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从学校搬出来,住进了钱塘江边不足四十平米的公寓。
公寓虽小倒新,上一任房客刚搬走,带走了这里几乎所有能用的东西。除了洗手间的一台小型洗衣机,就只剩下一张摇摇欲坠的床,几幅旧碗筷,和沾着无数毛发粉尘的一把塑料扫把。
还真是没有任何可以重新利用的物件啊,我想,那些碗筷看着是必须要扔掉的,塑料拖把也太旧,那张床或许还能凑合几晚,但也已经塌陷摇坠。
父亲打电话来,说梦里(我的继母)如何对我上心:为了我搬家特地给我买了新床,已在运来的路上;还从娘家运来电视机,虽是二手的,但也几乎没使用过;为了让我提早入住,特意提早结束住房合约,赔了租客一大笔钱,一切都是为了我……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声有色,我记忆里他很少有这样的声色,比起温柔,那更多的像是一种讨好,可他何必讨好自己?哦,他是在为了她讨好自己。
于是就有一丝丝的不舒服从心头像芽冒尖一样钻出来,嘶嘶嘶地,蛇爬过草丛一样。
那个女人竟将我伟大不折的父亲,人人面前都严肃高傲的父亲,使他也生出了市井里的嘴脸,为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嘴脸。
在我心里,父亲一直是一具坚如磐石的雕像,象征着力量和依靠。因为事业的成功,这具雕像还被加筑铜身,所有人都该对它尊敬仰望,不是吗?可因为,就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铜身也剧烈摇晃起来。
那天芭蕉来吹耳旁风,说父亲已和梦里领证了。我坚决不信,领证了我会不知道?
“哈哈哈,也许就是故意不让你知道,怕你有想法咯!”芭蕉咯咯咯地笑。
我不作声,沉着头。芭蕉一边观察着我,一边又等不及要透露,“也许你马上会多个弟弟噢!”她的眼神一挤一挤。
我联想到住在乡下的婶婆,芭蕉此时的神色与她如出一辙。
笑里藏着几分打听,话语间也多了几分味道,乡下婶婆没读过几年书,却练得一身好本事,哪家哪户枕头边的私房话,她都一清二楚。我想芭蕉大概也离她不远了。
面上是不能有波动的,且不管心里头有多少浪花,我能展现出来的,只有一个叫人怪异的笑容。
“怎么?有个弟弟不高兴啦?”芭蕉还是察觉出一丝意味来,或者说,她巴不得营造出一些意味来。
“没有啊。”我的语气云淡风轻。
她便了然似的拍拍我的肩膀,仿佛给予了我巨大的来自一个姐姐的支持。
“哎哟!”她说,“我面前你还藏什么啊,不高兴就说出来,有什么事是不能跟姐姐说的?”
芭蕉时常有这样的时刻,用姐姐的身份来昭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姐妹之间该如何亲密无间,她用这份情谊来绑架我。
我不说话了,奴性发作,木头般的屏障上身了。
芭蕉戳戳我,见我不反应,自觉无趣,独自观赏了一番我的公寓,便离开了。
我想起若干年前母亲离世时,她也这样来探听我的反应。当时全家人都在判断我会如何应对这次苦难,苦于少女心事难探听,加上我不说话不反应的对外策略,因此家里没人敢来劝慰我。
可芭蕉,她拍拍胸脯就来了。
先是用了姐姐的身份,把往事回忆一通长聊,然后说起母亲的苦难,一番泪眼挂肚,表明她与我是多么感同身受。
那时我年轻,经不起这样的感情套路,在她面前便洋洋洒洒的哭起来。少女的心事在同样的少女面前一点也装不住,可她随后就把我的委屈,不明,伤心都与亲戚们倾囊相告,把我与她诉过的苦她一模一样的说给旁人听。
我的一番内心独白被当成了笑话讲,待那些人一个个来我身前神色动容地劝慰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经被天下大了白。这种滋味有多苦涩,江河,你亲自咽下去就知道了。
再后来,父亲对芭蕉一通赏识。大了的女儿心事一大把,所有人都不知,偏她这个堂姐妹知。堂姐妹有能耐,作父亲的自然要款待,要请她对自己的女儿多担待,多劝慰,顺便培养成一颗优秀的眼线,女儿的动态通过她悉数尽知!
可这里头芭蕉图的是什么,我无从判断。
是别人做不到只她做得到的这点荣耀,还是全世界就她与我最亲近的这点炫耀?或者是在事业有成的父亲那里的一点光耀?我不清楚。
女人心实在难捉摸。
但现在,我不能再同当年一样天真,父亲再婚这样的事,我必须牢牢紧闭我的嘴巴。
没有人可以轻易相信,你说过的话下一秒就天下尽知。亲戚都是吃人的老虎,不了解你还不能说你,一知道你就全天下传你,我不能让我高洁的父亲受那帮人的嘴巴。
于是,我翘起耳朵直到听到芭蕉坐电梯下楼的声音,才呼出一口气。可这时候屋子突然很沉沉下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寂静袭击过来。
父亲结婚有子这件事就像刚踏进雪地里弥漫而来的寒意一般,一点一点从裤脚那边卷上来,从脚底,身心,最后到大脑,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心每跳动一次,血肉里的寒意就多一分。
江河,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宿舍地板上出现一块硬硬的凸起物,我伸出脚,用鞋拨了两下,原来是人吃剩的口香糖。
我望着它发了许久的呆。
直钱塘江边的太阳西沉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屋子还没收拾。于是定了定心,将纸箱子里的几本相册拿出来,一本一本摆到架子上。架子对着窗帘,刚好陇上几缕夕阳。昏昏的光,死一样的沉,打在掉出来的父亲的照片上。
我注意到照片里他的眼睛,他眼角的褶皱,注意到他不自然的笑容背后沉溺的孤独,注意到白色的衬衫一角黄色的烟渍,注意到他垂老的双手,以及被烟头烧黄的食指上的皮肤。
我突然感到无限的悲伤,感到人生如此地无常和无可奈何。我觉得生命里可以称之为主动性的东西在那一刻从我的身上流走,甚至是连根拔起。原来爱和恨都有理由,信念不会有什么作用,外力和不可抗力远甚过于自以为是的能力,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你要或者是不要向来由不得你,亦怪不了别人。
人人都有他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