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清明。
昏黄月色下,小镇一处名为木人巷的僻静地方,此时正有一名孤苦伶仃少年按照旧朝习俗摆放火盆焚香烧纸祭奠已故亲人,王朝自开国以来便勒令废除以往旧习,尤其清明,只因清明缅怀先人,恐生祸乱,故此,少年秉承这一习俗时候也只敢在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打更更夫瞧见状告上去,惹怒了那位刚刚到任的县太爷,到时候才好杀鸡儆猴。
少年姓萧,名墙,也不知是这名字取的不对还是少年原本就生而命硬克亲,祸起萧墙,幼时爹娘便早逝,落得一个孤苦无依下场,好在自幼为了生计早就练出一身蛮横力气,虽因为食宿不好有些消瘦,但总归不至于落到饿死街头下场,萧墙仍旧记得自己那苦了大半辈子做了大半辈子西夏王朝奴役的爹爹终于积劳成疾在某个酒足饭饱后的黄昏安静睡着了,睡着之后就没有再醒过来,没多久娘亲也跟着一起离去,从此三间不大的瓦房便成了爹娘留给自己的最后遗产。
只可惜连最后遗产都被那位已故县太爷以近年来天灾无数,需要修盖城隍庙祈求老天爷保佑的名头给强行收购了去,留给萧墙的二两银子安家费也在经过师爷衙役之后只剩下可怜的几十个铜板,只够几十天的吃喝钱。
那一年萧墙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已经大约记不清楚了,只知道那之后的两三年城隍庙到现在都还没修建起来,只是修了又修,拆了又拆,这样层层叠叠反复下去劳民伤财,那一日萧墙终是忍不住问小镇最为有学问的李学究,县太爷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李学究当时一句话也未说,只给了萧墙十几个铜板让去菜市场赵屠那里买一块猪肉回来,猪肉在手,李学究让萧墙丢了又捡,捡了又丢,反反复复许多次之后才问萧墙:“看看你手上还有什么?”
自爹娘走后便基本就没吃过猪肉的少年望着滑腻的手掌咕噜一口口水道:“还剩下油。”
没过多久那位县太爷就被凉州知府查办了,秋后问斩,问斩当日萧墙还专门买了两个鸡蛋用来送那位臭名昭著的县太爷最后一程,只是当即将出手时候,望着那两枚有可能是一天食物的鸡蛋,少年到底还是没有舍得丢出去。
恶知县死了,好日子并没有就此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到来,没过多久,新任知县上任,大兴土木,再度劳民伤财,百姓怨声载道,好在萧墙总算凭借一身不小的力气做了一个打杂的小工,每天除了十个铜板之外还能有一顿饭,管饱,从这一点上,萧墙至少还是有点感谢新任县太爷的,至少给了自己一顿饱饭。
不过如同能有一顿饱饭吃这种好事情总归只是少数,作为自战败国南唐遗留下来的罪民,萧墙难免负担着比西夏原住民更加沉重的苛捐杂税,即便这位孤苦无依少年人从未享受过什么西夏王朝与百姓颁布的好政策,摸了摸今日发放下来揣在怀里如视珍宝的十个铜板,萧墙大约知道这十个血汗换来的铜板当中至少有八个最多再过三四个时辰便会被新任县太爷手下的衙役阿三阿四揽进怀中当做今日的“供奉”。
余下两个铜板,约摸可以换四个热乎乎的包子,这还得是跑最远的路去小镇西边刘大娘那里才能买过来,两个包子做早饭,两个包子做晚饭,勉强能管饱,也有食不果腹时候,那就是比如今日清明节提前买来的香纸蜡烛都是少年人以好几天的口粮节约下来换来的。
萧墙嘴里碎碎念,不外乎便是一些爹娘我很安好之类不知能不能真被爹娘听见的话语,一直等到几叠纸钱燃尽,香烛燃尽之后,萧墙才锤着疼痛的膝盖从地上坐起来,进行着接下来一步至关重要的毁尸灭迹。
将那盆纸灰一口气倒进小巷后汩汩一条溪水,直看着那些黑色纸灰逐渐随着溪水消失不见之后萧墙才放下心来,擦了擦手准备离开时候突然觉得后脑勺一阵疼痛,伸手一摸便摸出一把血来,再看冰冷月色之下,两人高的围墙之上正有一满脸嬉笑少年人蹲在墙头,手里把玩着两颗漂亮的鹅卵石,而此时萧墙脚下还有着一颗与那两颗不相上下的。
“萧墙,给我捡过来。”
那少年讥笑着说道。
“如果不给我捡过来我就告诉县太老爷说你这罪民居然公然违抗朝廷令,到时候把你关进县大牢里跟那些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一起,看他们会怎么收拾你,我可是听说那些杀人犯因为关的太久,很久没见到女人的关系,对男人都下得去手,你这么年轻又这么瘦,正对那些家伙胃口。”
面对这三年前搬进这条巷子里之后便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邻居曹元元,萧墙根本无可奈何,只因曹元元家境不错,又是地地道道西夏人,与自己这个被奴役的罪民身份天差地别,王朝律法将西夏平民也分做三六九等,最低等的是昔年南唐投诚之后缴械投降的士兵,以及士兵之后世世代代,永世为奴隶,随后便是南唐平民,萧墙便是平民之子,好在是平民,萧墙才总算免去律例中十四便必须充军的下场,此军非彼军,是西夏用来供做差役的奴隶军队,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客死异乡是最好结果,怕就怕的是成为正统西夏军的玩物最后落个死无全尸。
曹元元祖上好像也出过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故此才在隔了几代人之后还能拥有自家的院子,还有贴身伺候的丫鬟,不过即便如此,曹元元也只不过是个曹家庶出罢了。
萧墙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躬身捡起来那块让自己后脑勺血流如注的鹅卵石。
曹元元讥笑“嘿,你是狗啊,这么听话?我告诉你,萧墙,我生平最见不得就是你这样的软骨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喜欢欺负你。”
萧墙轻轻将那颗鹅卵石放在曹元元围墙之下的花台上,随后抬起头看着蹲在围墙上衣服与自己差了那么好几个档次的少年人,轻启嘴唇道:“曹元元,我知道你没那么坏的,前些天我还听说你为了小燕跟小镇上的那伙地痞流氓大打出手,差点打断了自己一根肋骨。”
曹元元脸色凝固,望着逐渐孤独离去的消瘦少年人背影,最终撇嘴道:“萧墙,我最讨厌你这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你越是这样老子就越是讨厌你,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不就是个罪民后代吗?”
素来逆来顺受的孤独少年人似乎对罪民这两个字极为不理解以及极为不满,故此他头一遭反问道:“何罪之有?”
曹元元嘴角抽搐,愣是答不出一个字来,故此只能咬咬牙将对萧墙的不满尽数压在心底。
“嘚瑟个屁,明天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去城隍庙干活儿,到时候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
城隍庙便是早先那位运气不佳贪污腐败被抓住的恶知县生前所动的工程,所建之地还是在萧墙家的老宅之上,原本以为伴随那县太爷问斩之后这工程就会逐渐被忘记,谁知新任县太爷刘三阳到任不久后便又将这反反复复油水差不多已经刮干净的工程重新拾了起来,不过这次倒不是说说而已,动工好几个月,已经逐渐成形,虽算不得气势恢宏,却也应当算是小镇最为拉风的建筑,至少,不是萧墙自老宅被霸占后自己在人屋檐下搭建的那间破茅草房能比的,那茅草房每逢大雨倾盆时候都能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甚是凄凉,很多个夜晚萧墙都是蜷缩在墙角落忍饥挨饿受冻过去的,泥腿子命硬,总算活了过来,而今眼看城隍庙就要竣工,少年便不得不有些担忧起来一旦竣工之后自己收入又该从哪里来?难道还指望城隍庙再拆一次?恐怕刘三阳就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
天不亮就起了床赶去小镇尽头刘大娘家买热腾腾刚出笼的肉包子,怀里揣着直冒热气的两顿饭,少年人笑逐颜开。
能吃饱对他来说已然算是最大的福气。
如果不是在拐角处遇见一个穷困潦倒饿的前胸贴后背的乞丐,这四个包子说什么也能坚持到天黑。
那乞丐萧墙没见过,事实上小镇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早就被他跑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就连谁家门前有几棵树都能倒背如流,突然多出来的这么一个倒在角落里嘴唇干涩的起了皮浑身恶臭的乞丐让少年有些不适应。
刘大娘一边熟练的包着一笼笼肉包子一边提醒道:“从昨天晚上就来了这里了,一直没走,估计离死不远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官府的人来收拾,你还是别管了。”
萧墙转身准备离去,虽天下大定,不过因为连年灾祸,不少地方都颗粒无收,朝廷虽开仓放粮却依旧难以照顾到每个难民头上,灾荒最开始从西边闹起来,而今没想到居然都逃难到了南边来了,想着迟到之后又将面临工头的阵阵呵斥以及说不定随时会扣掉的工钱,萧墙并不打算久留。
“饿……”
那乞丐嘴里无病呻吟。
“我不是难民,我是兵……”
萧墙顿时止住了脚步,踌躇片刻,也不管这乞丐是否是真的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从怀里摸出两个冒着热气儿的肉包子放在那乞丐怀里。
“我只有这么多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运气。”
他从乞丐一身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里隐约看到了一个太阳花瓣纹案,萧墙干脆咬咬牙四个肉包子全部塞进了乞丐怀里。
“赶紧吃,这附近恶狗多的很,别给你抢了去,我得赶紧回去上工了,要是你能活下来,就在这里等我,我晚上来找你。”
“谢谢。”
乞丐一张腌臜脸尽力扯出一个笑容。
萧墙低声道:“不用谢,我们都是罪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