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里,我们围绕着做菜的事情多说了一些话,涉及奶奶,涉及母亲,涉及小时候和从前的光阴,但谁都不提到现在,不提到梦里,不提到父亲回村里居住的原因,不提到我从杭州城回到这里的原因。
我同父亲什么都不说,但又什么都明白。父女间真有困惑和距离存在,但因为一起烹煮食物的耐心,因为老房子里共同的回忆,我们此刻都很珍惜这难得一见互相陪伴在眼前的机会。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程度上能够抚慰到此刻的父亲,我也不清楚他内心所承担和正在经历的。我能做的只是不问也不说,陪他一起平和地吃完早饭,料理午饭,打扫庭院。
夜很快就来了,平和恬静的气氛和日头一起下了山去。冷冽的寒意又涌上来,我回到房间裹紧杯子,和豆红发了几句信息,怀希还是不知所踪。
困困顿顿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一声怒吼,我吓得从床上扑通笔直坐起来。
人生早就过了知天命年纪的父亲,平日里冷静睿智,我甚至回忆不起来过去二十年,他有过这样怒气冲冲、恶言恶语的景象。
白天褪去,黑夜的寂静将梦里的事整个又清晰地呈现到父亲面前。也许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需要直面自己的煎熬,痛苦,我听到他一个又一个的与不同的她们打着电话。梦里,梦里的娘家,梦里的姐妹…….
父亲整个人都变了,这个夜里的他是我不认识的,同时也是我不了解的。
他歇斯底里,谩骂丛生,妻子离他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而他怎么也找不着她这件事像一把利刃一样插进深夜父亲的身体。他无法再不面对真正的自己了。
这一刻,他忘记了我也在家这件事情,现在的他只关心,只在乎一点,他的妻子去了哪里?
虚弱和愤怒焚烧着他。
一整个晚上我只听到他在那头不停的打电话,分别质问不同的人。面子尊严什么的统统不要了,她的娘家,对,还有梦里的娘家,他不放过她们,一个个电话过去,威胁示软各种方法都用了,但她们仍然,似乎谁都不知道这个轻佻任性的三十岁女人到底逃去了哪里。
这使我想起深夜酒吧里梦里那张涂了血红双唇的脸,使我想起昨天夜里她在电话那头冷傲讽刺的语气。江河,我想我的一生,再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一眼。
我倒了一杯茶,用那只今天凌晨父亲捧给我的那只茶杯,热腾腾的茶叶发酵在90度的水里,清香散开。我捧着它,拖着拖鞋,悠悠地推开父亲的房门。
江河,我有时候想,我们其实并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但这种无可奈何里,人总要打起精神去面对你生命里的每一种来临。即使是痛苦的,那又怎么样呢,逃不过避不掉。白天的遮挡再轻松无暇,夜也总让人清醒。
我推开房门,门刚开一角,父亲狠厉的目光就箭一样刺过来。看到是我,他忽地顿住了,我在他顿住的那一刻捉住他怒气的余威和撕骂的神色还残留在嘴角。
他瞪着眼看着我,手机还捧在耳朵边,他的被子和睡衣都被胡乱地扔在地上。原来暖气坏了,父亲的房间冰冷如柱。
“爸爸……你要不要喝水?”我问他。
沉默。
父亲挂下了电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的眼神淡下去,深不可测的东西涌上来,泡了一会儿,冰化成水一样什么解开了,我想到野地里发狠过后的猛兽,卸除了防备疲瘫在平地上。
父亲最后艰难地展开了笑颜。
“是不是吵醒你了?”他问,然后他朝我递过来一个手机,“你看看,看密码能不能解开。”。
我愣了愣,走过去接了手机。屏保上梦里戴着太阳眼睛坐在宝马车上米迷离地自拍。
“她的手机?”我问。
“嗯。”
“解开?”
“嗯。”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手迟疑地接过了手机,屏保右下角有一个“忘记密码”,我点了它,很快,一个验证码发进来,输入后,手机打开了。
接下去的半个小时,父亲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我坐在他的身侧,他回到了那只兽的眼睛,眼睛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他也许不怕我看见,或者说没想过我会不会看见,我看到父亲正一条一条查看梦里的微信,朋友圈也翻找得仔细,他正在企图找出任何一点,一点关于她离开的蛛丝马迹。
很快,一个男人的微信映入了眼帘,一切都有了清晰的答案。
男人和梦里的聊天记录暧昧,他们有一堆的通话记录以及信息。
父亲看着这些信息,也许心中有数,也许无数,我不关心,那手机上的一切我都不在意。但我看得清楚,整个过程中父亲脸上闪过的每一丝阴霾,变化的每一丝表情,都让我痛的皮开肉绽。
快乐可以分享,痛苦却没有声音。后来,父亲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我至始至终都竖着耳朵倾听动静,可是江河,那里直至凌晨都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