥下来,晒干,送到药店也能卖钱。
盛夏的晚上,我们闻着庄稼的清香,听着玉米地里蛐蛐的鸣叫,左手提着玻璃瓶和马灯,右手拿着筷子,在埝头、围墙上捉蝎子和簸箕虫(土元)。三个晚上就装多半瓶子,送到药店卖了,能得七八毛钱。
放了暑假,我喜欢与猫蛋一块儿去山里他外婆家挖药砍柴。他外婆家本来在我们正北20里山脚下的王家坡,与大姐家在一个生产队。但他外婆和两个舅舅常年住在进山有30里路的踅梁上,在梁的南坡上盖了一座三间草房。给生产队看护开荒种的玉米大豆、放养生产队的牲口。在草房北边靠梁打了几孔窑洞,用作饲养室和库房。也有几孔小一点的窑洞,没有扎墙也不知道是做啥用的。
有一年暑假我与狗剩、猫蛋去猫蛋外婆家挖药。我们带着干粮、镢头、笼和口袋出发了,先走了二十里的平路,然后进山。虽然是随着川道、沟底走,但是我们平常走的是平地,第一次爬山,感到很吃力。特别是朝山顶攀登时有七十二个拐弯,我们喘着气,走走停停,终于登完了七十二拐弯。站在山顶上,猫蛋指着正北方的一个山梁,说:“看,我外婆家就在那个梁上。”我们高兴极了,看着近在眼前的梁,我们以为马上就到了。大家忘记了疲劳,我和狗剩听到蚂蚱的叫声就跟着声音追过去,跑到跟前,蚂蚱就不叫了,我们也抓不到它。又听到身后有蚂蚱叫,又跑回去,后边的蚂蚱又不叫了。猫蛋说:“你们不要跑来跑去,先听蚂蚱的准确位置,然后过去把这些蒿草踩踏压平,再低下头找蚂蚱。蚂蚱就会从下边朝上钻,看,这不是一个?它钻上来时咱就很容易把它抓住了。”他一边说,一边给我们示范。我和狗剩就照着他说的,很快我们一人抓了一个蚂蚱。猫蛋又说:“用这样的草蔓把蚂蚱肚子绑着,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它就跑不了啦。”我们照着猫蛋的做法,把蚂蚱绑起来。又抓了几个蚂蚱,我们高兴极了。玩够了,我们开始朝北边的梁上走,谁知越走越远,原来想着一阵就到了,我歇了三场还没有走到。原来我们必须朝西边绕一个大半圆,不能直接过去,直接过去是一个大深沟,猫蛋说:“如果从深沟过去一两天都走不到。”狗剩说:“如果给这儿架一个桥,就快多了。”到傍晚,我们终于到了踅梁上。
从踅梁上的一个斜坡下到半山腰,就到了猫蛋他外婆家。吃了山里洋芋和玉米糊糊,我们感到困了。他外婆家没有多余睡觉的地方,我们三个就在一个敞口的小窑里住了:把自己带的口袋铺在地上,躺下去,把自己的小衫子盖在肚子上,也挺舒服的。一会儿“嗡嗡”蚊子的叫声在耳边响起。我们又爬起来,在外边弄回来一些蒿草,在窑门口烧起来,蚊子的叫声没有了,我们很快进入梦乡。
一觉睡到天亮了,太阳照进窑里,外边的鸟叫声把我们吵醒了。我们立即起来,担着两个木桶去踅梁下边一个小泉里担水。我们沿着羊肠小道弯来拐去地到了沟底,终于走到小泉跟前。一股细细的泉水从石头下流出汇聚成一汪泉水。我们先把两个木桶装满,放在水坑旁的石板上,然后我们三个在水坑旁洗起来。凉凉的泉水,洗在身上十分舒服。然后朝回走,只有我和猫蛋换着担水,出了一身汗终于把水担了回来。我们简单吃了带的干粮,喝了猫蛋外婆烧开的开水,带着镢头和笼就去梁后边挖药了。我们一翻过梁,太阳就挡在梁后边,我们几个就开始找药材。
要挖的草药主要是苍术、黄芪和柴胡三种。苍术的叶子有小刺,地下的根茎像生姜一样,还有许多毛毛根。我们挖回来,先晒干毛毛根,然后用火一烧,把毛毛根烧没了,但是把根茎也烧黑了。再用水一泡,找几块料姜石放在笼里,使劲摇一摇,待发白就好了。黄芪长着几片叶子,根很小,直接洗净,晒干就行。柴胡长着像桃树一样的叶子,一根枝条长得高高的,和黄芪一样也是用根的。
猫蛋给我们介绍着药材的形状,我们就开始挖药了。我们发现越朝沟底药材越多,长得也越大。我们被药材引着朝沟底挖去。当太阳从梁上照下来时,已经晌午了,我们又饿又累,浑身出汗,坐下歇了一会儿。开始朝梁上走,提着一笼湿药材,很重很重,加上爬陡坡,实实人困马乏。我们歇了几次,狗剩都哭了,我们安慰着他,太阳快下西梁时,终于回到猫蛋外婆家。第二天我们合理安排时间,赶太阳照到沟底之前我们已经返回了。
不到十天,就把口袋装满了,我们决定回家。吃了早饭,各人背起自己的口袋。开始还有说有笑,不一会儿,肩膀就疼得不行。狗剩不停地要歇,累得直哭,我和猫蛋一边劝说,一边帮他背一会儿。终于走到“七十二个拐弯”狗剩又哭了,生气地不要药材了。我们先歇一歇,吃了带的干粮,又睡了一觉。狗剩恢复了体力,只是肩膀已经红肿,无法再负荷。咋办?我和猫蛋给他折了两根木棍,把狗剩口袋放上去,绑捆结实,然后让狗剩用力拉棍子,棍子在地上滑动,轻省多了,狗剩笑了。
到了山口,狗剩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只能住在王家坡我大姐家,第二天才回来。
又一个暑假,我和猫蛋又去他外婆家,这次不是挖药,而是砍柴。狗剩咋说也不去了,只有我和猫蛋两个。猫蛋帮他舅放牛,我砍柴。七八天我砍了一大堆木柴,回来时我和猫蛋一人背了一捆柴。赶到冬天,我们弟兄三个拉了两辆架子车,与大姐夫王德来一块儿绕大路去踅梁上,把我砍的木材拉了回来,拉到街道卖了七八块钱呢。
这样直到上高中,我的学费再没有拖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