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心里一万匹神兽呼啸而过。
弄了半天，上一辈子把自己撞进医院的，原来就是相亲对象的亲哥哥。难怪人家说八字不合，还不是一家人就要死要生的。
“大舅哥”挤了过来，拍了拍赵正肩膀上的灰土，“没撞着吧？”
赵正摇头，“还好，也就脑袋碰了一下而已。”
“你就是赵正？”
“啊，是。”赵正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根上去。
“我是彭其峰，我姨夫跟你说了吧，我妹妹是彭婉。”
赵正心说这两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呢，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
彭其峰嘛，滨江镇后来鼎鼎大名的首富，在整个宜城也几乎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家号称有矿，那是真的有矿。早年开煤矿，后来国家打击小煤矿，于是就买了一座山，开稀土矿。2000年左右又开了瓷砖厂做地砖，产品畅销全省全国。后来稀土管制，开始在河里捞沙子，垄断了宜城河里的砂矿近乎十年之久……
这就牛逼坏了。
至于彭婉嘛，赵正只在电视里看过一眼。但镇上的人都知道，这女人终生未嫁，四十多岁了仍旧孑然一身。但她和彭其峰其实不是一类人，十八岁和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听说跑到胡建去，找了个台湾老头。然后跑美国去读书，还成了个作家？2014年台湾老头过世，彭婉回到了镇上，投资了十几个亿，打造了宜城最大的工业园区。
赵正感觉脑袋有些晕，扶着额头摇摇欲坠。
“怎么了这是！？”甘俊华见赵正的异样，以为他是真的撞到脑袋了，于是扶着他问。
赵正摇头，“没有事，低血糖。”
“什么低血糖？”彭其峰有些慌了神，“不是没撞到吗？”
“不是撞的事情。”赵正摆了摆手，这家人都是妖怪啊。
他低着头看着掉在地上的那二斤猪肉，心里在想，老子这个亲还要不要去相？
彭其峰把两辆自行车都扔到了后车板上，让赵正和甘俊华挤在了副驾上。小四轮在乡间小道上调了一个头，突突突地开进了彭家屋场，然后彭其峰借口要去装石头，跑了。
彭家人在奔小康的道路上一骑绝尘，连亲妹妹相亲这样的大事，都没能把这脚步耽搁下来。
老彭家养了一院子的鸡，还挖了一口鱼塘，后山上种了四亩山茶树，田里除了交公粮的一部分地之外，其余的都没有撒秧，而是准备改种烟叶。这也是赵正后来听说的，老彭家的人被邻居视为异端，好好的粮食不种，尽种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十年前，都是要被拖出来斗的。
彭其峰的老爹三次被批斗，三次都不长记性。
赵正坐在厅堂里，彭老爹就抱着个收音机坐在那听新闻。
甘俊华提着二斤肉脸上带着笑，“连襟，说个话呀！”
“还行！”彭老爹瞄了一眼赵正，“长得还行。”
赵正有些局促，毕竟相亲的经验都丢进河里了，被人盯着看有些浑身不自在。彭老爹把收音机放了下来，问：“赵家小子，你知道南巡这事吗？”
“知道一点。”都不用看新闻，大领导92南巡，是划时代的。
彭老爹哼了一鼻子，“在镇上农机站日子还舒服吧？”
“啊，还好。每个月拿工资，不多，但还能过得去。”赵正开始打哈哈，这年头拿工资的能羡慕死很多人。92年一百块在城市里也许不算什么，但在乡下，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赵正老娘留下过一个买菜的账本，肉五毛五一斤，鸡蛋两分一个，蔬菜什么的几乎是一分钱一堆。赵正上初中的学费，是三块三，一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不过就算进入了九十年代，农村这物价也低得很。
甘俊华手里提着的肉，就只要七毛一斤。
赵正一边答，一边悄悄地用余光看厅堂门的后面。
他倒不是很执著地想看一看后来那个投资了十几个亿的彭婉，只是自从知道了这家人的后劲之后，心里跟猫抓似的，想看看年轻时候的女强人，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
听说很漂亮，电视上看她四十岁的样子，也是风韵犹存。
彭老爹吸了吸鼻子，“别看了，人在后山，看茶树去了。”
赵正连忙正襟危坐，这老头子也是个神仙，自己心里想什么，都被他一眼看了个对穿，不好惹。
彭老爹拒绝了赵正递过来的烟卷，而是掏出了一根烟枪，自己往里塞了一撮烟叶子，“我这烟，不比你手上的阿诗玛差。”
甘俊华捅了捅赵正，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这老头儿不好对付，你小着点心。
赵正以前没听过彭其峰说过他的这个连襟，但今天见了一次以后，心里就有些明白了。这是一家子有骨气的人，拼了命都要活出别人羡慕嫉妒恨的样子来。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可以想象，彭婉必定也是个心气高傲的女人。
两斤肉什么的，在彭家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但彭老爹还是让老伴儿收拾去了。
眼看着都过了午饭的点了，彭老爹也没留甘俊华和赵正吃一顿再走。甘俊华脸上笑嘻嘻的，但心里多少也有些怨气，赶着十二点半，就带着赵正离开了。
两人回到镇上，农机站也没剩饭了，于是在外面嗦了一碗炒米粉。
甘俊华的脸色有些难看，闷着声吃完了午饭，点了一根烟，开口道：“我觉得吧，是做舅舅的太急了。”
赵正点头，谁说不是呢，虽然农村里结婚的都早，但21岁也着实是小了些。
“要不就算了吧。”甘俊华说。
“什么算了？”赵正叼着一根粉，抬头。
“这个亲，不相了。”甘俊华摇头道：“我的这个连襟，出了名的脾气臭。你看他的眼色，就是那种看不起人的表情。”
赵正笑了笑，“不是上杆子要我去的么？怎么这会儿还扑自己凉水啊？老舅？”
他知道彭老爹为什么看不起他这个每个月拿一百块的技术员，在这个念头，能抱着收音机听时事政治的老头子，都不是简单的货。
他们心里有乾坤。
赵正放下筷子，坐好，“舅舅！再帮我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