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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亚伯·桑切斯:一种激情

华金·莫内格罗死后,他的遗稿里发现有一本类似回忆录的东西,其中记载的是吞噬了他一生的黑暗激情。本故事穿插引入了摘自那本《忏悔录》(他给手稿取的就是这个题目)的若干片断,算是华金现身说法,对自己疾患所作的诊断。那些片断在本文中都打上了引号。《忏悔录》是写给他女儿看的。

亚伯·桑切斯和华金·莫内格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相认识对方的呢?两人可都记不清了。他们在童年之前,还在襁褓里就认识了。他们还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双方的乳娘经常凑在一起,也就把他们凑在了一起。他们都是通过认识对方才认识自己的。就这样,他们一出生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差不多可以说就是奶兄奶弟。他们一起出去玩,一起做游戏,交的朋友也一样。在所有这些事情上,采取主动并且占上风的似乎总是华金,两人里头他更倔。但是表面退让,最后却总能得逞的,是亚伯。对他来说,不服从别人比指使别人更重要。他们几乎从不吵架。“我随你……”亚伯总是这样对华金说,有时候华金会因此恼火,因为那个“我随你……”他们就吵不起来了。

“你从不说不……”华金叫道。

“犯得着吗?”另一个回答。

有一次,他们和别的小朋友准备好了要出去玩,华金指着亚伯说:“好哇,这家伙不想去松树林!”

“我?我怎么不想去了?……”亚伯叫了起来,“去!去!随你怎么说。咱们走就是了!”

“不行!不能随我怎么说,不行!早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行!不能随便我!你就是不想去!”

“我说了想去……”

“那我就不要去了……”

“那我也不……”

“那样不行!”华金已经大喊大叫了,“你们或者跟我,或者跟他!”

大家都跟着亚伯走了,只剩下华金一人。

后者在《忏悔录》里论及类似的情形时写道:“不知为何,从那时起,他就招人喜欢,我就招人讨厌,我捉摸不透原因究竟何在。他们不睬我。从小起朋友们就孤立我。”

上中学时他们还凑在一起。华金是书呆子,努力得各种奖。课堂上他是第一;而在课堂外,在校园里,在大街上,在田野里,在逃学方面,同学中间亚伯是第一名。亚伯会逗人发笑,尤其是他戏仿老师时别人会拍手叫好。“华金用功,但是亚伯聪明……要是他也专心学习……”同学们这种一致的看法华金是知道的,他只有自己生闷气。他甚至想到要荒废学业,在别的方面战胜对手。但是他又自言自语:“呸!他们懂什么呀……”最终他还是忠于自己的天性。虽然他力图在机智和风趣方面超过亚伯,这一点他却怎么也办不到。他的笑话没人笑,别人认为他根本上是一个严肃古板的人。“你是个丧门星,”菲德里科·瓜德拉多常这样对他说,“你的笑话是哭丧。”

中学毕业了。亚伯立志当艺术家,继续学绘画;华金上了医学院。他们频繁见面,互相告诉对方自己学业上的进展。华金试图向亚伯证明,医学也是一门艺术,甚至是美术,是创造性灵感的用武之地。但是有时候他又反过来显出一种贬低美术、抬高科学的态度,认为美术使精神衰落,科学以其真理使精神向上、坚强、开阔。

“可是医学也不是科学,”亚伯对他说,“医学是一门艺术,是从科学派生出来的一种实践技艺。”

“我不会去干给人看病这种工作。”华金回答道。

“这倒是一项体面而有益的工作。”另一个补充道。

“是的,但是对我来说却不是。无论你说它有多体面,多有益,我就是厌恶那种体面和有益。号号脉,看看舌苔,随便开个什么药方,他们也就是借此混口饭吃。我追求的境界更高。”

“更高?”

“对,我有志开辟新的道路。我想献身科学研究。在医学领域里,光荣属于发现疾病秘密的人,不属于那些或好或坏地应用这种发现的人。”

“我喜欢看到你这样,这么有理想。”

“你以为呢!就你们一班艺术家,画家,才梦想光荣?”

“嗨,谁跟你说我梦想什么光荣了?”

“噢,没有啊?没有那你画什么画?”

“要是弄得好,这是有出息的职业……”

“有出息?”

“对,就是说,能来钱。”

“鬼才相信呢!亚伯,几乎我们刚一生下来我就认识你了。你哄不了我。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说我存心骗你?”

“这倒没有,但是你会无意之中骗人。你表面上什么都无所谓,视生活如儿戏,视富贵功名如浮云,其实你野心勃勃……”

“我野心勃勃?”

“对,你有野心,名利二字,你追求的是名……你从来如此,生来如此。只是深藏不露罢了。”

“你过来,华金,你说说看,我几时和你争过你得的那些奖励?难道你在班上不是一直第一名吗?你不就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孩子吗?”

“对,但是那个牛烘烘的小公鸡,同学们心目中的宠儿,却是你……”

“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是想要我相信,你并不是有心追求那种人望?”

“你才这样呢!”

“我?你说我?我蔑视群众!”

“好啦,好啦,别瞎说了,收起你的胡话吧。你最好还是再给我讲讲你的女朋友。”

“女朋友?”

“对,你想要的那个小表妹。”

华金天性内向而多疑,此时他全力倾注在求爱这件事情上,正欲对表妹埃伦娜穷追猛打。他这种情绪发泄,在为恋爱而苦闷挣扎的人身上,是难免而且健康的,他只是发泄到了亚伯身上。

埃伦娜让他多么痛苦啊!

“我越来越不懂她的心,”他常对亚伯说,“那丫头对我来说是司芬克斯……”

“你知道奥斯卡·王尔德还是谁说的话:每个女人都是没有秘密的司芬克斯。”

“埃伦娜似乎有什么秘密。她一定是爱着谁,尽管那人并不知情。她肯定爱着别人。”

“为什么?”

“要不然就无法解释她对我的态度……”

“你是说,因为她不想爱你……不想男欢女爱那样爱你,而作为表兄妹她还是爱你的……”

“不许笑话我!”

“好,因为她不想像爱男友那样爱你,或者说得更明白点,不想像爱丈夫那样爱你,她就一定爱上了别人?好漂亮的逻辑!”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对,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

“你不是自称是最了解我的人吗?那我说我了解你,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互相了解。”

“我告诉你,那个女人让我发疯,她会叫我失去耐心的。她在耍我。要是开始时就一口回绝,也就罢了,可是她这样子把我吊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说是还要看看,还要想想……那种事是不能想的……狐狸精!”

“那是她在琢磨你。”

“琢磨我?她?我有什么好琢磨的?她能琢磨出什么名堂?”

“华金啊华金,你在贬低自己,也在贬低她!……或者你以为只要看到你,听到你,知道你爱她,她就一定要向你投降?”

“对,我一直招人讨厌……”

“嗨,别这样……”

“那个女人在耍我!耍弄我这样一个坦率、忠诚、随和的人算不得什么高尚行为……不过,要是你看到她就好了,多美啊!越是冷淡,越是高傲,就越漂亮!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是爱她还是烦她……你要我为你们介绍认识吗?……”

“嗨,要是你……”

“好,我为你们介绍。”

“要是她愿意……”

“什么?”

“我给她画一幅肖像。”

“嗨,那好啊!”

但是,那天夜里,华金为肖像之事辗转反侧,不能安眠。他想着亚伯·桑切斯,那个不费吹灰之力就招人喜欢的家伙,那个宠儿,要为埃伦娜画肖像了。

这中间会出什么差错吗?埃伦娜也会像同学们那样觉得亚伯更讨人喜欢吗?他心想,算了,不给他们介绍了,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

华金介绍亚伯和埃伦娜认识,也说了亚伯要为她画肖像。埃伦娜高兴坏了。第二天华金问亚伯:“你觉得我表妹怎样?”

“你想听实话吗?”

“永远说实话,亚伯;如果我们永远说实话,只说实话,人间就会成为天堂。”

“对,如果人人都能对自己也讲实话……”

“好,那你就实说吧!”

“说实话,你的表妹,你未来的女朋友,说不定也是你的妻子,我看她是一只孔雀……也就是说,一只母孔雀……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对,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不善言辞,只会用画笔表达自己……”

“你就要画那只孔雀了,要画那只母孔雀了,也许把它布满眼睛的尾巴画成一只轮盘,还有它那小脑袋……”

“作为模特,太棒了!真的太棒了,我的朋友!那眼睛!那嘴!那肉嘟嘟又略含娇嗔的小嘴……那双傲视一切的眼睛……那脖子!尤其是她的肤色!如果你不生气的话……”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我就告诉你,她的肤色像一个野性十足的印第安女人。说像一头桀骜不驯的母兽更贴切。她身上有金钱豹的气质(在最好的意义上)。而且她对此完全冷冰冰漠不关心。”

“冷冰冰!”

“没什么,老兄,我希望为你画一幅了不起的肖像。”

“为我?是为她吧?”

“不,肖像是为你画,画的是她。”

“不,不对。肖像是给她的。”

“好,给你们两个。谁知道……说不定它能把你们撮合到一起。”

“噢,你从肖像画家摇身一变而为……”

“随便你怎么说吧,华金。变为媒人。只要你不再那样痛苦就行。看你那样我也心痛。”

三人聚在一起,开始画画了。埃伦娜在座位上摆好姿势,显得冰冷、肃穆、高傲,仿佛一尊受命运摆布的女神。“我可以说话吗?”第一天她问道。亚伯回答她:“可以,您可以说,可以动;要我说啊,有说有动才好呢,因为这样一来表情就生动了……这不是摄影,再说,我不想让您僵硬成一座雕像……”于是她说开了,说得滔滔不绝,但是她不怎么动身体,很注意保持姿势。她说了点什么?他们不知道。因为两个人一直只盯着她看。他们把她看在眼里,却没有听她在说什么。

她以为不冷场是有教养的表现,所以她说个不停,而且极尽所能挑华金的刺。

“小表兄,病人还多吗?”她问他。

“你真的在乎吗?”

“我在乎什么呀,我有什么好在乎的!……亏你想得出来……”

“不,我想不出来。”

“你这么关心我,我要不关心你,就说不过去。再说,谁知道呢……”

“谁知道什么?”

“行了,别说了,”亚伯打断他们,“您二位就会拌嘴。”

“亲戚之间,这是自然的,”埃伦娜说道,“另外,听说开头就是这样的。”

“什么开头?”华金问。

“你心里明白,表兄,你已经开头了。”

“那么我就来结束它!”

“表兄,结束有好几种方式。”

“开头也有好几种。”

“毫无疑问。亚伯,我们这样唇枪舌剑的没有影响我的姿势吧?”

“没有,没有。正好相反。您说的这种唇枪舌剑,使得目光和姿势更有表现力了。但是……”

过了两天,亚伯和埃伦娜已经以“你”相称,不再用“您”了。这是华金所希望的,第三天他没有来画室。

“让我看看画得怎样。”埃伦娜一边说,一边起身去看肖像。

“你觉得怎样?”

“我又不懂。再说,画得像不像我,我不是做判断的最好人选。”

“什么?你没有镜子吗?你没有照过镜子吗?”

“照过,但是……”

“但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不觉得这镜子里自己很漂亮了吗?”

“别拍马屁了。”

“好,我们问问华金吧。”

“别跟我提他,求你了。烦不烦!”

“我和你讲的还只能是他。”

“那我就走……”

“别呀,听我说。你这样对待你表兄很不好。”

“噢!现在你来替他说话了?画肖像只是一个借口吧。”

“你看,埃伦娜,这样玩弄你表兄不好。他会是个人物,就是有点……”

“对,让人受不了!”

“不,他内向、固执、内心孤傲、自以为是,但是他善良、正直、聪明。他前程似锦,狂热地爱你……”

“就算他千好万好,要是我还是不爱他呢?”

“那你就应该打消他的幻想。”

“我叫他别做美梦,说过多少回啊!我觉得他是个好小伙,一个很棒的表兄弟。但是不开玩笑,正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好小伙,所以我才不要他做我的男朋友和以后的什么人。这话我对他已经说腻了。”

“可是他说……”

“如果他对你说了别的,亚伯,那就是没对你说真话。难道要我把他赶走,禁止他像表兄弟那样和我说话吗?表兄弟!真滑稽!”

“别这样嘲笑他。”

“我哪能呢……”

“他还怀疑别的。他固执地以为,既然你不愿意爱他,那你肯定偷偷爱着别人……”

“他那么对你说的?”

“对,他是那么对我说的。”

埃伦娜咬紧嘴唇,脸色通红,一时无言以对。

“对,他是那么说的。”亚伯重复道。他右手搭在画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埃伦娜,仿佛竭力想要猜出她脸部特征的含义。

“要是他还是执迷不悟……”

“什么?”

“他早晚会使我爱上别人的……”

那天下午亚伯没有再画。他们两个好上了。

亚伯画的埃伦娜肖像名噪一时,大获成功。展出这幅画的橱窗前总有人停下来细细端详。“我们又多了一个大画家。”人们说。埃伦娜尽一切机会从那幅画展出的地方经过,听人家怎么评论。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步,仿佛一幅不朽的、活生生的肖像,仿佛一件兜圈子的艺术作品。难道她不正是为此而生的吗?

华金简直坐卧不安了。

“她比以往什么时候都恶劣,”他对亚伯说,“她在耍我。她会要了我的命!”

“自然!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职业美人了……”

“对,你使她永恒不朽!又一个乔贡达[1]!”

“但是你是医生,你才可以延长她的寿命……”

“或者缩短。”

“别这样悲情了。”

“我怎么办,亚伯,我怎么办?……”

“要有耐心……”

“还有,从她对我说的话里我听出来,你对她说过,我认定她另有所爱……”

“那是为了帮你说话……”

“帮我说话……亚伯啊亚伯,你和她合起来……你们骗我……”

“骗你?从何说起?她答应你什么了吗?”

“那答应你了吗?”

“难道她是你女朋友吗?”

“那她已经是你的了?”

亚伯闭口不言,脸色也变了。

“你看到了吗?”华金气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叫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现在你还抵赖吗?你还有脸抵赖吗?”

“行了,华金,我们互相认识之前就是朋友了,几乎情同手足……”

“当面兄弟,背后刀子,不是吗?”

“别这么大火气,耐心点儿……”

“耐心?我一直忍着,一直熬着,我的生活还能是什么?……你是好人,你受人喝彩,你总是赢,你是艺术家……而我……”

他眼中噙着泪水,呜咽得说不下去了。

“我能怎么办,华金,你要我怎么办?……”

“既然我喜欢她,你就不该追求她!”

“可是华金,是她,是她追求我……”

“当然,追求你这个艺术家,幸运儿,命运的宠儿。全世界女人追求的是你。你把她搞到手了,那就……”

“我跟你说,是她把我搞到手了。”

“对,把你搞到手了,母孔雀,职业美人,乔贡达……你将是她的画家……你将画她所有的姿势,所有的形态,所有的明暗,着衣的,裸体的……”

“华金!”

“你这样将使她在画中永垂不朽。只要你的画活着,她就会活着。不,不是活着,而是流传下去。因为埃伦娜没有生活。她会像大理石一样流传下去。她就是大理石。因为她又冷又硬,无异铁石。冷得像你,硬得像你。一堆没心没肺的行尸走肉!……”

“对你说了,别发那么大火。”

“我有什么好发火的!你说,我有什么好发火的!卑鄙无耻!”

他感到一阵沮丧,不说话了,仿佛找不到语言来表达他激烈的内心。

“你冷静想想,”亚伯声音极其和蔼,这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如果她不爱你,我能有什么办法让她爱你吗?她就是不要你当男朋友……”

“对,我不招人喜欢,我天生讨人厌。”

“华金,我对你发誓。”

“别发什么誓!”

“我对你发誓,如果由我一个人说了算,那埃伦娜就是你女朋友,以后是你老婆。要是可以把她让给你……”

“一盘扁豆你就把她卖给我,是那意思吗?”

“不,不是把她卖给你!我会免费让给你;看着你们幸福,我会感到欣慰,可是……”

“可是她不爱我,她爱的是你,是那意思吗?”

“对!”

“我爱她,她拒绝;她爱你,你拒绝。”

“对了!说来你不信,被勾引的人是我。”

“真能吹牛!你让我感到恶心!”

“吹牛?”

“对,被女人勾引,那还不比主动勾引女人光彩多了。可怜的受害者!女人们为了抢你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华金,你不要故意惹我生气……”

“你?惹你生气?我告诉你,你干的卑鄙无耻的好事……我们之间算是永远结束了!”

接着,他换了口气,声音里含着万般悲苦:

“同情同情我,亚伯,同情同情我。你看人人对我侧目而视,他们对我来说都是障碍……你年轻、幸运、人见人爱;你多的是女人……把埃伦娜让给我吧,你看我不知道怎样去找别的女人……把埃伦娜给我吧……”

“不是已经说让给你了嘛……”

“你叫她听我,叫她认识我,让她知道我为了她要死要活,没有她我活不了……”

“你不了解她……”

“我了解你们!但是,看在老天分上,你对我发誓,你不会和她结婚……”

“谁说结婚了?”

“噢!原来只是为了让我吃醋?如果她只不过是狐狸精……比狐狸精还坏,一个……”

“你闭嘴!”亚伯吼道。

吼声大得让华金停下来默默打量起他来。

“太过分了,华金,你简直没治了!你真过分!”

亚伯走了。

华金在他的《忏悔录》里写道:“我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气得不时咬枕头。我起身到盥洗室里,提起水罐就喝。我发烧了。我不时打瞌,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我在脑子里盘算怎样把他们弄死,就像编一出戏或者一本小说的情节,一点点想出我血淋淋的报复细节,还有和他们两人的对话。我老觉得埃伦娜只是想羞辱我;因为看不起我,她才爱上了亚伯。她是镜子里的一堆行尸走肉,没有能力爱任何人。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得到她,而且这种欲望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那天夜里,我没完没了地一睡就醒,一醒就睏。其中一个回合,我梦见自己占有了她,旁边躺着亚伯冰冷的尸体。邪恶的念头、冲天的怒气、肮脏下作的性欲、无处发泄的无名之火,在我心头彻夜掀起狂风暴雨。天亮了。经过一整夜的折磨,我精疲力竭。我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对埃伦娜没有任何权利。但是我开始痛恨亚伯,同时,我打算把那仇恨掩饰起来,在我灵魂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深处培植它,养育它,照料它。仇恨?我还不情愿这么叫它,我还不情愿承认,命中注定自己就要头上顶着它的重压,心里埋着它的种子。那天夜里我诞生了,我在我生命的地狱里诞生了。”

“埃伦娜,”亚伯对她说,“华金那事让我睡不好觉……”

“什么事?”

“到了告诉他我们结婚的那天,我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虽然说他看来已经心平气和,对我们的关系仿佛也认命了……”

“哼,他认命,认得好啊!”

“说实在,这事做得不全妥当。”

“什么意思?你也这么说?难道我们女人就合该是牲口,被你们送来送去,借来借去,租来租去,买来卖去?”

“不是,可是……”

“可是什么?”

“是他把你介绍给我,为你画肖像,结果我乘机……”

“乘得好!难道我许配给他了吗?就算许配了又怎样!人各有志。”

“对,可是……”

“怎么?你过意不去了?对我来说……如今我身份已明,谁不知道你是我正式男朋友,早晚要向我求婚?就算你现在离开我,我也不会因此回头去找华金,不会的!永远不会!追求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喏,就这样,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她边说边抬起两只修长的手,晃了晃纤纤玉指,仿佛要它们扑闪着飞起来。亚伯怀着怎样的爱画过那两只手啊!

亚伯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久久亲吻着。然后他又亲她的嘴……

“放心吧,亚伯!”

“埃伦娜,你说得对,我们不能想着可怜的华金被我们的幸福煎熬就把自己的幸福搅了……”

“他可怜?他只不过是嫉妒!”

“但是,埃伦娜,有些嫉妒……”

“气死他!”

一阵充满阴郁沉默的停顿:“当然,我们将邀请他参加婚礼……”

“埃伦娜!”

“有什么不好吗?他是我表兄,你的头号朋友。我们多亏他才认识。如果你不邀请他,那就我来请他。不来?更好!来?更更好!”

亚伯通知华金自己的婚礼时,后者说道:“这就对了。天生一段好姻缘。”

“但是你很明白……”

“对,我明白,别把我当傻子,也别以为我脾气大;我全明白,你俩幸福就行……我反正已经不会有幸福了……”

“可是华金,老天哪,无论你是怎样想的……”

“够了,我们别再说它了吧。让埃伦娜幸福,但愿她也让你幸福……我已经原谅你们了……”

“真的?”

“对,真的。我愿意原谅你们。我将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

“既然这样,那我就斗胆以我的名义邀请你参加婚礼……”

“也以她的名义吧?”

“对,也以她的名义。”

“我明白。我去会使你们的幸福更加圆满。我会去的。”

华金送了亚伯两把金银镶嵌的漂亮手枪作为结婚礼物。这礼物送艺术家合适。“等你哪天厌倦了我,好一枪结果自己性命。”埃伦娜对未来的丈夫说。

“你这女人,你在说什么呀!”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一辈子就搞阴谋诡计……”

华金在他的《忏悔录》里写道:“他告诉我,他们要结婚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感到自己整个灵魂冻住了。寒冰压迫着我的心。仿佛是冰的火焰在把我烧烤。我透不过气来。对埃伦娜的恨,尤其是对亚伯的恨,使我成了铁石心肠,因为那是实在的恨,冷酷的恨。仇恨之根扎满我的心田。它不是一株毒草毒树,更像是扎入我心中的一座冰山。应该说是我的灵魂被那种仇恨彻底冰封了。寒冰晶莹剔透,透过它,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完全意识到,论所谓的道理,占理的是他们;我对她没有任何权利。不应该强迫一个女人的心,而且事实上也做不到。他们既然相爱,那就应该结合。但是我也隐隐感到,使他们不但相识而且相爱的人正是我;因为看不起我,他们才搭上了。埃伦娜这么干,很大程度上是要激怒我,看我痛苦,让我不舒服,在亚伯跟前抬不起头来。亚伯这么干是出于他极端的自私自利。他的自私使他永远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他天真而单纯地意识不到他人的存在。别人最多就是他用来画画的模特。他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恨。多么狂妄自大!

“我去了婚礼。仇恨的冰霜摧折了我的灵魂,我的心封了厚厚一层酸溜溜的坚冰。但是一种要命的恐惧把我镇住了,我怕听到他们说‘我愿意’的时候,我的冰会裂,心会碎,我会当场死在那里,或者变成白痴。去他们的婚礼就是去死。结果却比死亡本身还要命,比死糟多了。我恨自己不能当时就死在那里。

“她美极了。她和我打招呼时,我感到一把冰剑刺穿了我冰冷的心;和它相比,我心中之冰还是温热的。那是她傲慢的微笑,她在可怜我!‘谢谢!’她说,而我听出来的是:‘可怜的华金!’而他,亚伯,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我理解你作出的牺牲。’为了不冷场,他没话找话。‘哪里!哪里!’我回答他,‘我说我会来,我来了。你看到了吧,我通情达理,不会辜负老朋友,辜负自己兄弟。’他一定觉得我的姿态很有意思,虽然不太入画。我就是那里的石头客人[2]。

“致命的时刻就要到了,我在一秒一秒地数着。我在心里说,不出片刻,我这辈子一切都完了!我想我的心已停止跳动。我清清楚楚听到他们说了‘愿意’,他的,还有她的。她说的时候看着我。我变得比以前更冷静,既不吃惊,也不心跳,仿佛听到的与我毫无瓜葛。这使我心里充满地狱般的自我恐惧。我感到自己比怪物还不如,感到自己仿佛不存在了,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一片坚冰,仿佛以后也永远会这样下去。我甚至伸手摸了摸自己,拧了拧自己,给自己号了脉。‘我还活着吗?我是我自己吗?’我问自己。

“我不想把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记录在这里。他们和我告别,度蜜月去了。我心无旁骛地读书,研究,治疗我的病人。我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病人群体。那无可挽回的打击把我打醒了;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人,并没有什么灵魂。这一发现促使我在科研中寻找能支撑起一种巨大野心的东西。我已不再寻找安慰。安慰这玩意儿,我既不需要,也不想要。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盛名把已经崭露头角的亚伯压下去。我的科学发现才是艺术品,是真正的诗,一定要使他的画黯然失色。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埃伦娜明白,能给她带来荣耀光环的是我,是医生,是招人讨厌的家伙,而不是他,不是画家。我潜心研究。我甚至以为自己会忘了他们!我拼命把科学同时当成麻醉剂和兴奋剂!”

新婚夫妻度蜜月回来不久,亚伯病了,病得不轻。华金被叫去给他诊断治疗。

“我很担心,华金,”埃伦娜对他说,“他昨晚说了一夜胡话,说胡话的时候只是叫你的名字。”华金小心检查自己的朋友,丝毫不敢马虎,然后直视着表妹的眼睛对她说道:

“很严重,但是我想我可以救他一命。没救的是我。”

“好,救救他,”她喊道,“你知道的……”

“对,我全知道!”然后他走了。

埃伦娜走到丈夫床前,一手搭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浑身颤抖起来。“华金,华金,”亚伯又说胡话了:“原谅我们!原谅我!”

“别说话,”埃伦娜几乎贴着他的耳根对他说,“别说话!他来看过你了,他说能把你治好,会使你恢复健康……他叫你别说话……”

“他会把我治好?……”病人机械地重复她的话。华金到家也发烧了,不过他发的是一种冰烧。“要是他死了……”他心想。他和衣卧倒在床上,开始想象,如果亚伯死了,会发生哪些情景:埃伦娜服丧;他和寡妇见面;寡妇后悔并且发现他华金究竟是何等样人,发现他怎样强烈地需要扳回一局,又是多么需要她;她又怎样最终落在他的怀里,承认以前的背弃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场水性杨花的噩梦;其实她一直爱的是他华金,而不是那另一个。“但是他不会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让他死,我不应该让他死,事关我的名誉,所以……我需要他活着!”

说“我需要他活着”这句话时,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仿佛狂风吹动一株橡树,吹得满树枝叶乱晃。

他在《忏悔录》里写道:“亚伯生病那几天真难熬。我受尽了难以置信的折磨。他的生死握在我手里,而且,我可以叫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教任何人怀疑,不留一丝痕迹。在我的职业实践里,我见识过一些神秘离奇的死亡病例,是病人死后发生之事的悲剧之光才照亮了死因,譬如说寡妇再婚,或者类似的后续发展。我从未这样激烈地自我挣扎过,我和那条毒害了我的生命、使我的生活一片漆黑的臭龙恶斗。兹事体大啊,事关我医生的荣誉,男子汉的荣誉,事关我的心智健康,我的理性。我明白自己在疯狂的魔爪下拼命挣扎,我已经看到痴呆症的幽灵正在我心头投下阴影。最终我赢了,我从死神手里救出了亚伯。我从来没有干得这么顺手,这么准确。过度的不幸却使我获得了工作成功的极大幸福。”

“你……丈夫已经彻底脱离危险。”一天,华金对埃伦娜说。

“谢谢你,华金,谢谢,”她双手抓住他的手,他让她抓着,“你不知道我们多感激你……”

“你们也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们……”

“天哪,你别这样……现在我们欠你那么多,让我们别再回到那件事情上去吧……”

“哪里啊!我没有。我欠你们很多。亚伯这场病教会我很多东西,很多很多……”

“噢!你是把他当成一个病例在说?”

“不,埃伦娜,不;我才是病例!”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全懂。我告诉你,这几天我拼命要救活你的丈夫……”

“就说亚伯吧!”

“好。通过拼命抢救他,通过他的疾病,我研究了自己的疾病和你们的幸福,并决定要……结婚!”

“啊!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有,但是我会找。我需要一个家。我要找老婆。埃伦娜,你以为我找不到一个爱我的女人吗?”

“怎么会找不到呢!嗨,怎么会找不到呢!……”

“我说的是一个爱我的女人。”

“对,我知道你的意思,一个爱你的女人,对!”

“因为要说配偶……”

“对,毫无疑问你是佳偶……年纪轻,又不穷,行业好,开始有名气,人也好……”

“人好……对,但是讨厌,不是吗?”

“怎么会呢!你不讨厌!”

“哎,埃伦娜啊埃伦娜!我到哪里找一个女人……?”

“来爱你?”

“不,我要的是不骗我,对我说真话,不嘲笑我,埃伦娜,不嘲笑我!她也许迫不得已才和我结婚,需要我养她,但是她要把实情告诉我……”

“华金,你说你有病,说得真对。结婚吧!”

“埃伦娜,不论男女,你认为会有谁爱我吗?”

“没有人爱的人,世上一个也没有。”

“那我会爱我的妻子吗?我会爱她吗?告诉我。”

“那还用说!”

“你瞧,埃伦娜,不被爱和不能被爱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不能爱人。”

“教区神甫堂马特奥也那么说,他说魔鬼不能爱。”

“而且魔鬼遍地走,埃伦娜。”

“别说了,不要跟我讲那种事情。”

“自说自话更糟糕。”

“那你就闭嘴吧!”

他需要为自己的魔障恶念寻找一个庇护,从而拯救自己。为此,他开始一心找女人,找一个贤妻良母友爱的怀抱,抵御心中的那种仇恨,像一个怕鬼的孩子把头埋藏在她怀中,好看不见那条冰龙地狱般邪恶的眼睛。

那个可怜的安东尼娅!

安东尼娅天生就是母亲;她温柔体贴,善良而富有同情心。凭着无与伦比的本能,她猜出华金是一个病人,一个灵魂的残疾,一个入魔之人。不知为何,她爱上了他的不幸。那个不信世上有好人的医生说的冷冰冰、斩钉截铁的话对她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安东尼娅是找华金看病的一位寡妇的独生女。

“您看这回她能行吗?”她问他。

“我看难,够呛。可怜的人劳累过度,怕是已经日薄西山。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心脏很微弱……”

“堂华金,您为我救救她;看在上帝分上,您要救救她啊!如果可以,我情愿拿自己的命换她!”

“不,那不可以。再说,谁知道呢?您的命,安东尼娅,一定比她的命更有人需要……”

“我的命?用来干吗?谁需要?”

“谁知道!……”

可怜的寡妇终于死了。

“我无能为力,安东尼娅,”华金说,“科学没用啊!”

“对,这是上帝的意志!”

“上帝?”

“啊!”泪眼婆娑的安东尼娅盯着华金干巴巴的、犀利的眼睛看,“您不相信上帝吗?”

“我?……谁知道!……”

可怜的孤儿为医生感到痛心,对医生的怜惜之情使她暂时忘了母亲之死。

“要是我不信他,现在可怎么办哟!”

“生活自有办法对付一切,安东尼娅。”

“死亡更能耐!现在……那么孤单……举目无亲……”

“这话是对的,孤独太可怕。但是您还可以回忆回忆自己圣洁的母亲,活着祈求上帝保佑她的灵魂……有另一种更加可怕的孤独!”

“哪一种?”

“遭众人鄙视,受众人嘲笑……找不到一个人对他说真话……”

“您要人家对您说什么真话?”

“现在您就可以对我说,此时此地,您母亲的身体尚温。您发誓对我说真话吗?”

“我发誓说真话。

“好。我令人讨厌,是不是这样?”

“不,不是这样!”

“说真话,安东尼娅……”

“不,不是这样!”

“那我是什么?……”

“您?您是个不幸的人,受苦受难的人……”华金心中的冰雪霎时融化,眼中流出几滴热泪。他又一次浑身颤抖,连灵魂的根基也受到了震撼。不久,华金和那孤儿的关系正式确定了,他们打算等她一年的服丧期过后成亲。

多年以后,华金在他的《忏悔录》里写道:“我可怜的妻子非要来爱我,非要治疗我,非要勉强自己克服对我的反感。我一定让她感到了反感,这是毫无疑问的。她从来不说,从来不让我觉察到。但是,我能不让她感到反感吗?尤其是我在她面前揭开我灵魂的麻风病,我仇恨的坏疽之后,她能不反感吗?她和我结婚就好比和一个麻风病人结婚,这一点没什么好怀疑的。她出于神圣的慈善心,出于基督徒克己忘我的牺牲精神,以一种圣徒般的英雄气概来救我的灵魂,也因此而救自己的灵魂。她是个圣人!但是,她治不好我的埃伦娜和我的亚伯这两块心病!她的圣洁反倒在我心中横添了一重悔恨。

“她的温良恭让令我恼火。有时候我反倒希望她是个邪恶、暴躁、倨傲不恭的人。上帝宽恕我!”

与此同时,亚伯在艺术界声名日隆,地位也日益牢固。他成了闻名全国的画家之一,而且他的名声开始超出国界。他越来越大的名气在华金的灵魂里仿佛砸下了一场破坏力极大的冰雹。“对,他是一个很科学的画家,他对技巧驾驭自如,非常非常博雅,极其熟练。”他这样说他的朋友,说的话半带吹嘘。这是一种明褒暗抑的说话方式。

因为华金自以为也是一个艺术家,是本行里真正的诗人,一个有创造力、直觉力的天才的临床医生。而且他依然在梦想放弃治疗实践,全力投入纯科学,献身理论病理学的研究。可是他又挣那么多钱!……

他在遗作《忏悔录》里说:“然而,收入还不是阻止我投身科学研究的最大障碍。一方面,科研吸引着我。我有强烈的欲望,我想出名;想在科学上成名成家并把画家亚伯的名气比下去;想以此惩罚埃伦娜;想向他们报仇,向其他所有的人报仇,以消我心头之恨。我最疯狂的梦想都归结在科研里。另一方面,那同一种龌龊的魔障恶念,心中的仇恨和冲天怨气使我精神上失去了宁静。我缺少科研必不可少的心平气和、一无旁念的状态。我的病人们也使我分心。

“虽说病人让我分心,牢牢控制我的邪恶激情所导致的精神恍惚状态却又阻止我给可怜的病人们应有的照料。有时候想到这些,我就会不寒而栗。

“我看过的一个病人的案例使我大为震撼。她是一位可怜的女士,病得有点厉害,但是也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他为她画过一幅肖像。这是一件杰作,是他最好的肖像之一,肯定属于他的代表作。每次走进病人家里,首先入眼并使我恨上心头的就是那幅画。画中人生气勃勃,比床上受病痛折磨的血肉之躯有活力多了。那肖像似乎在对我说:看,他给了我永生!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延长下面那另一个我的生命。我在可怜的病人身边听诊把脉,眼中看到的却只是那个画中人。我笨手笨脚,笨极了,结果可怜的病人给我医死掉了。应该说是我由着她死的,死于我的笨拙,死于我无异犯罪的分心。我觉得自己又邪恶又可怜。

“那位夫人死后没过几天,我必须到她家看另外一个病人,我打定主意进门时不去看那幅肖像画。但是没用,因为虽然我不看它,它却看我,肖像吸引着我的目光。我走的时候,那新死了妻子的鳏夫送我到门口。我们停步在那幅肖像前,我仿佛受到一种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惊呼道:‘好画!这是亚伯的一幅最佳作品!’

“‘对,’鳏夫应声回我的话,‘这是留给我的最大安慰。我长久地注视着它,打发时间。它似乎在和我说话。’‘对对!’我补充道,‘这个亚伯是一位了不起的画家!’

“出门时我在心里说:‘我救不活她,而他却使她复活!’”

每次有病人死他就会很痛苦,碰到病人是孩子时尤其如此。但是,另外一些人死他却并不十分在意。“干吗非要活着呢?……”他在心里说某些病人,“让他死就是帮了他忙……”

激烈的内心世界使他的心理观察力更加犀利,他一眼就能看穿藏得最深的卑鄙和险恶。他能立即看穿,在习俗的外衣下,哪些丈夫坐等自己妻子死去,虽说没有盼她们快死,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哪些妻子渴望摆脱丈夫,说不定只是为了把事先早就挑选好的其他男人弄到手。病人阿尔瓦雷斯死后一年,寡妇就和死者的亲密朋友梅嫩德斯结婚了。华金自言自语:“我说呢!那人死得不明不白……现在我明白了……卑鄙莫过人类!那位妻子竟是慈爱夫人,体面太太!……”

“大夫啊,”有一回,一位病人求他,“看在上帝面上,您超度我吧;什么也别对我说,直接把我杀了,我受不了了……给我点什么,让我长眠不醒吧……”

“为什么不能帮这个人遂他的心愿呢?”华金心中思忖,“如果他活着只有痛苦,为什么不呢?他让我难过!这个世界多龌龊!”

为数不少的情况下,他的病人成了他的镜子。

一天,来了一个住在附近的可怜女人。因为年纪也因为生计操劳,她已经衰老了。结婚二十五年,丈夫和一个来路不正的穷女人搞上了。这位弃妇是来向他诉苦的。

“哎呀,堂华金啊!”她对他说道,“人人都说您无所不知,看您能不能给我下个方子,治治那臭不要脸的给我可怜的丈夫灌的迷魂汤。”

“信上帝的好太太,什么迷魂汤?”

“一起过了二十五年,到头来他要撇下我去和她同居……”

“结婚不久他就抛弃您,那才更奇怪呢!那时您年轻,说不定还……”

“哦,不,先生,不是那么回事!她给他灌了迷魂汤,把他脑子搞坏了;否则不可能……不可能……”

“迷魂汤……迷魂汤……”华金喃喃说道。

“对,堂华金,是迷魂汤……您知道得那么多,给我为他下一个药方吧。”

“哎呀,我的好大嫂!多少古人费尽心机要找到使人类永葆青春的神泉,结果都是徒劳……”

等那可怜的女人万分沮丧地离去,华金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倒霉的女人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呢?难道她看不到多年干苦活对她身体的摧残吗?这些乡下人把什么都归咎于迷魂汤或者嫉妒……找不到活干?……那是有人嫉妒……什么事情不顺?嫉妒。把所有失败都归咎于别人嫉妒的人才是一个爱嫉妒的人。我们大家不都这样吗?说不定我就被人家灌过迷魂汤,难道不会吗?”

那几天他脑子里光想着迷魂汤。最终他对自己说道:“嫉妒才是原罪!”

华金和安东尼娅结婚了。他在她身上寻找庇护,不幸的女人很快就看出了自己的使命,看清了她在丈夫心目中要起的作用。当一面盾牌,可能的话,给他安慰。她嫁了一个病人,此人说不定是个不可救药的灵魂残疾。她的使命是当护士。她满怀着同情和爱接受了这个使命。她爱的就是那个和自己共命运的人的不幸。

安东尼娅感到她和华金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一堵晶莹透明的冰墙。那个男人不可能属于他的妻子,因为他甚至不属于他自己,不能自主。他同时是一个异化者,一个走火入魔之人。甚至在夫妻生活情浓意真的销魂时刻,他们之间也有一道无形而不幸的阴影。她觉得,除了情愫激越的时刻,丈夫的吻像是偷吻。

华金避免在妻子面前讲到自己的表妹埃伦娜,妻子一下子就觉察到了这一点。她一有机会就提起埃伦娜。

这是开始的时候,后来她也就避免提她了。

有一天,亚伯家里来人叫华金大夫去,他由此得知埃伦娜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丈夫的骨肉,而他妻子安东尼娅还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那可怜的人突然受到一种诱惑,并为此而自惭形秽。诱惑他的是魔鬼:“看到没有?他甚至比你更像个男人!你因为自己笨而由着病人死去,而同样那些病人,人家却可以凭自己的艺术使他们起死回生并且获得永生。人家马上要有一个孩子了,他将为世界带来一条新的生命,一件有血有肉的艺术品,而你呢……说不定你还没那个能耐……人家比你更像个男人!”

他阴沉沉地跨进家门,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从亚伯家里来,是吧?”妻子问他。

“是,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脸上。那个家是你的折磨。你不应该去那里……”

“我有什么办法?”

“找借口啊!你的健康和你的心境良好是第一位的……”

“瞎操心……”

“不,华金,你别想着瞒我了……”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可怜的安东尼娅坐下来,她直哭得浑身抽动。

“你怎么回事?那算什么?……”

“告诉我你怎么了,华金;一切相信我,对我坦白……”

“我没有什么好认错的……”

“行了,你说实话吗?华金,说实话吗?”

那男人踌躇片刻,仿佛在和一个无形的敌人,在和他的守护魔鬼搏斗。他突然下定决心,以近乎吼叫的声音绝望地喊道:

“好,我对你说实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

“你爱埃伦娜,你还在爱着埃伦娜。”

“没有没有!我不爱她!以前爱她,但是现在不爱了!不爱!”

“那么……”

“那么什么?”

“那你苦苦折磨自己,何必呢?因为那个家,埃伦娜的家,是你坏脾气的根源;那个家让你不得安宁;肯定是埃伦娜……”

“不是埃伦娜!是亚伯!”

“你吃亚伯的醋?”

“对,我吃他的醋。我恨他,恨他,恨他!”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你吃亚伯的醋……这么说来,你爱埃伦娜。”

“不,我不爱埃伦娜。如果她嫁了另外一个男人,我甚至都不会吃醋。不,我不爱埃伦娜。我鄙视她,鄙视那只母孔雀,那职业美人,那个时髦画家的模特,亚伯的相好……”

“我的上帝啊,华金,我的上帝啊……”

“对,相好……合法相好。难道你认为神甫的祝福能把姘居变成明媒正娶吗?”

“华金,我们也和他们一样结了婚的……”

“像他们一样,不对,安东尼娅;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结婚是为了贬低我,羞辱我,诬蔑我。他们结婚是为了笑话我,他们结婚是为了反对我。”

那可怜的人哭了起来,他抽抽搭搭地透不过气来。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安东尼娅……安东尼娅……”他轻轻叹息,声音细若游丝。

“我可怜的孩子!”她边抱住他边叫他。

然后她把他搂在怀里不停抚爱,仿佛搂着一个病孩子。她说:

“你安静点,我的华金,你安静点……我在这里,我是你妻子,是你的,只是你一个人的。既然我知道了你所有的秘密,我就比以前更是你的了,而且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忘掉他们……鄙弃他们……像她那样一个女人,真要爱过你的话,那就更糟糕……”

“是,但是他,安东尼娅,他……”

“忘掉他!”

“我忘不了……他一直对我紧追不舍……他的名声和他的荣耀无处不在地紧追着我……”

“你工作,然后你将有名声和荣誉,因为你不比他差。放弃我们不需要的病人群体;我们搬到雷纳达去,到我父母家里去。到了那里,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弄你的科学,搞那些个发现,然后让他们谈论你……我尽一切努力帮你……我会做到不叫你分心……你定能做到压他一头……”

“我不行啊,安东尼娅,我不行。他的成功使我夜不能寐,也不能安心工作……他那些优秀的画作的影子会挡在我的眼睛和显微镜之间,不让我看见别人还没有用它发现过的东西……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压低声音,仿佛一个孩子,仿佛跌入屈辱的深渊而蒙了;他几乎含混不清地带着哭腔说道:

“他们要有孩子了,安东尼娅……”

“我们也会有的,”她在他耳边一声轻叹,又亲了亲他的耳朵,“我每天都在祈求圣母,她不会拒绝我的……然后还有露德[3]的圣水……”

“安东尼娅,你也相信迷魂汤吗?”

“我信上帝!”

“我信上帝,”独自一人时,也就是说,当他和那另一个人单独相处时,华金对自己重复道,“什么叫信上帝?上帝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华金在他的《忏悔录》里写道:“亚伯儿子生了,我又恨又恼。他叫我为埃伦娜接生,我借口不为产妇接生,借口要是表妹有什么危险,怕自己不能保持冷静,应该说是不能保持麻木吧。不为产妇接生是真话。但是我的魔鬼狠狠地诱惑我,撺掇我去,偷偷把孩子弄死。我克服了这个恶心人的邪念。

“孩子很漂亮,是健康和活力的杰作,人们说他是个小天使。亚伯的新一轮胜利,作为男人而不光是作为艺术家的胜利,把我和我的安东尼娅绑得更紧了。我盼着她给我生孩子。我盼望,我也需要我盲目仇恨的不幸的牺牲品——因为我的妻子比我自己更是牺牲品——成为我孩子的母亲,成为我血肉之血肉,我受魔鬼折磨的心肠之心肠。她成了我孩子的母亲,就会因此高过别人孩子的母亲。那可怜的女人挑中了我这个讨厌鬼,我这个受人鄙弃、受人欺负的家伙。她选择了另一个女人带着嘲弄不屑一顾地丢弃的东西。她甚至还在我跟前为他们说好话!

“亚伯的儿子亚伯林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孩子。仿佛为了延续父亲的门第和荣耀,他们给他取了和父亲同样的名字。[4]假以时日,儿子亚伯定将成为我复仇的工具。我需要像他那样的一个儿子,而且要比他更漂亮。”

十一

“你现在在准备什么?”华金问亚伯。那天他去看孩子,两人在亚伯的书房里。“我现在准备画一幅历史画,或者说旧约故事,我正在慢慢搜集材料……”

“怎么?找那个年代的模特吗?”

“不,读《圣经》和经解。”

“你是个科学的画家,我说的没错啊……”

“你是个艺术的医生,不是吗?”

“一个科学的画家比一个文人画家……要好!小心别用画笔搞出陈词滥调来。”

“谢谢忠告。”

“那你要画什么题材呢?”

“该隐杀亚伯,第一次兄弟相残。”

华金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紧盯着他的第一位朋友,同时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他:

“你怎么会想起画这个?”

“很简单,”亚伯没有觉察到朋友的情绪,“是名字给我的暗示。因为我叫亚伯……练习画两个裸体……”

“对,裸体,甚至还裸露灵魂……”

“你是说画出灵魂吗?”

“当然!该隐嫉妒的灵魂,还有亚伯的灵魂……”

“亚伯什么灵魂?”

“我现在正琢磨这个。我找不到表达亚伯灵魂的办法。因为我想要画他临死前的样子,被他兄弟打翻在地,受了致命伤。这里是《创世纪》和拜伦勋爵的《该隐》一剧。你看过吗?”

“没看过拜伦的《该隐》。《圣经》让你有什么启发?”

“没什么……你会看到的,”他拿着一本书读了起来,“亚当和他妻子夏娃同房。夏娃就怀孕,生了该隐(就是“得”的意思),便说,耶和华使我得了一个男子。又生了该隐的兄弟亚伯。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有一日,该隐拿地里的出产为供物献给耶和华。亚伯也将他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献上。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只是看不中该隐和他的供物……”

“那是为什么?……”华金打断他,“为什么上帝看中了亚伯的供物却看不中该隐的供物呢?”

“此处没有说明……”

“你准备要画,难道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吗?”

“还没有哪……或许因为上帝已经看出该隐将来要杀自己兄弟……看出他有嫉妒心……”

“那也是上帝自己造就了他的嫉妒心,上帝给他灌了迷魂汤。继续念。”

“该隐就大大地发怒,变了脸色。耶和华对该隐说,你为什么发怒呢?你为什么变了脸色呢?你若行得好,岂不蒙悦纳,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

“结果罪孽占了上风,”华金打断道,“因为上帝放手不管他了。继续!”

“该隐与他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耶和华对该隐说……”

“行了!别再念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耶和华后来对该隐说什么我不感兴趣。”

华金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捧脸,冰冷犀利的目光盯着亚伯不知何故变得惊慌不安的眼睛:“人们拿熟读《圣经》故事的小孩开玩笑,问他们‘谁杀了该隐’,你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

“对,就这样问他们。孩子们常常稀里糊涂地回答说是他弟弟亚伯。”

“这倒没听说过。”

“现在你知道了。告诉我,既然你要画那个《圣经》场面……多么典型的《圣经》场面啊!……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该隐不杀亚伯,到头来亚伯也会把该隐杀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上帝接受亚伯的羊,牧羊人亚伯在造物主眼里找到了恩宠;但是种地人该隐的土产上帝不喜欢,该隐也不讨他喜欢,该隐就没有得神恩。得了上帝恩宠的是亚伯……不幸的,是该隐。”

“可是亚伯有什么错啊!”

“啊!你以为那些受到神恩眷顾的幸运儿就没有错吗?他们错在不把侥幸得来的恩宠,不把一切无功而受的特权像遮羞一样遮盖起来,羞羞羞!他们错在不但不掩盖神恩反而在人前炫耀。因为不容我怀疑,亚伯定会仗着神恩在该隐面前自鸣得意,定会拿燔祭的烟香去幸灾乐祸地刺激他。大义凛然者往往是一些炫耀自己的义来压迫别人的家伙。早有人说过了,卑鄙无耻莫过于假仁假义……”

谈话的严肃性使亚伯吃惊:“你怎么知道亚伯吹嘘他的神恩了?”

“他不尊敬兄长,不为他祈求造物主,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还知道,后世的亚伯们为该隐们发明了地狱,要不然他们自己的荣耀就会显得乏味。他们的乐趣就在于自己不痛苦,看人家痛苦……”

“哎呀,华金,你可是病得真不轻!”

“是,谁也不是自己的医生。现在给我那本拜伦勋爵的《该隐》,我想看看。”

“拿去吧!”

“告诉我,对于你那幅画,你妻子没给你什么启发吗?没给你出什么主意吗?”

“我妻子?这个悲剧故事里没有女人。”

“每个悲剧里都有女人,亚伯。”

“或许是夏娃……”

“或许……用同样的奶水喂他们的女人:迷魂汤……”

十二

华金读了拜伦的《该隐》。后来他在《忏悔录》里写道:

“那本书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太可怕了。我感到需要发泄,于是我写了一些笔记。这些我还留着,现在就摆在我眼前。但是,那仅仅是为了发泄吗?不。我把它形诸笔墨的目的,是有朝一日能用它当素材来写一部天才之作。虚荣心真是毁了我们。我们把自己最私密最恶心的痛苦暴露出来,当戏文大演特演。我甚至可以想象,有人恨不能自己得一种谁也没有得过的癌症,来显示他才是爷们。就说这本《忏悔录》吧,它不就不光是一种发泄吗?

“有时候我想过把它毁掉,以求自我解脱。但是我能解脱吗?不能!与其默默自灭,不如让别人看好戏。说到底,生活也不过就是戏。

“拜伦的该隐进入到了我内心最深处。该隐责怪父母不摘生命树上的果子,非要去摘知识树上的果子来吃,他责怪得多么有道理啊!至少对我来说,科学只不过激化了我的创伤。

“我真希望自己从未生活过!我对那个该隐说。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我一定要活着?我不明白的是该隐怎么会不下决心自杀。那将是人类历史最高贵的开端。可是,为什么亚当夏娃没有在堕落之后、生儿育女之前就自杀呢?噢!要是这样的话,耶和华又会另外造出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来,另一个该隐,另一个亚伯!这同样的悲剧会不会也在别的世界,在遥远的星球上重演呢?难道说这出悲剧地球上的首演还不够,还要在别的地方去演吗?但是,那是首演吗?

“当我读到魔王路西弗对该隐宣布,他将永生不灭时,我开始满心恐惧地想,我会不会也永生不灭,我心中的仇恨是否也会永生不灭。我于是问自己,我有灵魂吗?我这一腔仇恨能叫灵魂吗?于是我想到,它不能是别的,肉体没有本事产生这么大的一种仇恨。我握着手术刀在别人身上没有找到的,在自己身上却找到了。一个易朽的生命机体不能恨到我这种地步。路西弗想和上帝平起平坐,我又何尝没有从小立志把别人踩到脚下?要不是倒霉的造物主把我造成这样,我能这么不幸吗?

“亚伯牧羊毫不费劲,另外那个家伙画画也毫不费劲;可是我,诊断病人的病痛容易吗?我容易吗?

“该隐抱怨说,亚大,他自己的相好亚大,他的妻子和姐妹,不理解把他压垮的那种精神。但是我的亚大,我可怜的亚大,她理解我的精神。因为她是基督徒。然而我也还是找不到有什么让我看着顺眼的。

“我亲眼见过那么多人垂死挣扎并一命归天,可是,只有在把拜伦的《该隐》读了又读之后,我才想到死,发现死。于是我又想,我死的时候,我的恨会不会和我一起死哦?到底是一起灭绝,还是我死后它还在?我琢磨,会不会恨者死后恨犹在,恨是一种相传的物质,是灵魂,是灵魂的本质?于是我开始相信地狱,相信死亡也是一种存在,是魔鬼,是化为人形的恨,是灵魂的上帝。我全部的科学没有教会我的,伟大的仇恨者拜伦勋爵那首可怕的诗却教会了我。

“我不工作和无法工作的时候,我的亚大也会轻轻责备我。然而魔王路西弗横在我的亚大和我中间。不要跟那魔鬼走,我的亚大对我喊道。可怜的安东尼娅!她也求我把她从魔鬼手里解救出来。我可怜的亚大没有像我那样恨他们。但是,我真的爱我的安东尼娅吗?噢!要是有能力爱她的话,我早得救了。她是我又一个复仇工具。我要她为我生下一儿半女,好为我报仇。虽然我也想过,一旦当了父亲,我的病就会好。我好愚昧!难道我结婚不就是为了生出像我这样的仇恨者,叫仇恨传下去永世不灭吗?

“该隐和魔王路西弗在宇宙深渊里的那一幕如一团烈火铭刻在我的灵魂里。通过我的罪孽,我看透了自己医道的本质,看清了生生不息繁衍死亡的悲惨境地。我看到那不灭的仇恨正是我的灵魂。我想,那仇恨定是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在我死后也会存在下去。想到生不息只是为了恨无休,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这就是地狱。而我却一直极尽嘲笑地狱信仰之能事!这就是地狱!

“我读到亚大和该隐说起他们的儿子以诺,我就想起了定会到来的儿子或者女儿。我想到了你,我的宝贝女儿,我的拯救,我的安慰。我想到终有一天你会来救我。我读到该隐对睡梦中纯洁无辜、不知道自己赤身裸体的儿子说话,我就扪心自问,生你是不是我的罪过,不幸的女儿啊!你会原谅我生了你吗?读到亚大对该隐说的话,我回忆起了我的天堂岁月。当时我还没有追求得奖,还没有梦想超过别人。没有,我的孩子,没有。我没有怀着纯洁的心灵把自己的研究奉献给上帝;我追求的不是真理和知识,我只是要得奖,要出名,要比他强。

“亚伯他热爱自己的艺术,带着纯洁的动机修炼,从未试图压我一头。不,夺走了我名声的不是他,不是他!我竟然想着把亚伯从他的神坛上拉下来,我真是发疯!其实我一直只考虑自己。

“亚伯之死的故事,如那位可怕的魔鬼诗人为我们所展示的,使我盲目了。读的时候我感到一切都在离我而去,我想我甚至感到了晕厥。从那天起,多亏那个恶魔拜伦,我开始信了。”

十三

安东尼娅为华金生了个女儿。“一个女儿,”华金心想,“而他一个儿子!”不过华金很快识破了魔鬼的这一新诡计,开始以满腔激情全力以赴地爱女儿,也爱及孩子母亲。“她要为我报仇。”他先是这样对自己说,却并不知道究竟要她报什么仇。然后他又想:“她将洗清我的灵魂。”

“我开始写这个,”他在《忏悔录》里写道,“以后等我死了,好让我的女儿了解自己可怜的父亲,并同情他,爱他。看她睡在摇篮里,纯洁无辜地做着梦,我就想,为了养她,教她,使她成为一个纯洁的人,我必须先涤净自己的坏心思,洗去自己灵魂的麻风。我下决心要使她学会爱每个人,特别是他们。望着她梦中天真无邪的样子,我发誓要摆脱地狱的枷锁。我必须成为传播亚伯荣耀的最大的使者。”

亚伯完成那幅画并拿了去展出。他赢得了众口赞誉,画被称为伟大的杰作,他还得了荣誉勋章。

华金常去展厅,去看画,也仿佛自照镜子一样去看画中的该隐,去看人们的眼睛,看他们是不是打量打量亚伯,再打量打量他。

“疑心病折磨着我,”他在《忏悔录》里写道,“我怀疑亚伯画该隐时脑子里想的是我;怀疑他告诉我打算画它时,以及为我读《创世纪》里的相关章节时,我们在他家中的谈话使他发现了我深不可测的黑暗内心。我完全想着自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下意识把自己病态的灵魂一览无余地暴露了出来。可是没有!亚伯画的该隐丝毫不像我,他画的时候没有想着我,也就是说,他没有蔑视我,不是怀着对我的鄙夷来画的。埃伦娜也一定没有对他说我任何坏话。他们美滋滋地品味他们所期待的唾手可得的胜利就足够了。他们压根儿想不到我!

“他们甚至想不到我,连恨都不恨我!这个念头比另外一个念头更折磨人。被他恨,恨得像我恨他那样强烈,那好歹也算点什么,而且我说不定就有救了。”

结果华金走得更远,或者说更加深入自我,他想出了设宴庆祝亚伯成功这么个主意。他,亚伯永远的朋友,相识前就缔结友谊的朋友,要为他摆席。

华金有一定的演说名气。在医学和科学学院,通常以冷静、犀利、准确而嘲讽的发言压服众人的正是他。他的讲话常常是浇到热情的初出茅庐者头上的冷水,是悲观怀疑的刻薄教训。他惯常的论点就是,在医学领域里,人类根本没有什么可靠知识,一切只是假设,不停地织了拆,拆了织;最可靠的就是质疑。因此之故,听说要设宴的是华金,大多数人都在心里欢呼雀跃地期待着他来一个剑带双刃的讲话,在褒扬的外表下,对有根有据的科学派的绘画来一个无情的解剖,要不就是话中有话地把它夸一番。听到过华金谈论亚伯绘画艺术的人心里都流动着一种恶意的快感。他们提醒亚伯小心危险。

“你们搞错了,”亚伯对他们说,“我了解华金,他不至于那样的。我知道他怎么回事,他有深邃的艺术感觉,说的话是值得一听的。现在我想为他画一幅肖像。”

“一幅肖像?”

“对,知他莫如我。他就是个火爆脾气。”

“冷漠。”

“那是外表。不管怎样,不是也有人说冷得烧人嘛。他的形象,打着灯笼也难找……”

亚伯这一评论传到了被评论者华金的耳朵里,他又陷入了沉思。“他到底是怎么想我的呢?”他满腹狐疑,“说我是火爆脾气,他真的这样以为?他真的认为我是命运反复无常的牺牲品?”

他甚至做了后来不能不深感羞愧的一件事情。有一位女仆曾经在亚伯家帮佣过,如今在他家干活。他半真半假地和她亲近,但是没到把自己卷进去的地步。他只是要向她打听在另一户人家听到过的说他的话。

“来,告诉我,你从未听到过他说我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少爷,什么也没有。”

“他们从不说起我?”

“说起是有的,我想有的,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有,从来没有?”

“我不怎么听到他们说话。餐桌上,我伺候他们吃饭时,他们稍微说说话,也就通常在餐桌上说的那种。说他的画……”

“明白了。他们什么也没说我,从不说我?”

“我不记得了。”

和女仆分开后,华金打心底厌恶起自己。“我成了个白痴,”他暗忖,“这姑娘会怎么想我?”他的所作所为使自己如此难过,以至于他随便找个借口把那女仆打发走了。他又思忖:“现在走了,要是她回到亚伯家里去帮佣并把这事告诉他呢?”为此,他差点让妻子再去叫她。但是他没敢那样。走在街上,他总是胆战心惊地怕与她邂逅。

十四

筵席的日子到了。筵席前夕华金彻夜难眠。

“我要出征了,安东尼娅。”出门时他对妻子说。

“愿上帝给你光明并指引你,华金。”

“我想看看孩子,看看可怜的华金尼塔……”

“好,来吧,看吧……她睡着了……”

“小可怜!她浑然不知何为魔鬼!……但是我对你发誓,安东尼娅,我定会把他拉下马,我将把他拉下马,掐死他,把他扔到亚伯的脚下。要不是担心弄醒她,我真想亲亲她……”

“没事,没事,亲吧!”

父亲弯身亲了睡梦中的孩子,孩子感到被亲,在梦中笑了。

“瞧,华金,她也在祝福你。”

“再见了,亲爱的妻子!”他给了她一个非常非常深长的吻。她到圣母像面前祈祷去了。

筵席上的人们说说笑笑,其实暗里流动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期待。华金坐在亚伯右首,脸色煞白。他几乎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亚伯本人也开始有点担心了。

上餐后甜点的时候,有人嘘声示意安静。开始安静下来后,有人说:“请发言吧!”华金起身而立。他的嗓音开始有点颤抖、嘶哑,但是很快变得清朗而铿锵有力。四下一片肃静,但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直说得满座皆惊。从未有人如此狂热,如此慷慨激昂地说过赞词,从未有人对作品及其作者如此热情洋溢地表达过叹服和喜爱之情。华金说起和亚伯共同度过的童年岁月,那时候他们谁也想不到今天。听到这里,很多人不禁热泪盈眶。

“谁也不比我了解他,”他说道,“我想,我更加纯粹地了解你,胜过了解我自己。因为我们在自己内心看到的无非是造就我们的浊泥。在别人身上我们才看清自己的最佳处,并且我们热爱它。那就是钦佩。他在自己的艺术里做到了我在我的行业里想做到的,所以说他是我的榜样之一。他的光荣对我的工作是一种鞭策,是对我自己不能取得荣耀的一种安慰。他是属于我们大家的。他尤其是我的,我通过欣赏他的作品把它据为己有,这和他通过把它创造出来而把它据为己有是一样的。对局限于平庸的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

他时不时带上哭腔。听众被他震慑住了,人们依稀看到那个灵魂在和他的魔鬼展开巨人般的搏斗。

“你们看该隐的形象,”华金让热烈的话语像水滴一样持续不歇地流淌出来,“看这个悲剧性的该隐,流浪的庄稼人,城邦的创始人,工业之父、嫉妒之父和文明生活之父。你们看这形象!看那不幸的人是被带着多少情意、多少怜悯、多少爱心画出来的!可怜的该隐!我们的亚伯·桑切斯佩服该隐,就像弥尔顿佩服撒旦;他爱上了他的该隐,就像弥尔顿爱上了他的撒旦。因为钦佩就是爱,而爱就是同情。我们的亚伯感到了杀死第一个亚伯的那个人的全部悲惨和不该遭受的全部不幸。按照《圣经》传说,他也把死亡带到了世上。我们的亚伯使我们理解该隐之罪,因为他确实是有罪的,他使我们同情他并且爱他……这幅画就是一种爱的行为!”

华金刚说完的时候,满场鸦雀无声,接着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亚伯于是站起来,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噙泪花,结结巴巴地对他的朋友说:

“华金,你刚才说的话更有价值,比我的画更有价值,比我画过的和将来要画的所有画全都加起来还要有价值……直到听见你的发言,我并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么。成就我的画的人是你,不是我,是你!”

在众人热烈的掌声和全体起立的欢呼中,两位永远的朋友哭着紧紧拥抱在一起。拥抱的时候,华金的魔鬼又对他说话了:“要是你现在可以把他掐死在你的怀中就好了……!”

“太棒了!”人们说道,“好一个演说家!说得真好!谁会想到这种情况?可惜没有速记员!”

“这是奇迹,”一个人说道,“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听得我浑身发寒热。”另一个人补充道。

“看他!看他脸色多苍白啊!”

确实如此。胜利之后,华金却感到又被打下去了,他不由得坠入一道悲伤的深渊。没有,他的魔鬼没有死。那场演说是他从未有过的成功,以后也不会有了。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以后从事演说术,获得荣耀,让朋友的画黯淡无光。

“你看见亚伯怎么哭吗?”一个人离开时问。

“华金这场演说抵得上另一个人全部的画,是演说成就了画,或许得叫它演说画。拿掉演说,画还剩什么?什么也不剩了!一等奖也没用。”

华金到家时,安东尼娅出来为他开门并拥抱了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和我说了。就要这样!就要这样!你比他厉害,比他厉害多了。他该明白,要说他的画有什么价值,那也是因为你的演说。”

“对,安东尼娅,说得对,但是……”

“什么但是?你还……”

“对,我还……我们拥抱时魔鬼对我说的话,我的魔鬼对我说的话,我不想对你重复……”

“不,你不要对我说,别说话!”

“那就把我的嘴堵住。”

于是她以深长、热烈、湿润的一个吻堵住他的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看你能不能把魔鬼给我揪出来,安东尼娅,看你能不能把它吸出来。”

“对,吸到我自己里面去,是那意思吗?”可怜的女人尽力笑出来。

“对,给我吸出来,伤不到你的,在你身上他会死,他会淹死在你的血液中,就像淹死在圣水中……”

亚伯和埃伦娜单独在家时,她对他说:“华金演说的事他们来和我说了。他不得不吞下那口气!……他是不得不吞下那口气!……”

“别这样说,你又没听到他。”

“听没听到都一样。”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我很感动。跟你说,听他为我们解释,我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

“别信他……别信他……这样使劲夸你,肯定有鬼……”

“他说的不可能是真实感受吗?”

“你知道他对你嫉妒得要死……”

“别瞎说!”

“是要死,嫉妒得要死……”

“闭嘴!闭嘴!闭嘴!”

“不是吃醋,因为他就算过去爱过我,现在已不爱我了……是嫉妒……嫉妒……”

“闭嘴!闭嘴!”亚伯吼道。

“好好,我闭嘴,但是你看着吧……”

“我已经听到看到,对我来说已经够了……你给我闭嘴!”

十五

哎!那种英雄举动并没有治好可怜的华金。

“我开始后悔说了那些话。”他在《忏悔录》里面写道,“我后悔没有痛痛快快地让邪恶激情爆发出来而达到自我解脱;后悔没有在艺术上把他灭掉,指责他艺术上弄虚作假,矫揉造作,人云亦云,徒有冰冷僵硬的技巧,缺乏真实的艺术情感;我后悔没有使他名声扫地。要是说了真话,使他的声望降到应有的地位,我也就不再恨他,也就解脱了。说不定《圣经》里杀亚伯的该隐一看亚伯被杀,也就开始爱他了。一念至此,我开始相信起来:我能皈依宗教是那次演说的效果之一。”

妻子安东尼娅见他不能治愈,或恐他永难治愈,便渐渐引导他到宗教祈祷里去寻找武器。这便是华金在《忏悔录》里所叫的皈依宗教。那是她父母的宗教,她的宗教,也是将来她女儿的宗教。

“你应该去忏悔……”

“可是我多年没去教堂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

“可我不信那些玩意儿……”

“那是你自己以为。可是神甫对我解释过,你们这些科学家,以为自己不信,其实是信的。我知道你母亲教过你,我以后也会同样教咱们女儿。”

“好了,好了,别管我了!”

“不,我不能不管。去忏悔吧,我求你。”

“那些知道我想法的人会怎么说啊?”

“噢,因为这个吗?怕社会舆论吗?”

华金开始动心了,他自问是不是真的不相信。即使不信,他也想试试教会能不能把他治愈。他开始频繁去教堂。事情太过明显,仿佛是他摆出架势,故意要挑战了解他反宗教思想的人。最终,他去忏悔了。一旦进了忏悔室,他的心扉彻底打开了。

“我恨他,神甫,全身心地恨他,要不是自以为我信教,要不是我情愿以为我情愿信教,早把他宰了……”

“可是,我的孩子,那不是恨,那更像是嫉妒。”

“一切恨就是嫉妒。神甫,一切恨就是嫉妒。”

“但是应该把嫉妒转变成高尚的竞争,变成尽善尽美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欲望,侍奉上帝……”

“我做不到,做不到,我无法工作。他的荣耀不让我工作。”

“要努一把力……正因为如此,人才是自由的……”

“我不信自由意志,神甫。我是医生。”

“可是……”

“我到底犯了哪一条,让上帝把我造成这样,又坏又恨又嫉妒?我父亲传给我的是什么样的邪恶之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不,我不信人的自由。不信自由的人,他不自由。不,我不自由!自由就是相信自己自由!”

“你是恶人,因为你不信任上帝。”

“不信任上帝是一种邪恶吗,神甫?”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邪恶的激情源自不信任上帝……”

“不信任上帝是恶吗?我再问您一遍。”

“是的,是恶。”

“那么说来,我不信任上帝是因为他把我造成了坏人。如同他把该隐造成了坏人。上帝造就我的不信任……”

“他造的是一个自由的你。”

“对,有作恶的自由。”

“也有做好人的自由!”

“我为什么要出生,神甫?”

“应该问的是,您出生为了什么目的?……”

十六

亚伯画了一幅怀抱圣婴的圣母像,正是他妻子埃伦娜和儿子小亚伯的肖像。画获得成功,并被照相复制了。华金常常在这幅圣母像精美的摄影画片前祈祷:“保佑我吧!救救我吧!”

他这样低声祈祷,同时像是为了听清自己并且努力使另一个更深邃的声音安静下来。这声音不断从内心冒出来对他说:“让他去死!让他为你把她空出来!”

“怎么,如今你成了保守派了?”亚伯一天问华金。

“我?”

“对啊,人家说你迷上了教堂,天天去望弥散。可是你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说皈依就皈依了,所以我说,你成保守派了!”

“碍你什么事了?”

“不碍我什么事,可是……你真信吗?”

“我需要信。”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你信吗?”

“已经对你说了,我需要信。别再问了。”

“对我来说,艺术就足够了。艺术是我的宗教。”

“你不也画过圣母……”

“对,那是埃伦娜。”

“不能说她就是圣母。”

“在我看来,她仿佛就是。她是我孩子的母亲……”

“就因为这个?”

“每个母亲都是圣母,因为她是母亲。”

“你这是玩起神学来了!”

“谁知道。我憎恶保守派和假正经。我看这一切只是因为嫉妒而产生的。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也穿上了那件制服,因为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不同流俗,拔于平庸。”

“来来,亚伯,说说看,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很清楚。平庸之辈做不到出类拔萃,而且因为受不了别人出类拔萃,他们就硬给人穿上粗制滥造的教条的制服,好教平庸和高明区分不开来。宗教也好,艺术也好,一切正统思想的根源就是嫉妒,这一点你不要怀疑。如果我们每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穿着打扮,有人就会穿上引人注目并且凸显其天生气度的奇装异服。如果是个男人,他就会使女人们对他频频注目,坠入情网。另一方面,那平庸之徒东施效颦地穿人家的式样,只会丑态百出,贻笑天下。因此,心怀嫉妒的平庸者就想出了这么一种穿上去像木偶的制服。这也可能是一种时尚,因为时尚正是另一种正统。醒醒吧,华金,那些才智平平的可怜虫口中的危险、大胆、不敬的思想,正是他们自己所想不出来的。因为他们没有一己之得,唯有俗见;不能独出机杼,唯有平庸。他们最恨的是想象力,因为他们缺的就是它。”

“就算这样,”华金叫道,“那些所谓的平庸之辈,难道他们没有权利自卫吗?”

“还记得吗?有一回在我家,你捍卫心怀嫉妒的该隐。后来又在那次令人难忘的演说里,你为我们,至少为我,展示了该隐的灵魂。我的名气大半靠你那场我将念叨至死的演说而来。但是该隐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不是平庸之辈……”

“他却是嫉妒者的鼻祖。”

“对,但那是另一种嫉妒,不是那些正统平庸之辈的嫉妒……该隐的嫉妒有伟大之处,狂热的宗教裁判官的嫉妒才是世上最渺小的嫉妒。看到你在他们中间我感到震惊。”

“那家伙在猜我的心思吗?”与亚伯分手之后,华金在心里琢磨,“不过,看起来他没有意识到我到底怎么回事。他说话和思想就和他画画一样,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画什么。尽管我竭力把他看成以思想入画的技巧派,他倒是个无意识的直觉派……”

十七

华金得知亚伯和从前的一位模特鬼混,这证实了他的担心,他担心亚伯和埃伦娜结婚不是出于爱情。“他们结婚就是要叫我丢脸,”他常这样想,然后又想到,“埃伦娜也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他……她谁也不爱,没有爱的能力,只是一副外表美丽的虚荣皮囊……因为虚荣,因为鄙视我,她才结的婚。因为虚荣,或因为任性,她也做得出来辜负丈夫的事情……甚至回头和那个她一开始拒绝接受为丈夫的人……”这时,他以为已被仇恨之冰熄灭的冷灰里生起了新火。那是他昔日对埃伦娜的爱。是的,无论怎样,他还爱着那只母孔雀,那狐狸精,那自己丈夫的模特。安东尼娅比她强多了,这没有问题,但是,另一个毕竟是另一个啊。再说,复仇……复仇的滋味真甜蜜!对一颗冰冷的心来说,它是多么温暖!

几天后,他瞅准机会,趁亚伯不在时去了他家。埃伦娜和孩子单独在家。正是那个埃伦娜,他在她神化的画像前枉费心机地祈求过保佑和拯救。

“亚伯告诉我,”表妹说道,“你现在迷上了教堂。是安东尼娅领你去的,还是你为逃避安东尼娅而去的?”

“怎么讲?”

“你们男人不是一本正经地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就是一本正经地从她身边逃走……”

“也有人逃离女人,但并不一定是为了进教堂。”

“噢?”

“对,你丈夫告诉你的那档子事,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但在教堂里祈祷……”

“当然!任何虔诚的男人也一定在家里祈祷。”

“确实如此。主要是求圣母保佑我,拯救我。”

“挺好。”

“你知道我在谁的像前祈求吗?”

“你要不说……”

“你丈夫画的那幅……”

埃伦娜猛回头去看在房中一角入睡的孩子,只见她满脸通红。这一突然袭击使她惊慌失措,但是她缓过神来说:

“华金,我觉得那是你犯下的大不敬,也证明了你的新信仰不过是胡闹,甚至比闹剧更糟……”

“我对你发誓,埃伦娜……”

“十诫二: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

“埃伦娜,我对你发誓,我皈依宗教是真的,也就是说,我想要信,我力图以信仰抵挡将我吞噬的激情……”

“我知道你有什么激情。”

“不,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受不了亚伯。”

“可是,为什么我受不了他?”

“那你自己知道。你从来就受不了他,在介绍我们认识之前也是。”

“假的!……假的!”

“真的!真的!”

“为什么我一定要受不了他呢?”

“因为他出了名,因为他有声望……你不是也有你的病人群体吗?你不是也赚了很多钱吗?”

“你看,埃伦娜,我要实话告诉你全部的真相。光赚钱不够!我想出名,在我的研究领域里作出新的发现,把我的名字和某个科学发现连在一起……”

“那你就专心干呗,你又不缺才华。”

“专心……专心!……是啊,埃伦娜,要是我可以把那光荣置于你的脚下,我早就干了……”

“为什么就不能置于安东尼娅的脚下呢?”

“别提她!”

“噢,原来你干这个来了!你看好了我的(她强调了那个‘我的’)亚伯在外,竟干这个来了?”

“你的亚伯……你的亚伯……你的亚伯对你干的好事!”

“什么?你还告密来了?打小报告来了!煽风点火来了!”

“你的亚伯除了你还有别的模特。”

“那又怎样?”埃伦娜喊着站起来,“有又怎样?说明他有能耐赢得她们!难道你连这个也嫉妒他吗?是你无法安于你的……安东尼娅?噢,明白了,因为他有能耐找别的女人,所以你今天也到这里找来了?而且你还搬弄来那些卑鄙下流的流言?你不害臊吗,华金?滚吧,你滚开吧,光看着你我就恶心。”

“天哪,埃伦娜,你简直在要我的命……你在要我的命!”

“去吧,去你的教堂,你这虚伪而好嫉妒的家伙;去找你妻子给你治吧,你真有毛病。”

“埃伦娜!埃伦娜!只有你一个人才能治好我!埃伦娜,不管怎样,你要想想,你这样会永远失去一个男人!”

“噢,你是想让我救你而失去那另一个男人,我自己的男人吗?”

“那个人你不会再失去,因为你已经失去了。他根本不在乎你。他没有能力爱你。爱你的是我,全心全意爱你,你连做梦都想不到。”

埃伦娜起身走向孩子,把孩子弄醒抱手上,然后回头对华金说:“走吧!把你赶出家门的是亚伯的儿子!走吧!”

十八

华金的情况越来越差。自己的灵魂在埃伦娜面前赤裸无遗。后者对他严词拒绝,明摆着是看不起他。想到这里,他恼羞成怒,心里越发痛苦。但是他在妻子和孩子身上寻找安慰和解救,自我控制。他的家庭生活变得越发暗淡,脾气也越来越坏。当时家里有一个非常虔诚的女仆,她尽量做到每天去望弥撒,家务活一做完就长时间关在自己房间里做祷告。她说起话来鼻塞声重,总是低头看地,无论回什么话都显得极其温顺。华金受不了,常常随便找个借口数落她。“老爷说的对。”她习惯性地对答。

“我怎么对了?”有一次主人失去耐心,大叫起来,“不对,这次我不对!”

“好,老爷息怒。那就您不对。”

“仅此而已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老爷。”

“什么叫你不懂我的意思?假正经!虚伪!你为什么不自辩?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反抗?”

“我反抗?上帝和圣母保佑我不反抗,老爷。”

“可是,她已认了错,你还要怎样?”安东尼娅干涉了。

“不,她不认错。她傲慢得很!”

“您说我傲慢,老爷?”

“看到了吧?那虚伪的人不认错,傲慢得很。她是在以我为代价,锻炼自己的谦卑和耐力;她把我的臭脾气当成了苦行衣来修炼自己的忍耐之德。以我为代价,没门!不行!不行!不行!不能以我为代价!谁也不能拿我当工具使,为自己积升天之德!虚伪!”

可怜的女仆一边低声祈祷,一边哭泣。

“可如果她是真的谦卑……”安东尼娅说,“为什么要反抗呢?真要反抗了,那你还不更气得不行了?”

“不!把同类的弱点当作修炼自己美德的办法,真是卑鄙无耻。她应该反驳,应该傲慢,应该像个人……而不是奴仆……”

“华金,那样你就更气恼了。”

“不会,惹我气恼的是有人企图达到至善至美。”

“您错了,老爷,”女仆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说,“我可没有以为自己比别人好。”

“没有吗?我倒是这样想我自己的!谁不认为自己比人家好,谁就是傻子。你以为自己在女人中罪孽最深重,是不是?来来来,你回答!”

“老爷,没这样问的。”

“你给我回答。圣路易斯·贡萨加[5]就认为自己是男人中罪孽最深重的。你说,你以为自己是女人中罪孽最深重的,是还是不是?”

“别的女人的罪孽不能算到我头上,老爷。”

“白痴,真是白痴。滚吧!”

“上帝像我一样宽恕您,老爷。”

“宽恕我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什么?上帝必须宽恕我什么?说!”

“太太,对不住您,我是要离开这个家了。”

“你早就应该这样。”华金最后说道。后来单独和妻子在一起时,他对她说:

“那假模假式的家伙会不会到处去乱说我疯了?安东尼娅,我是不是疯了?告诉我,我疯了吗?是还不是?”

“天哪,华金,你别这样……”

“对,对,我觉得我疯了……把我关起来吧。我完蛋了。”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十九

现在他全力以赴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养她教她,使她不接触到世界的龌龊和邪恶。

“你看,”他常对妻子说,“我们只有一个,没有多生,真是一种幸运。”

“你不喜欢有个儿子吗?”

“不不,女儿更好,更容易把她从丑恶下流的世界中隔离开来。再说,如果我们有两个,嫉妒就要在他们中间产生了……”

“怎么会呢!”

“噢,会的!爱不能平分……给了这个就没了那个。每人都要全得,而且只归自己。不不,我可不想遇到上帝那种情况……”

“什么情况?”

“儿女众多。不是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吗?”

“别说那种话,华金……”

“一些人健康,好叫另外一些人生病……看看疾病的分布就行了!”

他不要女儿和任何人接触。他招了一个女教师到家来,自己有余暇的时候也教女儿一点东西。

可怜的华金娜不断接受着父亲关于世界人生的阴暗看法,她终于看出来父亲有病。

“我对你说,”华金对他妻子说道,“就她一个,我们就不必把对她的爱分开了……”

“听说分得越开,长得越多……”

“别信这个。记得那个可怜的总管拉米雷斯吗?他父亲两儿两女,经济拮据。家里只吃两菜一汤的杂烩,但是没有最后那道主菜。[6]只有父亲老拉米雷斯才有主菜吃。有时候,他会分给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是从来不给另外两个。逢年过节开荤了,会有两道主菜给全家人,另外一道归他这个家中主人。他定要以某种方式与家人不同。三六九等是要分的。夜里睡觉时,老拉米雷斯总会亲吻其中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不亲那另外两个。”

“太可怕了!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也许那天他看着那两个受宠的更顺眼,更漂亮吧……”

“这就和卡瓦哈尔的情况类同。他对自己的小女儿视而不见……”

“因为她这个家中老幺是在前一个孩子六年以后诞生的,当时他正经济困顿,这孩子就成了意外的新负担。所以叫她不速之客。”

“太可怕了,我的天哪!”

“这就是生活,安东尼娅,一座培育恐怖的苗圃。感谢上帝,我们不必把我们的爱分开。”

“别说了!”

“不说了!”

她让他安静了下来。

二十

亚伯儿子学医。父亲常常把他的学习进展告诉华金。有时候华金也和那小伙子交谈,并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觉得那小子不足挂齿。

“你怎么让他学医没让他学画呢?”他这样问朋友。

“不是我叫他学医,是他自己要学。他一点艺术禀赋也没有……”

“当然,学医不需要什么禀赋……”

“我没这么说啊。你总把人往坏里想。他不但在绘画上没有禀赋,而且没有一点好奇心。他几乎从不停下来看看我在画点什么,也不问我任何东西。”

“也许这样更好……”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从事绘画,他就会画得比你好,或者没你好。要是没你好,那人家就会把小亚伯·桑切斯叫作蹩脚的亚伯·桑切斯,或者蹩脚的桑切斯,或者蹩脚的亚伯。这样多不好,而且他也会受不了的……”

“那要是他比我强呢?”

“那样的话,你就会受不了。”

“自己是贼,以为人人是贼。”

“对,你来了不是?大惊小怪地来骂我。一个艺术家不能容忍别人的成功,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或者兄弟成功。陌生人还好些。血脉至亲超过自己……那怎么可以!怎么对你解释清楚呢?让他学医,你做得对。”

“再说,这样能挣更多钱。”

“你是叫我信你画画挣钱不多吗?”

“嗨!好歹有点吧。”

“还有名气。”

“名气?过眼云烟……”

“钱去得更快。”

“但是更实在。”

“别逗了,亚伯,别装着鄙视名气。”

“我可以肯定地说,如今我更关心的是能否为儿子留下一笔财富。”

“你会留给他一个名字。”

“名字不值钱。”

“你的名字值钱!”

“我的签字只是……桑切斯!幸好他不会在画上签亚伯·桑·普伊格这个名字了!”

“那就让他当上桑切斯家族的侯爵吧。让小亚伯使桑切斯成为一个显赫的名字,亚伯·桑切斯听起来就会很好。”

二十一

为了逃避自己,为了摆脱脑海中一直对他紧追不舍的亚伯,把亚伯从自己病态而悲伤的意识中压下去,他常去俱乐部和人扎堆。那种轻松的谈话大概就是他的麻醉剂,或许更应该说,他大概陶醉在其中了。不是有人为了压制令人崩溃的激情,为了排遣爱情的挫折而借酒浇愁吗?为了克制激情,他借助的大概就是俱乐部里的谈天,而且他听得多,讲得少。只不过这种药方比疾患本身还要糟糕。

他每次去那里都下定决心,要克制,要笑,要逗,要为了好玩而说点闲话,要作出一副超然观察生活的样子,要像职业的怀疑论者那样友善,牢记所谓的理解就是宽恕,而不要让吞噬自己意志的心灵之癌显露出来。可是他说话时一不小心就病从口出,大家都能感到他话里的恶臭。回家他就生自己的气,责备自己意志薄弱,没有一点自控,并决定再也不去俱乐部了。“不,我不去了,”他自言自语,“我不应该再去。这让我更糟糕,更严重。那个环境有毒,空气中只有被压抑的邪恶激情。不,我不回去。我需要的是孤独!孤独!圣洁的孤独!”

然后,他又去了。

他去,是因为受不了孤独。因为在孤独中他从来做不到独自清静,那另一个人总在那里。那另一个!他甚至发现自己在和他对话,自己在按他说的策划。而那另一个人,在寂寞的对话中,在对话式的独白中,说的都是无关紧要和令人高兴的话,不显出有一丝仇恨。他甚至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种话:“天哪,他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

有一天,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卑鄙到像魔鬼一样,祈求上帝在亚伯心中注入仇恨,让亚伯恨他华金。又有一次:“啊,但愿他嫉妒我……但愿他嫉妒我!……”这念头如一道阴郁的青光穿过他苦难灵魂的漫漫长夜,他感到一种快乐仿佛把他融化了,一种深入灵魂骨髓,使他发寒热一样浑身颤栗的快意。被嫉妒!……被嫉妒!……“但是,这不是我自己恨自己吗?”随后他又想到,“这不是自己嫉妒自己吗?……”他走到门边,拿出钥匙把门锁住,四下看了看,确定自己一个人才跪下来,含着泪喃喃祈祷,滚烫的热泪像是灼伤了嗓音:“主啊,主啊。你要我像爱自己一样爱邻人!可我不爱邻人,我做不到爱邻人,因为我不爱自己,我不知道如何爱自己。主啊,你把我造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他拿起《圣经》,翻开书读道:“耶和华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他慢慢合上书,低声道:“我在哪里?”他听到门外有响动,赶紧去开门。“爸爸!好爸爸!”女儿边进来边叫他。那清新的声音像是重新给了他光明。他亲了亲姑娘。为了不让别人听见,他嘴蹭着她的耳朵,低声地、非常低声地说:“为你爸爸祈祷吧,我的孩子!”

“爸爸!爸爸!”姑娘抱住他脖子轻声叫他。

他把脑袋藏在女儿肩上哭了。

“你怎么了,爸爸,你病了吗?”

“对,我病了。但是你别多问。”

二十二

他又去了俱乐部。抵挡是没用的。每天他都编一个借口到那里去。那三五成群的谈天像石磨一样继续磨下去。

内中有说话尖酸刻薄,对人不留情面的菲德里科·夸德拉多。一听有人夸某人,他就问:“这么夸是要跟谁作对呀?”

“骗不过我,”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冷酷犀利,“使劲夸某人,那一定是要贬低另一个人,那个被夸者的对手。要不就因为和被夸者生气而居心叵测地夸他……谁也不会安着好心夸人。”

喜欢为愤世嫉俗的夸德拉多火上加油的莱昂·戈麦斯反驳他:“那个堂莱奥维希尔多倒不是你说的那样,谁也没听他说过别人什么……”

“噢,”一位省议员插话了,“那是因为堂莱奥维希尔多是搞政治的,搞政治的人必须八面玲珑。你说呢,菲德里科?”

“要我说,堂莱奥维希尔多可能到死也不会说谁的坏话,也不会以为谁是好人……或许他不会从背后把人推倒,就算轻轻推一把也不会,哪怕没人看见也不会。因为他不但畏惧刑法,而且害怕地狱。但是,谁要是自己跌倒,摔得头破血流,他会高兴到骨子里。为了从别人的头破血流中取乐,他会第一个去对人家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慰问。”

“真不知道人怎么还能这样。”华金说。

“哪样?”菲德里科随即反问他,“像堂莱奥维希尔多那样,像你我那样吗?”

“怎么扯上我了!”他显得极其不快。

“可我说,老弟,这里谁不认识谁呀……”

华金脸色煞白。菲德里科随口说的“老弟”像一把冰制的匕首直插到他内心深处。菲德里科就是他的守护魔鬼,对谁伸出利爪的时候他就叫人家“老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反感堂莱奥维希尔多。”华金话还没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感到自己正在把心头的邪恶之火拨旺。

“反感?我反感?对堂莱奥维希尔多?”

“对,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你了……”

“首先,老弟,你反感一个人并不需要他得罪了你什么。你反感他的时候,很容易就编出那个罪来,也就是说,你想象自己被害了……我对堂莱奥维希尔多的反感,并不比对任何一个人更多。他是一个人,这就行了。而且是一个正派人。”

“就像你是个职业的厌世者……”省议员开始说话了。

“人是最臭最龌龊的,我跟你们说了一百遍了。而正派人是人里头最坏的。”

“得了吧!那天说到堂莱奥维希尔多时,你说他是正派的政治家,这下你怎么解释?”莱昂·戈麦斯问议员。

“正派的政治家?”菲德里科跳了起来,“那真是不可能!”

“为什么?”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为什么?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有一次讲话时,他竟敢自称正派人。自称正派可不能算正派。福音书上说我主基督……”

“求你别提基督!”华金打断他。

“怎么?基督也让你心痛了,老弟?”

一阵短暂阴冷的沉默。

“我主基督不让别人说他好,”菲德里科强调道,“因为好的只有上帝。有些猪猡一样的基督徒却敢称自己是正派人。”

“正派人并不一定是好人。”法官堂维森特插话了。

“这可是您说的,堂维森特。感谢上帝,我好歹从法官口里听到了一道公正合理的审判!”

“你是说,”华金说,“一个人不应该自称正派。那奸猾呢?”

“没有必要自称奸猾。”

“夸德拉多先生的意思是,”法官堂维森特说道,“人要承认自己是流氓,并且继续流氓下去,是这样的吧?”

“好!”省议员喝彩。

“我跟您说,老弟,”菲德里科边想着怎么回答边说道,“您一定知道,在我们智慧无边的圣母教会里,忏悔作为一件圣事,它的好处是什么。”

“别提那种野蛮事情。”法官打断他。

“那可不是野蛮,而是极有智慧的一种制度。忏悔帮你更加心安理得地作孽。因为你知道你的罪孽会被宽恕。不是这样吗,华金?”

“嗨,要是你不忏悔……”

“对,老弟,对,要是你忏悔,但是又犯罪,然后又忏悔。犯罪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忏悔,忏悔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再犯,最后落得同时犯罪和忏悔,不是那样吗?”

“人就是谜。”莱昂·戈麦斯说。

“别说傻话了!”菲德里科反驳道。

“傻话,为什么?”

“一切至理名言,格言警句,全是傻话。”

“那哲学呢?”

“哪有什么哲学啊!我们在这里做的是……”

“对,是把同类抽筋剥皮。”

“正是。被抽筋剥皮的同类才最好。”[7]

闲谈结束时,菲德里科靠近华金,问他是不是要回家,他想陪他一段。华金说不,说要到附近出诊。菲德里科就对他说:

“对,我了解你。出诊只是借口。你真正想要的是独处。这我知道。”

“为什么说这你知道?”

“从来没有比独处更好了。不过,如果孤独压得你受不了,就来找我吧。谁也不会比我更好地排遣你的痛苦。”

“那你的痛苦呢?”华金反唇相讥。

“嘿!管它哪!……”

他们分手道别。

二十三

这城市里有一个可怜的穷人,此人是阿拉贡人,五个孩子的父亲。他尽力谋生,为人家抄抄写写,有什么干什么。那可怜人常去找熟人朋友,千理由万借口地求人家借他两三个杜罗。这么一个人竟还有朋友。最令人难过的是他有时候会派老婆孩子拿着告借信去熟人家里。华金帮过他几回,特别是在作为医生被叫了去给他家人看病的时候。帮那个可怜人使他自己感到好受多了。他把他看作人性邪恶的牺牲品。有一次他向亚伯打听他。

“我认识他,”亚伯说,“有一阵子我还雇过他。那家伙是个不务正业的懒汉。他借口要排遣痛苦,没有一天不到咖啡馆里去,哪怕家里揭不开锅了也去。一包香烟也是从来少不了的,他必须把痛苦化为烟雾。”

“那什么也说明不了,亚伯。要看到事情底细……”

“别犯傻了。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撒谎,说什么‘有了马上就还……’,要讨就讨,不就行了嘛!那样更明白,更体面。最后一回他要借三个杜罗,我给了他三个佩塞塔,叫他不用还了。好吃懒做!”

“又来了不是!他有什么错?……”

“当然!是谁的错呢?”

“行了,别说那些了。你想帮就帮他,我不反对。他如再来要,我可以肯定,我还会给他的。”

“那我早知道了,因为你心里……”

“别说什么心里。我是画家,画不了人物内心。还有,外表体现内心。我信服这一点。”

“就是,对你来说,人不过是一具模特……”

“你认为这还不算什么吗?对你来说,人不过是病人。你才在他们内心又是看呀又是听呀的……”

“琐碎无聊的职业……”

“为什么?”

“因为习惯了看人家内心,结果也看起自己来,听起自己来。”

“结果你看到自己的长处。我从镜子里看自己就够了……”

“你真的看过自己吗?”

“当然!你不知道我画了一幅自画像吗?”

“定是一幅杰作……”

“还不错吧……你呢?好好查过自己内部吗?”

说这话第二天,华金和菲德里科从俱乐部出来时,问他是否认识那个到处毫无羞耻地讨钱的可怜虫:“如实告诉我,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别说你那些狠话。”

“我看那可怜鬼应该待在监狱里,至少他能吃得更好,活得更舒心。”

“他做什么坏事了?”

“什么也没做。但他应该做过,所以我说他应该待在监狱里。”

“他应该做过的是什么坏事呢?”

“杀兄弟。”

“你又开始了不是!”

“我说给你听。你知道,那个可怜人是阿拉贡人。在他家乡那边,尚存立遗嘱绝对自由这种风俗。他不幸生为长子,有长子继承权,后来好像不幸爱上了一个贫穷、漂亮、正派的姑娘。父亲全力反对那段关系,威胁他,如果和她结婚,就要剥夺他的继承权。他先是在爱情的盲目之中郑重答应了那个姑娘,以为这样可以说服父亲。后来结果是和她结婚,离开了家。他继续生活在村里,尽量在岳父母家里干活,指望说服父亲,使他心软。父亲是个正宗阿拉贡人,固执得一拗到底,死的时候真的剥夺了那可怜鬼的继承权,把家产留给了第二个儿子。不大不小的一份家业。岳父母过世不久,如今在这边敲竹杠的那个家伙找到弟弟,请求帮助,求弟弟给他活干。弟弟一口回绝。为了不杀弟弟(一怒之下他会杀人的),他来到这边,以讨饭、敲竹杠为生。整个故事就是这样。你看到了,很有教育意义。”

“太有教育意义了。”

“要是他杀了雅各[8]那种弟弟,不好,很不好。要是没杀,也不好,也很不好……”

“后者也许更糟。”

“别那么说,菲德里科。”

“本来就是嘛,因为他不但活得悲惨而且丢脸,厚着脸皮要人家钱,而且活着还要恨自己弟弟。”

“要是把他杀了呢?”

“那他的仇恨病就会治好,到了今天,他为自己的罪行悔过自新,说不定还会在回忆中喜欢弟弟。行动消释恶意,恶意在心却会使灵魂中毒。相信我,华金,我知道得很清楚。”

华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问道:

“那你呢?”

“我?和你无关的东西,你不会想知道的,老弟。你知道一点就够了:我的玩世不恭是我的防备心理。你们大家认为是我父亲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亲爹。我是私生子,而且谁也没有我那样恨我的生身父亲。他是这另一个家伙的克星。那另一个人出于卑贱和胆怯给了我现在这个叫人抬不起头来的名字。”

“但是,父亲不在于生你,而在于养你……”

“可是你们以为养育了我的人,他并没有养育我,而是用仇恨的毒汁早早为我断了奶。他恨那个生了我并迫使他和我母亲结婚的男人。”

二十四

亚伯儿子亚伯林完成了学业。父亲找到朋友,看他能不能把儿子收为助手,在他身边实习。华金答应了。“我要了他,”后来他在写给女儿的《忏悔录》里写道,“是出于好奇心、对他父亲的仇恨心和对当时看来才能平平的小伙子的爱心的一种奇怪的混合,也是出于一种摆脱邪恶激情的欲望。同时,在内心最深处,我的魔鬼在对我说,儿子的失败会替我报父亲出名之仇。一方面,我想以对儿子的爱,来补救对父亲的恨。另一方面,我幸灾乐祸地盼望着,就算亚伯·桑切斯在绘画中成功了,另一个和他骨肉至亲的小亚伯·桑切斯将会在医学上失败。当时根本想不到,使我的精神生活苦涩黑暗的那个家伙的儿子,后来我会那么喜欢他。”

华金和亚伯儿子互相吸引,事情就是这样。亚伯林思路敏捷,对华金教的东西很感兴趣,开始尊称他为老师。他这位老师打算把他培养为一个好医生,把自己临床经验的宝库全部交给他。“那该死的不安心态阻止我发现的东西,我要指导他去发现。”

“老师,”一天亚伯林问他,“为什么您不把零星的观察,还有您用来教我的所有那些笔记合起来写成一本书呢?那会非常有意思,而且会大有教益。里面甚至有天才性的东西,有非凡敏锐的科学见地。”

“孩子啊(他习惯于这样叫他),”他回答道,“我不行啊,我写不了……我没有心境,缺乏欲望、胆气和冷静,谁知道……”

“开了头可能就好了……”

“是啊,是啊,孩子。万事开头难。但是我想过多次,总也下不了决心……要我开始写一本书……而且在西班牙……还是关于医学!……出力不讨好。写了也会石沉大海啊……”

“不会的,老师,您的书不会的。我会回应的。”

“我早该做的也是你应该做的,放下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病人群,去做纯粹的科研吧,真正的科学,生理学,组织学,病理学。不要光为养家糊口而行医。你有点钱,因为你爹的画应该能给你一些钱,你就从事研究吧。”

“老师,也许您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也不说明您就不该发表自己的临床备忘录。”

“你看,要是你愿意,我们合作干一件事。我把所有的笔记全给你,为你做补充,你问什么我答什么,然后书你去出版。怎么样?”

“太好了,老师。我从当您助手开始一直在做笔记,把从您那里听来的,从您身边学来的都记下来。”

“很好!孩子,很好!”他激动地拥抱了亚伯林。

后来华金又忖道:“这孩子将成为我的作品!我的,不是他父亲的。他终将敬仰我,并且明白我比他父亲更有价值,我的医学实践里比他父亲的绘画里有更多的艺术。我最终会把他夺过来,对!我会把他夺来!他夺走我的埃伦娜,我将夺走他们的儿子。他将是我的人,而且,谁知道……等他有一天了解了自己父亲,知道了他对我做出的那种事情,说不定最终他会不认自己父亲。”

二十五

“告诉我,”一天华金问自己徒弟,“你怎么会想起学医呢?”

“我不知道……”

“如果你倾向于绘画,那会显得更加自然。孩子们有志于父母的职业。这是模仿的天性……还有环境……”

“老师,对绘画我从来没有兴趣。”

“我知道,孩子,我是通过你父亲知道的。”

“我父亲的画我更没兴趣。”

“嗨,怎么会这样呢?”

“对他的画我没有感觉,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有感觉……”

“这话可是说得重了。你得解释解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谁也听不见我们。老师,您仿佛就是我的第二父亲……第二……好。您还是他最老的老朋友,我听他说过,您两人一直以来情同手足,一辈子都是,开始懂事前就是……”

“是是,是这样。亚伯和我情同手足……你继续。”

“好,老师,今天我要对您打开心扉。”

“尽管放心。你的话落到我心上会像落到虚空一样,谁也不会知道的!”

“好。我怀疑我爸对绘画全无感觉。他画画就像机器,是一种天赋,但是要说感觉……”

“我一直那么认为。”

“老师,听说是您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那次演说帮我父亲赢得了最大的名气。”

“怎么说呢……”

“我也这样想。我父亲对绘画或者别的什么都没有感觉。他是软木做的,老师,他是软木做的。”

“不至于吧,孩子。”

“就是,他是软木做的。他活着只是为自己出名。蔑视声名那一套全是假的,假的。他孜孜以求的只是别人的鼓掌。他自私,彻底自私。他谁也不爱。”

“你说他谁也不爱……”

“谁也不爱,老师,他谁也不爱。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和我母亲结的婚。我怀疑不是因为爱。”

华金变得脸色煞白。

“我知道,”儿子继续说道,“他和几个模特有过不清不楚,但是那不过是一时冲动,还有点炫耀。他谁也不爱。”

“不过我觉得你倒是应该……”

“他从不关心我。他养我,供我上学,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不舍得花钱。但是对他来说,我简直就不存在。有时候我问他点什么,历史啦,艺术啦,技巧啦,他的画啦,或者他的旅行啦,或者别的什么,他的回答从来就是‘去去,让我安静点’。有一回他甚至说:‘自己学去,我就是自己学的!你不是有书吗!’他和您真不一样啊,老师!”

“他大概不知情吧,孩子。父母亲有时候对孩子们不公,因为他们不愿承认自己比孩子无知或者笨拙。”

“不是那样的。比这还糟糕。”

“还要糟糕?说说看!”

“对,还要糟糕。不管我做了什么,他从不骂我。我向来不是纨绔子弟,浪荡公子,但是年轻人自有我们年轻人的过失。可他从不过问,就算知道了,他也是什么都不说。”

“那是尊重你的个性,信任你……这或许就是教育的最高境界,信任你……”

“不是,根本不是那样,老师。只是冷漠而已。”

“不不,你别夸张,不是那样的……你自己还不懂事的地方,他能对你说什么呢?一个父亲又不是一个法官……”

“但是可以是一个伙伴,一个参谋,一个朋友,或者一个老师,像您一样。”

“但是父子之间有些事情是不便启齿的。”

“您比他年纪大,又是他最老的老朋友,几乎是他的兄弟,您替他辩护是很自然的,虽然说……”

“虽然说什么?”

“我可以全说出来吗?”

“好,你全说吧!”

“我只听到过他说您的好话,好得太好,但是……”

“但是什么?”

“他把您说得太好。”

“太好是什么意思?”

“老师,认识您之前,我以为您是另一种人。”

“你给解释解释。”

“我父亲认为您是一类悲剧性的人物,灵魂深受激情折磨。‘要是能画出华金的灵魂多好啊!’他常常这么说。听他说来,您和他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

“你瞎猜的……”

“不,不是瞎猜。”

“那你母亲呢?”

“我母亲……”

二十六

“华金,”安东尼娅有一天对她丈夫说,“我看哪,说不定哪天我们女儿就会离开,或者让别人给拐到……”

“华金娜?到哪儿啊?”

“修道院!”

“不可能!”

“很有可能。你自己那摊子事儿已让你分心,现在又像领养了亚伯家那个孩子……谁都会说你爱他胜过爱你女儿……”

“我是试图救他,把他从自己家人那里救出来……”

“不对,你是试图报复。你报复心可真强!你既不忘怀又不原谅!我怕上帝会惩罚你,会惩罚我们……”

“啊!就因为这个华金娜要去当修女吗?”

“我可没那么说。”

“是我说的,你说我说都一样。难道她离家是因为嫉妒亚伯林吗?她是怕我走到爱他胜过爱她的地步吗?如果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

“那么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她说她有这个志向,上帝召唤她去……”

“上帝……上帝……怕是她的忏悔神甫吧?是谁啊?”

“埃切瓦里亚神甫。”

“我的忏悔神甫吗?”

“正是!”

华金变得垂头丧气。翌日,他把妻子叫到一旁,对她说:

“我想我看透了促使华金娜进修道院的动机,应该说,是埃切瓦里亚神甫拉她进修道院的动机。你记得我曾经怎样在教会里寻求庇护和解救,努力摆脱这压倒一切的该死的心魔,消释郁积心头的怨恨。随着时光的推移,这怨恨却变得更老,也就是说,更僵硬,更顽固。你也知道,我竭尽全力,还是没有成功。不,埃切瓦里亚神甫没有给我有效的药方,他给不出这个方子。这个病只有一法,别无更多。”

他沉默片刻,像是等着妻子来问。看她也一言不发,他继续对她说:

“对付这个毛病,除了死没有别的办法。谁知道……也许我要和它同生死。所以说,那个小神甫既不能治愈我,也不能使我信服。毫无疑问,现在是他来撺掇我女儿,你的女儿,我们的女儿进修道院,好让她在修道院里为我祈祷,通过自我牺牲来拯救我……”

“但是那不是牺牲……她说是她的志向……”

“假话,安东尼娅,我跟你说,那是假话。大部分当修女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想少干活,过清贫而轻松的生活,睡个神秘的午觉,就是因为要逃离家庭。我们女儿就是要逃离家庭,逃避我们。”

“要逃也是逃避你……”

“对,逃避我。她把我看透了!”

“现在你又对那个孩子青眼相加……”

“你的意思是她逃避他?”

“不是,是你的反复无常……”

“反复无常?反复无常?你说反复无常?安东尼娅,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是我独独不是反复无常之人。我对待一切都很严肃,一切,你懂吗?”

“是,太严肃。”妻子哭着补充道。

“好好,别这样哭,安东尼娅,我的圣女,我的好天使,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原谅我……”

“你说的没什么,你藏在心里不说的才糟糕。”

“看在上帝分上,安东尼娅,看在上帝分上,叫我们女儿不要抛下我们。她进修道院那是要我的命,对,是要我的命,因为那样子我就没法活了。让她留下来,我一切都依她……如果她想把亚伯林撵走,我就让他走……”

“我记得你说,你很高兴我们只有一个女儿,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需要把爱分开了……”

“可是我没有分开啊……”

“那就是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是的,安东尼娅,我们那个女儿想为我而牺牲自己,可是她不知道,如果她进了修道院,我就没指望了。她的修道院就是这个家!”

二十七

两天以后,华金和老婆孩子关起门来谈话。

“爸爸,这是上帝的意志!”女儿华金娜面对面看着父亲,口气坚决地大声说道。“不对!不是上帝,而是那小神甫的意志,”他反驳道,“你一个小毛丫头懂什么上帝的意志?你什么时候和他沟通了?”

“爸爸,我每个礼拜都领圣餐。”

“你吃斋吃得肚子饿昏了,就以为眼前出现了上帝的启示。”

“灵魂吃斋的人才更糟糕呢。”

“不,不,那不可能。那不是上帝的意志,不会是上帝的愿望,我告诉你,不会是上帝的愿望!”

“我不知道上帝想要什么,而你,父亲,你知道上帝不可能有什么愿望,嗯?关于身体方面你也许知道很多,但是关于上帝的事情,关于灵魂……”

“关于灵魂,嗯?你以为我不懂灵魂吗?”

“对你来说,也许不懂更好。”

“你在谴责我?”

“不,爸爸,是你在谴责你自己。”

“瞧瞧,安东尼娅,瞧瞧,我怎么对你说的?”

“妈妈,他怎么对你说的?”

“什么也没说,我的女儿啊,他什么也没说;是你父亲瞎操心,过虑了……”

“好好,”华金像是下定了决心,大声问道,“你进修道院是为了拯救我,是不是?”

“差不多吧。”

“拯救我什么?”

“我也不清楚。”

“难道我清楚?……从哪里?从谁手里拯救我?”

“从谁手里,父亲,从谁手里?从魔鬼或者从你自己手里。”

“你知道什么?”

“我的天哪,华金,我的天哪!”母亲含泪哀求道,丈夫的神情和声音使她满心害怕。

“我说,别管我们,随便我,也随便她。此事和你无关!”

“怎么会和我无关呢?她是我女儿啊……”

“我的女儿!别管我们。她姓莫内格罗,我姓莫内格罗。随便我们自己。你不懂的,这种事情你不懂……”

“父亲,如果你在我面前这样对待我母亲,那我就走。妈妈,你别哭。”

“可是我的女儿,你以为?……”

“我以为而且我知道的是,我是你女儿,一样是她的女儿。”

“一样?”

“也许更多。”

“看在上帝分上,你别说这种话,”母亲哭喊道,“要不我就走了。”

“这样会更好,”女儿接着说,“我们姓莫内格罗的单独在一起或许能把真面目,把灵魂互相看得更清楚。”

母亲亲吻过女儿就出去了。

“好,”一看只有父女二人,父亲便冷冷地问,“你进修道院,是为了从哪里,从谁手里把我救出来?”

“好,父亲,我不知道从谁手里,也不知道从哪里,但是我知道必须救你。我不知道在这个家里,在你和我母亲之间正在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你心里在发生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那是那个小神甫告诉你的?”

“不,神甫没对我说什么。他不必对我说。谁也没对我说过什么,但是我一生下来就能呼吸到它。在这里,在这个家里,你就像活在精神的黑暗里!”

“哼,那些玩意儿是你从书里读来的……”

“就像你也是从你的书里读来的。要不就是你认为只有你那些讲人的体内有什么、带丑陋插图的书才教人真理?”

“那么你说的什么精神黑暗,是什么?”

“爸爸,你知道得应该比我更清楚。不要否认,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里仿佛有一层黑雾,有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悲伤。你从来没有快乐过,你一直痛苦,仿佛身上压着一种很大的罪过……”

“对,原罪!”华金嘲讽地说。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女儿喊道,“就是那个,你一直没有治愈!”

“我受洗了啊!”

“那也一样。”

“作为治这毛病的药方,你要去当修女。是不是?那你首先要查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病,这一切是什么引起的……”

“愿上帝不用这种事情来考验我。我一点不想论说你们的是非。”

“但是你不由分说就要判我有罪,是不是?”

“判你有罪?”

“对,判我有罪。你那样去当修女就是判我有罪……”

“要是我和一个丈夫走了呢?要是我因为一个男人而离开你呢?”

“那要看什么样的男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

“是啊,我的孩子,”华金再次说道,“我确实不对劲,我痛苦,痛苦了几乎一辈子。你猜到了很多真相,但是你一意孤行要去当修女,那是要我的命啊,你激化了我的病情。同情同情你的父亲,你可怜的父亲……”

“就是因为同情……”

“不对,是因为自私。你逃避。你看我痛苦就逃避。引导你去修道院的是自私,是袖手旁观,是缺乏爱心。假如我得了久难痊愈的传染病,比如麻风病,你是不是就要抛下我进修道院去求上帝把我治好呢?回答我,你会不会抛下我?”

“不,我不会撇下你的,因为你就我一个女儿。”

“所以你就当我是麻风病。留下来把我治好。我会服从你的照料,你命令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

父亲站起身来,一双泪眼望着女儿,抱了抱她。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我的儿啊,你想把我治好吗?”

“是的,爸爸。”

“那就跟亚伯林结婚吧。”

“嗯?”华金娜一声惊呼从父亲怀中挣脱开来,面对面看着他。

“怎么?你吃惊什么?”父亲结结巴巴的,他也吃惊了。

“我结婚?我?和亚伯林?和你敌人的儿子?”

“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多年的沉默。”

“就为了这个,就为了他像你说的,是我敌人的儿子。”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不想知道,但是看你最近怎样一点点喜欢他的儿子,你让我害怕……我怕……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我觉得你对亚伯林的亲热太可怕,像是某种来自地狱的东西……”

“不不,孩子!我是在他身上寻求拯救。相信我,如果你能做到把他带进我们家门,使他成为我的孩子,那将会像是我的灵魂终于开了太阳……”

“我的父亲啊,你是说要我去找他,去追求他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

“噢,你们两人已经背着我串通好了?”

“没有,没有。是我这么想,我,你的父亲,你可怜的父亲,是我……”

“你让我痛心,父亲。”

“我也为自己痛心。如今一切都是我的责任。你不是想为我而牺牲自己吗?”

“是的,我将为你而作出牺牲。尽管把我拿去吧!”

父亲去亲她,她一把挣脱,高声说道:

“不,现在不!等到你应得的时候吧。难道你也要我用亲吻来使你不作声吗?”

“孩子,那是从哪里学来的?”

“爸爸,隔墙有耳啊。”

“墙也开口揭发了!”

二十八

“我要是您就好了,堂华金!”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可怜的阿拉贡人,五个孩子的父亲,有一天从他那里搞到几个钱以后这么说。

“成为我!我难以理解!”

“是的,要是能成为您,我会不惜一切,堂华金。”

“什么是您能献出来的一切呢?”

“凡是我能给的,我所有的。”

“那是什么呢?”

“命!”

“为了成为我,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华金同时却在心里暗想,要是能成为另一个人,我也愿意以命来换!

“对,为了成为您,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我的朋友啊,这里有一点我不太理解。我不理解还有人准备为了成为别人而献出自己的性命;我也不理解,竟会有人愿意成为别人。成为别人也就是不再成为自己,也就是不再做原来那个人。”

“毫无疑问。”

“那也就是不再存在。”

“毫无疑问。”

“那也就是做不成别人……”

“毫无疑问。”

“那这个……”

“堂华金,我的意思是,我心甘情愿停止存在。说得更清楚一点,是孩子们把我绑在这猪狗不如的今生,使我不能自杀。如果我知道他们能找到您这么一个父亲,那我情愿给自己一枪或者投河自杀。现在您理解了吗?”

“我理解。所以说……”

“我眷恋生命,真该死!要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与自我诀别,永远消灭自己的记忆。虽然也有另外一件事阻止我。”

“什么?”

“我怕我的记忆,怕我的经历在死亡的彼岸也会陪伴着我。唉!我要是您就好了!”

“我的朋友啊,要是我也有您那样的理由在世上苟延残喘呢?”

“得了吧,您是有钱人。”

“有钱人……有钱人……”

“一个有钱人哪会有什么好抱怨的。您什么也不缺。妻子,女儿,好的病人群,名声……您还想要什么?您父亲没有剥夺您的继承权,没有兄弟把求告的您从他家里赶出来……没人逼着您去当乞丐!我要是您就好了,堂华金!”

华金独自一人时自言自语:“要是我就好了!那人嫉妒我,他嫉妒我!可是我,我想成为谁呢?”

二十九

不久以后,亚伯林和华金娜恋爱了。华金后来在留给女儿的《忏悔录》里写道:

“我的孩子,不可能对你解释清楚,我是怎样使得亚伯林,你今天的丈夫,向你求爱的。我不得不使他明白,你爱上了他,或者至少是如果他爱上你,你定会乐意。至于我们之间那次单独谈话,我一点也没有透露。就是你如何为了我而要出家,我从你母亲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的那次谈话。我在其中看到自己得救了。只有你的命运和毒化了我生命之泉的那个人的独生子的命运的结合,只有我们血缘的结合,才能使我看到得救的希望。

“我当时想,或许有一天,你的儿女,我的外孙子外孙女,他儿子的儿女,他的孙子孙女,那些继承我们血缘的孩子们会发现自己心怀仇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是,难道恨自己,恨自己的血缘,不正是治愈恨别人的唯一药方吗?《圣经》上说,以扫和雅各在利百加的肚子里就打起来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怀上一对双胞胎,一个是我的血,一个是他的血。他们在你的肚子里,在生下来有了意识之前,就将对打,就将互相仇恨。因为人生的悲剧正在于此,而每个人都是约伯[9]那样的矛盾产物。

“我撮合你们并不是要使你们的血结合,而是要使你们的血更分开一点,使仇恨一直继续下去。想到这里我全身颤栗。原谅我吧!我在说胡话。

“不仅仅是我们的血,他的和我的。还有她的,埃伦娜的。埃伦娜的血!这是最叫我迷惑的地方。这是在她面颊、额头、唇间如花开放的鲜血。她肉体的光彩不但引人注目,而且使我盲目。

“还有另一路血,安东尼娅的血。可怜的安东尼娅,你圣洁的母亲。这路血是圣水。这路血是救赎的血。华金娜,只有你母亲的血才能拯救你的儿女,我们的后代。这路血纯洁无瑕,能够赎罪。

“千万不要叫安东尼娅看到这份《忏悔录》。不要叫她看见。如果她比我活得长,但愿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是稍稍瞥见了我们邪恶的秘密。”

一对男女很快就相知相亲。他们通过推心置腹的交谈,得知自己分别是家中的牺牲品。两个家是两种令人悲哀的氛围,一是轻浮和冷漠,一是暗藏的、冰封的邪恶激情。他们在她母亲安东尼娅身上寻求支持。他们必须点起炉灶开起火,支起一个真正的家,一个宁静的独成一统的不顾人间是非的爱巢,一个孤独的爱的堡垒,在其中把两个不幸的家庭紧密相连。他们定会使画家亚伯看到,亲密的家庭生活是现实不朽的本质,艺术只是它发出来的光与影。他们应该会使埃伦娜明白,永恒的青春在于知道怎样投入活生生的血统洪流的灵魂之中,在家庭的灵魂之中。他们也定会使华金看到,我们的名字消失在我们血液的洪流之中,只是为了在和我们相混的名字和血液里重获生命。安东尼娅没必要看到什么,她是天生就体现淳厚古风的女人。

华金感到自己重获新生。说到老朋友亚伯时他亲切动情,甚至坦承亚伯使他失去对于埃伦娜的希望未尝不是幸运。

“好,”有一次他单独对女儿说,“既然情况好转,今非昔比,我要对你实话实说了。过去我爱埃伦娜,至少我以为爱她。我追她追不上。说实话,她从来没有给过我哪怕一点希望。于是我把她介绍给了亚伯,你未来的公公……你的另一位父亲。他们一见倾心。我以为那是对我的冒犯,是看不起我……我对她有什么权利呢?”

“对,但是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的。”

“你说得对,我的孩子,说得对。我活得像个疯子,一辈子耿耿于怀,自以为被冒犯了,背叛了……”

“没别的了吗,爸爸?”

“什么叫没别的了?”

“只有这事,没有别的心结了吗?”

“据我所知……没了!”

说这话时那可怜的人闭起眼睛,却无法遏制自己的心跳。

“现在你们要结婚了,”他继续说道,“你们将和我一起生活,是的,你们将和我一起生活,我要使你的丈夫,我的新儿子成为一个伟大的医生,一个医学领域里的艺术家,甚至可以和他父亲的艺术盛名相媲美的一个艺术家。”

“而且他将写出你的著作,爸爸,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的,我自己没能写成的著作……”

“他对我说,在你的职业,在医学实践中,你有些天才的东西,你有过一些发现……”

“拍马屁……”

“不,他就是这么说的。因为你不为人知,人家就没有给你应有的重视,他想写那本书使你扬名。”

“恰逢其时啊……”

“要是运气好的话,永远不会太晚。”

“哎,我的儿啊!要不是这该死的职业实践使我一头扎在病人身上,无暇喘气,也无法学习……要是我能不干这个,而是全力从事纯科学研究!……阿尔瓦雷斯·依·加西亚大夫的发现,他被人家捧上天的那个发现,我早就可以发现了,因为你的父亲我曾经眼看着就要到那一步了。可是这为谋生而不得不干的工作……”

“我们并不需要那样啊。”

“是啊,但是……再说,谁知道!……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过去,新的生活开始了。现在我要放下我的病人群了。”

“真的?”

“是的,我要把它留给你未来的丈夫,当然是在我的高度监督之下。我将指导他,我还要干我自己的事!我们将生活在一起,这将是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生活……我将要开始生活;我将成为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另一个人……”

“爸爸,我真喜欢啊!听你这么说我多么高兴啊!终于好了!”

“听我说要成为另一个人你高兴?”

听到父亲话中有话,女儿看看他的眼睛。

“你高兴听到我说要成为另一个人?”父亲又问。

“是的,爸爸,我高兴!”

“也就是说,那另一个人,那个原来的我,你觉得不好?”

“爸爸,你觉得呢?”这回轮到女儿坚定地问他了。

“把我的嘴堵住吧。”他哭了。

她亲吻了他一下,使他说不出话来。

三十

“你大概知道我来干什么。”亚伯在华金的书房里和后者刚一见面就对他说。

“我知道。你儿子通知我你要来。”

“我的儿子,很快也将是你的儿子,我们两个人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们的友谊就应该有这么一个好结局。我的儿子几乎已是你的儿子;你不光是老师,他爱你就像爱父亲。我甚至要说,他爱你胜过爱我……”

“嗨……别啊……别……别这么说。”

“什么?你以为我吃醋了?不会的,我不是爱吃醋的人。你看,华金,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

“别说那些了,亚伯,我求你别再说了……”

“一定要说的。既然我们的血要合在一起,既然我的儿子要成为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也要成为我的女儿,我们就不得不旧事重提,我们必须绝对真诚。”

“不,不,绝对不要说,你要是还讲它,那我就走!”

“好,那就行嘛!但是你别以为我忘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次关于绘画的演说辞。”

“那个我也不想让你讲。”

“那说什么呢?”

“过去的什么也不要讲!我们只讲未来吧……”

“好,如果到了你和我这个年龄,不讲过去,那还讲什么呢?我们已经只有过去了啊!”

“别这么说!”华金几乎吼起来了。

“我们已经只能靠回忆过生活了。”

“闭嘴吧,亚伯,你闭嘴!”

“跟你说句实话,靠回忆生活比靠希望生活强。往事毕竟真的发生过,而希望还不知道会不会兑现呢。”

“不,不!不能靠回忆!”

“无论如何,让我们讲我们的孩子吧,他们是我们的希望。”

“那可以!讲他们,不讲我们。他们,我们的孩子……”

“他会把你当作他的老师和父亲……”

“是的,我想把我的病人群里愿意找他看病的人留给他,这我已经准备好了。有重病人的时候我会来帮他一把。”

“谢谢,谢谢。”

“除了这个,还有我给华金娜的嫁妆。但是他们将和我一起住。”

“这个我儿子也对我说过了。不过,我以为他们应该自立门户,结婚的人想要自己的家嘛。”

“不,我不能和女儿分开。”

“那我们就可以和儿子分开,嗯?”

“你们和他要疏远一些……男儿不着家,女儿不出门。我们需要我们的女儿。”

“那行嘛。你看我多好说话。”

“这家也是你们的,你的,埃伦娜的……”

“谢谢你的慷慨。咱们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

他们一番长谈,有关儿女安家的一切都谈妥了。临走时,亚伯坦诚地看着华金的眼睛,向他伸出手,他想起了共同的童年,以发自肺腑的声音叫了他一声:“华金!”华金握住他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华金,从小时候起,我还没有见你哭过。”

“我们不再是孩子,回不去了。”

“是啊,这是最糟糕的。”

两人分手了。

三十一

女儿结婚以后,华金向来阴冷的家里仿佛晒进了太阳,一种秋日的阳光。他开始了真正的生活。他一点点把业务留给女婿,遇到重病人他还来,相当于会诊。而且他反复强调,女婿是在自己指导下看病的。

亚伯林叫岳父为爹,而且已经以你相称,不再称您[10]。他拿着岳父的笔记,外加后者的口头扩充和解释,慢慢写着那本集华金·莫内格罗大夫医学科学之大成的著作。行文带着一种钦佩崇敬的口气;如果华金自己写来,是不能有这种口气的。“对,这样更好,”他心想,“由别人来写那本书要好多了,这就像柏拉图解释苏格拉底的学说。”他本人写来做不到全无拘束,不但不能显得自负,而且不能显得勉强拉后人为自己拍手叫好。他不能肯定后人会不会为他鼓掌,他本人不能自卖自夸。他另有别的东西要写。

实际上他写《忏悔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写了给女儿看,作品名字也是他自己这么取的。他要女儿等他死后才打开来看,里面记载的就是他一生的内心冲突。从他懂事起,一直到那时,到他写作的时候,他无时不刻不在和邪恶激情这个魔鬼作斗争。虽说这《忏悔录》是写给女儿的,他深知自己的激情生活和生活激情所具有的悲剧价值,故而心中还存了一种希望,那就是他的女儿或者外孙辈有朝一日会把它公之于世,好叫世人惊叹畏惧,那么一个度过黑暗痛苦一生的英雄,活着时竟没有对身边人泄露自己的内心。因为华金自命不凡,并以为自己因此而备受折磨,也比常人更能吃苦。他是命中注定的伟大人物,一生下来就天降大任,被上帝选定了。

“亲爱的孩子,”他在《忏悔录》里写道,“我的生活一直是持续不断的烈火,但是我不会拿它去和别人的生活交换。没人像我那样恨,也没人像我那样会恨,但是对于人间之爱和命运之宠的极大的不公,我比别人有更深的感触。不,你丈夫的父母对我的所作所为既不符合人道,也不地道。那是卑鄙下流。但是别的人,我遇到的所有人,他们对我做出的行径更糟糕,要糟糕得多。那时我还是孩子,对人充满信心,在同伴身上寻求支持和爱。为什么他们要排斥我呢?为什么他们对我那么冷淡,似乎被迫无奈才和我来往?为什么他们偏爱轻浮之人,无常之人,自私之人?所有的人合起来毁了我的生活。我老早明白,世界本来就不公平,而我没有出生在自己那一类人中间。这就是我的不幸,没有出生在自己人中间。周围人的卑鄙低劣和粗俗平庸毁了我。”

写这部《忏悔录》的同时,怕它万一失败,他也在准备另一部著作。这部著作将成为使他的名字进入先贤祠大门的敲门砖。标题大概是《一位老医生的回忆录》,内容大概是人间知识总汇,收集人的七情六欲,生死悲喜,甚至还有深藏不露的罪行。这些全是从他作为医生的职业实践中得来的。一面生活之镜,但是它照见的是生活内部最黑暗的犄角旮旯;一种下达卑鄙人性深渊底部的朝下探求;一本高雅文学之书,也是一本悲观哲学之书。在书中,他要投入自己整个灵魂,不谈他自己;在书中,为了剥光别人灵魂的外衣,他先要赤裸自己的灵魂;在书中,他要报复他不得不生活其中的卑鄙人世。各色人等一看自己赤身裸体,先会吃惊,继而会对剥光他们衣服的人心怀感激。在书中,他要以改头换面的虚构方式,为亚伯和埃伦娜描述出一幅永驻人间的肖像。他的文学肖像的价值定会超过亚伯画的所有绘画作品。他喜滋滋地暗自思忖,如果他成功了,亚伯·桑切斯的那幅文学肖像就会使画中人名垂千古。使亚伯不朽的是华金的文字,而不是他自己的画。未来的评论家和学者终将发现,薄薄的虚构面纱下实有一个历史人物。“对,亚伯,对,”华金在自言自语,“这是你得以名垂青史的最大机会。名声是你为之奋斗的东西,是你奋斗的唯一目标,是你唯一关心的事情,是你一直蔑视我的原因,更糟糕的是,它也是你忽略我,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原因。使你在后人的记忆中永存的最大机会不在于你的画,不是的,而在于我用我的笔对你的如实描画能否取得成功。我会成功,我会成功,因为我认识你,因为我吃过你的苦头,因为你一辈子都压我一头。我要永远把你钉在耻辱柱上,而且你将不会叫亚伯·桑切斯,而是叫我给你取的名字。当人们谈到你这位画家,谈到你的画时,他们会说:‘噢,对,华金·莫内格罗的那个画家!’因为你将以这种方式成为我的,我的。我的作品在,你就在。而你自己的名字将落到地上,落到烂泥里,拖在我的名字后面,就像被但丁打入地狱的人们,名字拖在但丁这个名字后面。而且你将成为嫉妒者的典型。”

嫉妒者!华金执意认为,在冷漠自私的外表下驱动着亚伯的全部激情是嫉妒,是对他华金的嫉妒。出于嫉妒,他小时候抢走了同伴们对他的喜爱之情;处于嫉妒,他夺走了他的埃伦娜。那么,他为什么让他夺走自己的儿子呢?“噢,”华金自问自答,“他不关心儿子,只关心自己的名声;他不相信自己在后代骨肉的生命中永恒,而相信自己在佩服他绘画作品的人们的生命中永恒。而且,把儿子留给我,他就可以更好地与他的名声为伴。但是我要剥去他的伪装!”

开始写《回忆录》时他已经五十五岁,这个年纪让他放心不下。但是,难道塞万提斯不是到了五十七岁才开始写他的《堂吉诃德》吗?他又去调查,哪些伟大作品是作者在过了他这个年纪以后写的。他感到自己身体硬朗,自控力强,经验丰富,见解成熟,酝酿多年的激情依然强烈,但是也在他的控制之内。

为了完成他的平生大作,现在他要自我控制。可怜的亚伯!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啊!……他开始在心里蔑视他,可怜他。他看他如一个模特,如一个牺牲品;他观察他,研究他。次数不多,因为亚伯很少去儿子家里,去得非常少。

“你父亲一定很忙吧,”华金对女婿说,“他几乎不到这里露面。他有什么不高兴吗?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要真那样,我会很遗憾……”

“不,不,爸爸,”亚伯林这样叫他,“没有的事。在家里他也不停留。没跟你说他只关心自己那些事吗?他的事就是他的艺术,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

“不,孩子,不。你夸张了……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没别的。”

华金为了听到同样的回答,会问同样的问题。

“亚伯怎么不来呢?……”他也问埃伦娜。

“嗨,他跟谁都这样!……”她回答。

埃伦娜倒是经常往儿媳妇家里跑。

三十二

“告诉我,”有一天华金对女婿说,“你父亲怎么会从未想到叫你学画呢?”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

“那倒不要紧。他有心把画艺传给你,似乎是再自然不过了……”

“恰恰相反。我有兴趣,他反而不耐烦。小时候他从来没有鼓励过我描描画画。描描画画对小孩来说是很自然的。”

“奇怪……很奇怪……”华金为之沉吟,“可是……”

亚伯林看到岳父脸上的表情,看到他阴郁的眼光,心里很是不踏实。他感到痛苦如甲壳虫在他心中抓挠,就只想把它甩掉。毫无疑问,那是某种毒液。接着最后那句话而来的是令人痛苦不堪的沉默。最后华金打破了这一沉默:

“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不想把你培养成画家……”

“他就是不想我成为他那样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华金仿佛心怀悔恨的人下决心要忏悔,一声惊呼再次打破了沉默:“噢!就是,现在我明白了!”

听到岳父说这句话的语气和声调,亚伯林不明缘由地为之心头一震。

“什么?”女婿问道。

“没……没什么……”另一个人仿佛缩了回去。

“告诉我!”女婿请求道。他早就在华金的要求下对他亦父亦友地以你相称。既是朋友,也是同谋!尽管如此,听到他要岳父说的话,他还是难免身心颤栗。

“不,不,我不愿意你以后说……”

“爸爸,无论如何,那样比告诉我更糟。再说,我想自己猜对了……”

“什么?”岳父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或许他怕我借以时日会把他的名气比下去……”

“对了,”华金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就是这样!……小亚伯·桑切斯!后人只会记得他是父亲,而不记得你是他儿子。这是在家庭内部不止一次看到过的悲剧……儿子使父亲黯然失色那种事情……”

“可那是……”女婿顺口接道。

“那是嫉妒,孩子,只是嫉妒。”

“嫉妒儿子!……一个父亲!”

“是的,那是最自然不过的。素昧平生的人之间不会有嫉妒。外国人你不嫉妒,古人你不嫉妒,外地人你不嫉妒,同一个地方的人才互相嫉妒。年纪大的人你不会嫉妒,隔代的人你不会嫉妒,你嫉妒的是同代人,你的伙伴。最强烈的嫉妒心产生在兄弟之间。该隐和亚伯的传说是事出有因的……你可以肯定,最可怕的嫉妒一定是在这样一个人的心头:他以为兄弟看上了自己老婆,看上了自己小姨子……还有就是父子之间……”

“可是,这种情况下,父子年龄的差异又怎么说呢?”

“那不要紧!自己生出来的人使我们黯淡无光,风头盖过我们自己……”

“那么师傅和徒弟之间呢?”亚伯问道。

华金不说话了。有一阵子,他盯着地板,仿佛要猜透地板下的地面。然后,他仿佛和它说起话来,和地面说起话来了:

“嫉妒肯定是亲属关系的一种形式。”

然后又说:“我们说点别的吧。孩子,所有这些,就当我没说过。你听到了吗?”

“没有!”

“什么没有?”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但愿我自己也没听见!”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三十三

埃伦娜常去儿媳妇家里,去她的孩子们家里。她要给那个普通的中产之家引进一点精致高雅的趣味,她要纠正可怜的华金娜教育中的缺点。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养育了华金娜的父亲傲慢得毫无道理,那个可怜的母亲又不得不接受别人不要的男人。她每天都会就谈吐和举止给那家人上一课。

“行,随便你吧!”安东尼娅常这么说。

华金娜虽然心里很烦,她还是忍着。但是她早就准备好了,有朝一日她要起来反抗。她还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丈夫的请求。

“随您便吧,夫人。”终于有一天她这么说了。她强调那个“您”字,他们要她和婆婆说话时不用那个“您”字,但是没有成功。“那套玩意儿我不懂,我也不在乎。这一切只要您满意就行了……”

“不是我满意不满意的问题,孩子,而是……”

“无所谓!我长在一个医生之家,就是在这个家里。关于卫生健康和我们即将到来的孩子的养育问题,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至于现在说到您所叫的风雅趣味,我完全服从在艺术之家里长大的人。”

“你别这样,孩子……”

“我没怎样啊。总说我们这不对那不好的是您。毕竟我们不开晚会,不开茶话舞会。”

“孩子啊,不知道你那种假装的轻蔑从哪里来的;假装的,对,假装的,我要重复,假装的……”

“可我什么也没说呀,夫人……”

“你这是假装蔑视文雅举止和社交礼仪;没有这些,人就会无所适从!……怎么还活得下去哟!”

父亲和丈夫建议华金娜散步,使由她一点点传给即将到来的孩子的血液里有更多的空气和阳光。他们不能总陪她,安东尼娅又不喜出门,于是就由婆婆埃伦娜来陪护她。她乐于此道,仿佛身边领着一个小妹,因为不认识她们的人常把她们当成姐妹。她乐于见到自己几乎未经岁月触动的光彩风姿使儿媳妇相形见绌。行人的纷纷目光忽略了她身边的儿媳。华金娜的魅力适于眼睛慢慢细品,而埃伦娜的浓妆艳抹适于粗心者的目光横加扫荡:“我要母亲!”有一次,一个大小伙子就这么和她调情。当时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听见她叫华金娜孩子。于是她呼吸得更重了,还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你看,孩子,”她经常对华金娜说,“要尽力掩饰你的身体状态;一个姑娘家让人家看出自己怀孕是很丑陋的……这像是无礼……”

“妈妈,我要的是走路舒服,我才不在乎人家怎么想……虽然我处于那些假斯文们叫的‘有趣状态[11]’,我可不想装出什么有趣样,别人也许这么干。我不操这个闲心。”

“操心才对啊,你生活在人堆里。”

“人家看出我怀孕又有什么了不起?……是不是妈妈您自己不喜欢人家知道您要当奶奶了?”她语带嘲讽地问道。

听到“奶奶”那个可憎的词,埃伦娜感到懊恼,但是她忍住了。

“至于说到年龄……”被刺的婆婆说道。

“对,论年龄您还可以再当母亲。”儿媳妇反驳的话击中要害。

“当然,当然,”埃伦娜被这突袭惊住了,憋住了,一时无助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满大街人都看着你,那……”

“您放心吧,人家看的是您。他们记得那幅精彩的肖像,那件艺术作品……”

“我要是处在你的状态……”婆婆开始说道。

“您处在我的状态,妈妈,如果您可以陪我处于和我相同的状态,您干吗?”

“你这孩子,你要再这样,我们马上就回去,以后再也不跟你出来了,也不会再踏进你家门……我是说,你父亲的家门。”

“那是我的家,夫人,我的家,我丈夫的家,也是你的家!……”

“孩子,你哪来的这种小脾气,小性子?”

“小性子?啊,对,别人才是大天才!”

“看看,看看这个大善人……父亲钓到我儿子之前,她还要去当修女呢!……”

“我对您说过了,夫人,不要再和我提那事。我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儿子也一样。”

“对,他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们别再说它了。”

三十四

小亚伯和华金娜的儿子降生了。他的身上混合了亚伯·桑切斯和华金·莫内格罗的血液。第一场战斗因为孩子取名的问题而打响了。孩子母亲要叫他华金;埃伦娜要叫他亚伯;亚伯儿子小亚伯和安东尼娅要让华金做主,由外公来给孩子取名。莫内格罗内心打得不可开交,给一个人类的新成员命名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成了涉及吉凶祸福的终身大事,仿佛新生儿的未来就此被决定了。

“华金,”华金自言自语道,“对,和我一样,然后他将是华金·桑·莫内格罗,那个可恨的桑切斯将被缩成‘桑’,甚至连‘桑’字都会被抹去,他和他儿子的名字也会消失,他家的血脉就会被淹没在我的血脉之中……但是,亚伯·莫内格罗不是更好吗?亚伯·桑·莫内格罗,亚伯不就被保住了吗?亚伯是他祖父,但是也是他父亲,我的女婿,我的儿子,我的,一个我造就的、我的亚伯。孩子叫亚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的祖父不会以亚伯传世,以后谁也不会知道他叫亚伯,他只会以我在《回忆录》里叫他的名字,以我用火烙在他额头的名字传世。但是,不行……”

他如此这般的反复犹豫,结果是画家亚伯·桑切斯拿了主意:

“让他叫华金。爷爷亚伯,爸爸亚伯,儿子亚伯;三个亚伯……太多了!再说,我也不喜欢这个牺牲者的名字……”

“你儿子的名字当年是你让叫的。”埃伦娜反对道。

“是你非要坚持,我不反对你罢了……但是你想想看,要是他不当医生而是当了画家,那么……老亚伯·桑切斯和小亚伯·桑切斯……”

“而亚伯·桑切斯只能有一个……”华金自鸣得意地低声笑。

“一百个也不碍我事,”亚伯反驳道,“我永远是我。”

“这点谁能怀疑?”他的朋友说道。

“行了,行了,叫华金,就这么定了!”

“而且不叫他学画,嗯?”

“也不叫他学医。”亚伯试图把这个假玩笑开下去。

孩子叫了华金。

三十五

带孩子的是外婆安东尼娅。她把孩子抱在胸前,和他说话,像是为了保护他,像是预感到了某种不幸:“睡吧,我的孩子,睡吧,睡得越多越好。这样你会长得健康又强壮。睡着比醒着好,特别是在这个家里。以后你会怎么样呢?上帝保佑,两种血液别在你身上打架!”孩子睡着了,她就抱着他反复不停地祈祷。

孩子一天天长大,外公的《忏悔录》和《回忆录》越写越长,爷爷画家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这个时期的亚伯,名气比什么时候都大。至于亚伯本人,他似乎对自己名声以外的任何东西都不甚关心。

有天上午,亚伯聚精会神地盯着看小孙子睡着的样子,喊了起来:“多美的写生啊!”他随手拿出笔记本就用铅笔画起了入睡婴儿的素描。

“太可惜了!”他叹口气,“手边没有调色板和颜料!阳光打在脸上,小脸蛋就像一只桃子,太迷人了!还有那头发的颜色!卷卷的头发就像缕缕金色阳光!”

华金问他:“你把这幅画叫做什么呢?《天真图》?”

“给画取标题是文人的事,好比医生给疾病取名字,哪怕病看不好。”

“亚伯,谁对你说医学的正业是治病?”

“那么是什么?”

“认识疾病。认识是科学的目的。”

“我还以为认识是为了治病。如果不是为了使我们从知识中解脱出来,我们干吗去偷尝知识树上的禁果呢?”

“那艺术的目的是什么呢?你刚刚完成的这幅我们孙子的画像有什么目的?”

“它的目的就在它自身。它是一样美的东西,这就够了。”

“什么东西美?你的画还是我们的孙儿?”

“两者都美!”

“或许你以为你的画比小华金本人还要美?”

“你又来那一套了!华金啊华金!”

外婆安东尼娅来了。像是为了保护孩子免受外公和爷爷的影响,她从摇篮里抱起他,把他带走了。她不停地和孩子说话:“宝贝啊小宝贝,我的小宝贝,上帝的小羔羊,家中的太阳,无辜的小天使,不要他们画画,不要他们看病!不做画家的模特,不做医生的病人!由他们去吧,让他们去搞艺术,搞科学,你跟外婆来,你是我的命根子,命根子,小小命根子,外婆的命根子!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们的生命,你是这个家的太阳。我要教会你为外公和爷爷祈祷,上帝会听见你的。跟我来,小宝贝,纯洁无瑕的小羔羊,上帝的小羔羊!”安东尼娅拒绝看亚伯画的素描。

三十六

华金看着外孙小华金身心两方面一天天成长,心里充满病态的焦虑。性格会像谁?长得又会像谁?哪种血缘占上风?尤其是孩子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他更是焦虑。

自从有了孙子,爷爷亚伯经常跑到儿子家里来,还让人把小家伙带到他家里去。这使得外公更加惶惶不安。那个极端自私的家伙——他自己儿子和亲家公就是这么看他的——似乎变得心软了,在孩子面前变得孩子气了。他经常来给孩子画画,孩子喜欢极了。“爷爷,画圣徒!”他要求道。亚伯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为他画小狗小猫,牛马人像。他一会儿要求爷爷画人骑马,一会儿要他画两小儿假装对打,一会儿又要他画狗追小孩跑。最后还要他把这些情景重复一遍。

“这辈子没有这么愉快地工作过,”亚伯说,“这是纯粹艺术,其余的都……不算什么!”

“你可以做一本儿童画册。”华金说。

“不,那样就没意思了。为儿童画……那就不是艺术了,而是……”

“教育学。”华金说。

“这倒是。不管是什么,肯定不是艺术。这个才是艺术,这个。我们的宝贝孙子半个钟头后会撕烂的这些画才是艺术。”

“那要是我把它们保留起来呢?”华金问。

“保留它们?为什么?”

“为了你的名气。我听说过不知哪个有名的画家出版过为自己孩子们画的画。他是为了逗他们开心画的,结果成了他的最佳作品。”

“我可不是为了以后出版而画的,你懂吗?至于说到名气,那是你最在乎的东西了。华金,你要知道,名气那玩意儿,我根本就不在乎!”

“虚伪!那是你唯一真正关心的……”

“唯一?真难相信你到现在还对我说出这种话。如今我关心的就是这个孩子。他将成为一个大艺术家!”

“继承你的天才,不是吗?”

“还有你的!”

孩子茫然不解地看着外公和爷爷唇枪舌剑,但是从他们的态度里他猜出了一点什么。

“我父亲怎么了?”女婿问华金,“从前他几乎从不理我,现在怎么溺爱起孙子来了?不记得我小时候他给我画过这些画……”

“是我们老了,孩子,”华金回答他,“年纪教会我们许多事。”

“甚至有一天,不知道孩子问他什么,我看他哭了。就是说,他流泪了。我第一次看他流泪。”

“哪里!那是心脏病症状!”

“怎么?”

“多年的劳作,加上艺术灵感和情感的心力消耗,你父亲已经衰老了。他的心脏非常微弱,哪天说不定……”

“什么?”

“吓你们一跳,我是说,吓我们一跳。我很高兴现在有机会和你说,我早就想说了。你要提醒你母亲。”

“好。他说劳累,透不过气来。或许就是……?”

“是的。他叫我为他检查身体,不让你知道,我给他查过了。他需要照顾。”

因此之故,天气一不好,亚伯就待在家里,并让把孙子带来。这样一来,外公可就一整天被害苦了。“他在溺爱孩子,”华金常说,“他想把孩子的爱从我身上抢走。他想成为孩子心目中的第一名。他要报复我抢走了他的儿子。对,对。是出于报复,只能是报复。他想夺走我这最后一个安慰。他还是年轻时抢走我朋友的那个人,同一个人!”

与此同时,亚伯反复教导小孙子,要热爱外公华金。

“我更爱你。”孙子有一回对他说。

“不!你不应该更爱我,而是应该一视同仁地去爱每个人。先是爸爸妈妈,然后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你外公华金是个好人,他很爱你,他给你买玩具……”

“你也给我买呀……”

“他给你讲故事……”

“我更喜欢你给我画的画片……来,给我画一头公牛和一个骑马的斗牛士!”

三十七

“你看,亚伯,”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华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来和你讲一件要紧事,非常要紧,是有关生死的大事。”

“我的病吗?”

“不是。不过,你也可以说是我的病。”

“你的病?”

“对,我的病!我来和你讲我们的孙子。为了不绕弯子,我开门见山地对你说,你要走,走得远远的,别叫我们看见,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我?华金你疯了吗?为什么?”

“孩子爱你胜过爱我。这显而易见。我不知道你和他捣了什么鬼……我不想知道……”

“毫无疑问,是我给他施了毒眼,或者给他灌了迷魂汤……”

“我不知道。你给他画那些画,那些该死的画,你用你该死的艺术里那些邪恶的把戏逗他开心……”

“啊,难道逗他开心也是坏事?你有病,华金。”

“我可能有病,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这一把年纪,看不好了。如果我有病,那你就应该尊重我。亚伯,你毁了我的青春,你紧追不舍地迫害了我一辈子……”

“我?”

“对,你,你。”

“那我倒不知道。”

“别装了。你一直看不起我。”

“嗨,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你真要把我弄出病来了。你比谁都清楚,我可不要听你说那种疯话。去疯人院,让他们给你治,叫他们照顾你,让我们太平一点吧。”

“亚伯,为了羞辱我,为了让我抬不起头来,你从我手里夺走了埃伦娜……”

“难道你没有安东尼娅吗?”

“不,不是因为女人本身!是……你对我的蔑视、冒犯、嘲弄。”

“你有病;我再说一遍,华金,你有病……”

“你更糟。”

“当然,我的身体。我知道我活不长。”

“太长……”

“噢,你盼我死?”

“不,亚伯,不是的。我没那么说,”华金带着哭腔哀求道,“你走,从这里走开,到别的地方去,让我跟他在一起……别把他从我手里夺走……你的时间不长了……”

“我的时间不长了,你就让他和我在一起嘛。”

“不,你用你的把戏毒害他,你使他疏远我,教他鄙视我……”

“撒谎!撒谎!撒谎!他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听到我说诋毁你的话。”

“但是你口蜜腹剑,用甜言蜜语哄他就足够了。”

“你以为我走开,我转身从中退出,他就会爱你了吗?即使有人打算爱你,人家也做不到爱你……你让人厌恶,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看看,你看看……”

“如果说孩子没有如你所愿地爱你,没有不爱别人只爱你,或者没有爱你超过爱别人,那是因为他预感到了危险,是因为他怕……”

“怕什么?”华金脸色煞白。

“怕你的邪恶血液传染他。”

这时候,华金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他走向亚伯,两只手像爪子掐住他的脖子:“强盗!”

但是他随即就松手了。亚伯惨叫一声,手摸到自己胸口,只轻轻哼一声“我要死了”,就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华金自言自语:“心绞痛,没救的,他完蛋了!”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小外孙的叫喊声:“爷爷,爷爷!”华金回过头来:

“你叫谁啊?你叫哪个爷爷?是叫我吗?”孩子不做声,眼前的神秘景象使他惊呆了。“来,你说,叫哪个爷爷?叫我吗?”

“不是,叫亚伯爷爷。”

“叫亚伯?喏,就在那里,死了。你懂那是什么意思吗?死了。”

华金把亚伯的尸体在他坐的扶手椅上扶正,又回头看外孙,并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对他说:

“对,他死了!是我杀的,是我。是该隐,你的该隐爷爷杀了亚伯。如果你想要报仇的话,现在就杀了我吧。他想把你从我手里抢走;他想把你的爱从我手里夺走。他得逞了。错的是他,是他。”

他哭开了:

“他想把你从我手里抢走,你是留给可怜的该隐的唯一安慰!难道他们什么也不给该隐留下吗?到这边来,拥抱我。”

对这一切浑然无知的孩子跑了,仿佛逃离一个疯子。他边逃边叫埃伦娜:

“奶奶!奶奶!”

“我杀死了他,是的……”华金独自一人继续说着话,“但是他一直在要我的命,四十多年来,他一直在要我的命。他以自己的欢乐和成功毒化了我生命的道路。他想抢走我的外孙……”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华金回过神转身来看。是正从门口进来的埃伦娜。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孩子说什么?”

“你丈夫的病结果致命了。”华金冷冰冰地说道。

“不是有你吗?”

“我也没用。这种事总是太晚。”

埃伦娜紧盯着他说:“是你……是你干的!”

然后她向丈夫的尸体走去,尽管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却不失镇静。

三十八

又过了一年。在这一年里,华金深深陷于忧郁之中,无法排遣。他不再写《回忆录》,也避免见人,包括自己孩子。他的心病,女儿是知道的。亚伯之死自然使他的心理疾患药到病除,但是,厚厚一层神秘的羞耻感笼罩在这个家里。埃伦娜发现丧服对自己大为有利,并且开始出售丈夫留下来的画作。她似乎有点不喜欢自己的孙子。小家伙也已经有了一个小妹妹。

华金终于病得卧床不起。病情不明。他自觉将不久于人世。有一天,他把孩子们、妻子,还有埃伦娜都叫了来。

“孩子说的是真话,”他上来就这样说,“他是我杀的。”

“爸爸,别说那些事儿了。”女婿亚伯求他。

“现在不是打断的时候,也不是说假话的时候。是我杀的。或者说,似乎是我杀的,因为他死在我手里……”

“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死的时候在我手里,被我掐着脖子。那情景就像一场梦。我这辈子就是一场梦。所以说,我的生活就像半梦半醒的黎明时分降落到我们头上的一场痛苦的噩梦。我没有生活过,一辈子没有睡过好觉……但愿我能够!哪怕清醒的时候我也没有真正生活过。我已不记得我的父母,也不愿想起他们。我相信他们死了也就把我忘了。上帝也会忘掉我吗?也许,最好就是长相忘。忘记我吧,我的孩子们!”

“永远不会!”亚伯高声说着去吻他的手。

“别吻!你父亲死的时候,这只手在他脖子上。放下别吻!但是你们不要走开。为我祈祷吧。”

“父亲,父亲!”女儿连连哀叫。

“为什么我嫉妒心这么强,这么坏呢?我作的什么孽,成了这个样子?我喝的是什么奶?是仇恨的迷魂汤吗?是血缘的迷魂汤吗?为什么我出生在这仇恨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处世格言似乎是:恨自己一样恨你的同类。我一辈子生活在自我仇恨之中;我们生活在这里,人人都是自己恨自己。但是……把孩子带来吧。”

“父亲!”

“把孩子带来!”

孩子来了。他让孩子靠近。

“你原谅我吗?”外公问他。

“哪有什么要他原谅的。”亚伯说。

“说我原谅,挨你外公近一点。”母亲对孩子说。

“我原谅。”孩子轻声说。

“说清楚点儿,我的儿,说我原谅你。”

“对,我原谅。”

“好好,我只要你的原谅,只要你的。你还不明白事理,你是天真无辜的,我需要你的原谅。别忘记你的爷爷亚伯,给你画画的那个爷爷。你会忘记他吗?”

“不会!”

“对,不要忘记他,我的孩子,不要忘记他!还有你,埃伦娜……”

埃伦娜一声不吭地看着地面。

“还有你,埃伦娜……”

“华金,我早就原谅你了。”

“我没要你那样。我只想看看你和安东尼娅站在一起。安东尼娅……”

可怜的女人热泪盈眶地扑到丈夫脑袋上,仿佛要保护它似的。

“你是这里的牺牲品。你没能治愈我,没有成功地使我改恶从善……”

“可你一直是好人哪,华金……你受了那么多苦难……”

“对,我犯的是灵魂的痨病。你没能使我变好,因为我不曾爱过你。”

“不要那样说!”

“我要说,我必须说,我在这里,在众人面前说。我不曾爱过你。如果爱过你,我的病早好了。我不曾爱过你。现在我心痛的就是不曾爱过你。如果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华金,华金,”那可怜的女人从被撕成碎片的内心深处喊出来,“别说那种话了!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你的孩子们,还有在听你说话的外孙子。虽然他还不懂你的话,早晚会懂的……”

“正是出于可怜,我才要说。不,我不曾爱过你。我不愿意爱你。如果我们可以从头开始。现在,现在是时候……”

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妻子没有让他说完,而是用嘴堵住他的嘴,仿佛要他把最后一口气收回去似的。

“这可以救你的命,华金。”

“救我?你把什么叫作救命?”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还可以活上几年。”

“图什么?活到老吗?到真正的老年吗?不,不能到老年!自私的老年不过是伴有死亡意识的童年。老人是一个知道自己要死的老顽童。不,我不想活得更老。真要这样,我就会吃孙儿辈的醋,我会恨他们……不,不……恨够了!我本可以爱你,应该爱你,你本应是我的救赎,可是我不曾爱你。”

他不说了。他不想或者不能再继续了,他一一亲过家人,几个钟头以后,精疲力竭的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注释:

[1]乔贡达,指蒙娜丽莎。

[2]石头客人,唐璜故事里的人物。无法无天的唐璜在死于自己手中的两位骑士的塑像前开玩笑邀请他们来赴宴,结果两位石头客人如约而至。

[3]法国南方小镇露德是天主教露德圣母崇拜的朝圣地,包括圣母显灵山洞和附近圣泉。泉水有药效。

[4]亚伯林是亚伯的指小词,就是小亚伯的意思。作者引文有时称儿子亚伯林,有时称亚伯,指的是同一个人。

[5]圣路易斯·贡萨加(1568—1591),意大利耶稣会教士,后来被封为圣徒。

[6]两菜一汤(sota,caballo y rey)的杂烩菜是典型的马德里风味。先喝汤,再吃一盘杂烩(蔬菜),最后吃一盘主菜。主菜主要有牛肉、香肠、里脊肉、鸡肉等肉类。

[7]美国有句话,“最好的印第安人是死掉的印第安人(The best Indian is a dead Indian)”。

[8]“双胎在她腹中彼此碰撞,她就说:‘若是这样,我为什么活着呢?’她就去求问耶和华。耶和华回答她:‘两国在你肚里,两族从你腹中要分出来;将来这族必强过那族,大的要服侍小的。’到了生产的时候,她肚腹中果然是一对双生子。先出来的,全身赤红有毛,像毛衣一样,他们就给他起名叫以扫。随后,他的弟弟也出来了,他的手抓住以扫的脚跟,因此就给他起名叫雅各。”(《创世纪》第二十五章)

[9]约伯,《圣经·约伯记》里的人物。

[10]称“你”表示关系亲密。

[11]“有趣状态”相当于怀孕的委婉语,见下文《一个可怜的富人或曰生命的喜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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