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是夜里9点38分,钱塘江边的路灯已经一排排地亮透了,夜晚第一批升空的星星也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出了光芒。
我因为长时间在夜色里低着头走路,加上手上抱着瓷器重物,此刻我整个身子、加上双眼都有些疲倦。
我想人来这世间就是来受罚的。爱情是罚,婚姻是罚,家境是罚,工作职场学业交际,一切的历练都是罚……
我们要赎我们上一世的罪,赎不清,就一世又一世的轮回。
自由如豆红那样的人儿,长着长着,总算长到了雾霭霭的现实里。生活毫不留情地扬起它的鞭子,一鞭一鞭、沾了盐水地往你身上抽,叫你嚼清它真正的滋味。
不是天真么?不是高傲么?不是眼高于顶么?
数不清道不明的现实,一鞭一鞭下来,总有你跪在它脚下的那天。人啊,不过都是命的奴,大家都是一样的蝼蚁,哪来高低贵贱之分?当年越是随心所欲,现实就拷打你越是残酷。
于是眼泪就雨水一样淌下来,我发觉自己抱着鱼缸的身子,一步一步、在沉甸甸地弯下去。我有时搞不懂自己,喜悲无常,忧乐参半,乌云一样的愁思仿佛魔气一样一天一天、毫无征兆地在我身上汇集。
我满脑子里都装着豆红以及自己,那些难看的、愤怒的、委屈的瞬间,周遭人喋喋不休地嘴脸以及姿态。原来,人的苦虽各有不同,但惊人地相似在——我们都被给予了一种荆棘丛生、无法反抗的人生。
不知不觉间,一切都沉默下来,夜晚变得寂静无声,钱塘江也仿佛同手里的鱼缸一样成了死物一个。我单只手抱着缸,回到了怀希的公寓。
半年过去,春花伴着冬雪扫过钱塘江的水面,斑驳的暖阳卸了冬叶,留下南山路上枯黑色的悬铃木。西湖边的银杏叶子落了秋黄,等到新的绿油油再陇上枝头的时候,夏天的高阳已经火辣辣地升起了。
父亲在这半年里逐渐回到正轨,周末回家的时候,我不再听他提起梦里,小儿子,或是其他那些糟心的事。
他回到了他的工作,同时也重新接纳了我。每个周末在老房子里一起烹煮一餐细致的饭,成了我们不言而喻的习惯。
他有时会说起准备受理离婚,但也只是淡淡一提,小小的一笔瞥过去,交待一般地通知我,好让我放心。他在缓慢且理智地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我还是没有跟他说起我同怀希的关系,就像他也不知道我早就被赶出公寓的事实。
年轻时候的父亲,歇斯底里的母亲,很多时候我会想起过去,想起那些陈旧泛黄的记忆,这时候,就吃惊地发现怀希的面容也在里面,他还拥有一项与我的父亲相同的特质:
在任何情况下,他们始终记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该为之奋斗的企图心,而在女人身上灌注的风流,不过是他们对自己闲余时间的一点成全罢了。
当我这样说给怀希听的时候,怀希笑说我看待事情太过偏激、太过极端。人任何时候都需要拥有自己的空间和喜好,不是吗?即使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也还是自己。
我望着他冷静淡然的微笑,心中大叫不好。
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我们是同个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我只望着他,他只望着我。可我忘了他言怀希同时还是很多个其他世界的人,五颜六色的,千奇百怪的,欲望的平淡的酒色的商业的……
那大千个世界所组成的一整个宇宙,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此刻张扬而又平静地对着我笑,用他得意的眼神告诉我,不必惊慌,我依然对待你如初。
原来,这个世界没多少公平的事情。任何一份感情,都不存在完美平衡的天秤。
怀希紧接着劝我,别老闷着,多用点心在工作上啊。多走出去,学着去交流,去接纳旁人。生活就会多姿起来。
暖黄色的床头灯罩上印出我惨淡的笑容。
可惜啊,在认识你言怀希之前,我就是这样一个无头无脑、无所谓的人了。认识你之后,我也觉得世间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有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就这样快快乐乐地一世就够了。是我想多了?
怀希不说话了,夹着他的烟头抬起头看看我,察觉到我眼神里那一份执着和认真之后,他的头就低下去了。低到无限低,低到我恍然大悟自己又犯了一个多大多蠢的错误。
他啪嗒啪嗒地抽起烟,适才阅读的合同也扔到一边,我一下子把“终身”这两个字压到他身上,他此刻什么心情也没了。
黑夜里死一样的寂静蔓延开来,他对我没什么话好说,我亦被他的反应吓得不知所措,心里无端升起各种猜忌。
这是我同怀希之间最大的一点矛盾——
我将他看作我的一生,而他却只是将我当做生命里一款无伤大雅的小甜点。两人也许如胶似漆,但那又如何,现实由理性而冷酷的通行规则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