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国度不同的是，凌晨六时，响彻诗湾的并非城中心“铛、铛、铛……”的钟响，而是街头诗人们吹奏的欢快篇章。
毋庸置疑，诗湾是一个浪漫的国度。
即使是忙碌的清晨，诗湾商人的风貌也同其他国家有了那么些差别。他们穿着染色丰富、绣着精致花纹的得体衣裤，脸上的表情也少了些市侩，多了些懒散。甚至，他们卖的东西也更加注重精神需求……换句话说，更加不实用。
但诗湾人却对此引以为傲。毕竟，即使是那些自诩“喝着浸泡敌人鲜血的烈酒长大”，对诗湾这种“泡在娘们儿才喝的葡萄汁里的国家”不屑一顾的雪巢人，也不得不低下头与他们做生意，用大量的皮毛、肉类和矿石，换来全斯洛瓦最高档的奢侈品去献给他们的贵族。
驾着精心保养的马车，老怀特听着几个巷口外传来的喧闹声，吹了一声口哨。
他喜欢热闹，但在有活儿的时候，他不得不避开人群，找条僻静的路线。那些贵族子弟们肯定不希望自己叫来的马车沾上了碎鸡蛋。
诗湾的人民崇尚浪漫与自由，但特权阶级的做派，和其他的国家并未有太大差别。无论私下的作风如何，至少在明面上，少爷和小姐们都是不能太过逾越地接触的——尤其在两家的关系称不上友善的时候。
不过爱情这回事，在饱读爱情小说、博览苦恋歌剧的少爷小姐们的心里，越是辗转坎坷，越是千刀万剐，才越是生动。
既是不能正大光明地交往，当然就只能偷偷私会。家里的马车不能用了，就只好找个信得过的马车夫，载着二人外出游览。
老怀特便是做的这种生意。
今天要接的是道尔顿家族的三少爷和赫西家族的二小姐。老怀特暗自盘算着。他们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被发现了，得再找新的生意了。
除了嘴巴紧，做事小心，接这类活儿还要眼睛够亮，反应够快。毕竟爱神的信徒普遍脑子都不太好使，生意是说断就会断的。若是将其作为主业，就得积极寻找下家。
安妮嗅着飘来的谷物香气，打了个喷嚏，作势就要拐弯。被打断思绪的老迈克不得不拉紧缰绳，把自己的爱马牵回正路。
十几分钟后，他停在了一个街角。
老怀特跳下马车，开始给安妮刷起毛。虽然这匹白色母马的毛发没有一丝杂乱，但让贵族们看到下人悠哉的样子总归是不好的。
过了几分钟，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到了马车前，二人都做了点简单的变装，左顾右盼，正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
老怀特放下毛刷、躬身行了个礼，轻声问候：“晨安，道尔顿先生、赫西小姐。”
男青年颔首，摘下帽子递给了老怀特。他看了看马车，找到了位于座椅下面的储物格，便打开了格门，将手中的箱子随意地甩了进去。
听到箱子撞到马车内壁的声音，老怀特的动作顿了顿，嘴角一扯，似乎是在心疼自己的马车。
看着青年已经把女士迎上了马车，他才把手中的帽子又交还给了自己的雇主，随后轻快地踩上自己的位置，驾着马车缓缓驶离了起点。
“父亲昨天又把我弟弟揍了一顿，”
坐在马车里，青年笑着给自己的女伴分享家中趣闻，右手自然地覆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把糖罐里的糖换成了盐。拉文什夫人可真是厉害，居然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要不是她女儿一口把茶吐了出来，父亲估计都还发现不了。”
“哈哈哈哈——天哪，真的吗？塞缪尔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的女伴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青年耸耸肩：“他一向这么有冒险精神。而且你知道，拉文什家有多让人厌烦，所以塞缪尔才敢这么干。”
“我也讨厌拉文什家！”
提起拉文什家，年轻的女士也是眉头紧皱，一脸鄙夷。
“尤其是拉文什伯爵的女儿，总是前呼后拥、大呼小叫的，和街头的小混混没什么差……”
这时，马车已经行进到了闹市区。两人并未掩饰的说笑声，和嘈杂的街声交融在一起，最终被渐渐地掩盖住。
“新鲜的水果！柑橘、柠檬、苹果都是今天的新鲜货……”
“协约港出现流浪儿失踪事件，案件调查仍在进行中……”
“今日头条！通缉犯疑似现身海伦港……”
“让我们欢迎——自狼堡冒险归来的吟游诗人‘夺命弯刀’！他将为大家带来……”
“……”
虽然没有听完全，但老怀特依然将拉文什家拉入到自己的顾客黑名单中。
在城门，青年只是亮了亮家徽，守卫便恭敬地将他放了出去。
来到郊外后，男女二人的心情明显舒畅许多。他们把身子探出马车，眺望着远方的风光。
现在是春夏之交，阳光正好。清晨的露珠在树荫的遮蔽下，逃过了被立刻蒸发的命运，正静静地挂在成熟甜美的果实上。蝴蝶、蜻蜓在湿润的草地间飞舞，给这幅充满了静态美的油画，增添了一些动感。
不时，还会有凉爽的微风携带着水果清香吹过，让人不自觉就泛起微笑。就连马蹄和车轮压过石子路的清脆声，听起来都是那么的悦耳。
最后，马车停在了一处葡萄酒庄园。
青年率先跳下了马车。他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弯下腰，风度翩翩地朝女士伸出手，将她接下座驾。
老怀特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待少女步履从容地双脚落地后，他便双手伸进储物格，利落地将箱子抽了出来，躬身递给了小道尔顿。
青年很满意马车夫的眼力劲儿，掏出几枚银币，扔给了老怀特。
老怀特用双手接住后，本就蜷曲的腰弯得更低了，连声道谢。
这只是小费而已，待他回城后，自会有人来结余下一半的尾款，老怀特不担心堂堂侯爵之子会拖欠这么点车费。
目送着挽着手的一对男女逐渐走远，老怀特被周围的花粉呛得用些呼吸不顺，右手握拳抵住嘴唇，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
这几下仿佛要把内脏都咳了出来。
他直起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椎关节，“咔嚓咔嚓”的声音在他的身体中响起。
对他这种老年人来说，每次弯腰行礼都是受罪。
他将银币放进缝在衬衫内衬的里袋，然后便再次蹬上马车，缓缓驶离了庄园。
然而，这次他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朝着和来时相反的方向，一路向西，以不慢的速度又行驶了十几分钟。
直到前方已经出现稀稀落落的几幢民居，他才找了一棵阴凉的大树停下。
这并不是来往于诗湾和其他小镇的商人，会选择的交通要道。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其他的人影。于是他走下马车，敲了敲后座的椅子。
“出来吧。”他小声说道。
储物格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几秒后，一个瘦弱的身影从狭窄的空间里钻了出来。
……
骤然脱离完全黑暗的环境，伊恩的眼睛完全无法承受四月的刺眼阳光。
他反射性地想要抬手遮住眼睛，却发现因为有些脱水，以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全身都已经僵硬了，只好闭上眼，靠坐在马车旁喘气休息。
老怀特显然已经看多了这种状况，拿下挂在车上的一袋水，把壶嘴凑在了少年的嘴前。伊恩低声说了句“谢谢”，低头抿了几小口，总算是缓解了一下脱水的症状。
只过了十几秒，还没等完全休息好，少年就爬起身来。
他从腰间的解开一个小袋子，递给了马车夫。老怀特拿到后，对方只是拿着袋子掂了掂，并没有打开清点，便收了起来。
二十枚银币。这么多年，他早就能只凭重量和触感就判断金额了。
这是老怀特的一个副业，帮一些没有身份证明的、或者不方便在城门被查验身份的小孩偷渡出城。
今天他的马车出了点问题，不得不临时借了朋友的一辆马车来接活儿，他自己的马车上有一个暗箱，是万不会出现需要将人安置在储物格这么不安全的事情的。
幸好这个小孩和看上去一样机灵，想到刚才差点被发现，他就有些后怕。
他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建筑物，对伊恩指点道：
“前面就是女王镇，你可以在那里坐公共马车，往西再走几天后就到海伦港了，那里有船可以去协约港。”
伊恩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老怀特又看了一眼少年，确认对方已经恢复过来，不会死在这里给自己惹麻烦，便驾着马车，朝着来时的方向返回了。
伊恩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正在消化自己好不容易接受的现实。
他的全名，叫伊恩·卡伦。
但伊恩还有一个名字，那是一个在地球上的名字，李冉。
在李冉的记忆中，他明明只是如往常一般，躺在床上闭上眼准备睡觉。接着，他就冥冥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股力量托起在空气之中。
就在他准备睁眼时，却发现自己陷在一种明知道自己此刻就在梦中，但却无法醒来的困顿中。而在这之后，就是一阵从天空穿过隧道直达地形般的坠落感……
等他总算能睁开双眼，就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块狭小的黑暗空间中——也就是马车的储物格里。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突如其然地涌入了一大段不属于他的记忆，而接踵而至的强烈头痛，让他甚至丧失了挣扎翻滚的力气，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头盖骨，被动地承受那股令人几近窒息的打破、重塑、灌注的痛楚！
在这一切结束后，终于，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穿越以前，李冉的身体非常健康。
他会定期运动、体检，每天的作息虽然称不上早睡早起，但也很少熬夜，更没有什么遗传病。而在发生这一切的那一天中，他也没有任何征兆性的不适。
李冉不相信，也不认为地球上的自己已经死了。
另一方面，他也不信奉什么鬼神之说，无论是神灵、信仰、星座、血型还是锦鲤，他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作为一个理性、唯物的成年人，他可不会尝试某些神神叨叨的“转运仪式”，或是其他的某些奇怪的迷信活动。
这样，也排除了是因为自己作死的可能性。
李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尽管不想承认，但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后，他觉得，自己对于穿越的态度，真的只能用叶公好龙来形容。
此刻，他正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分析着这件事。
剧烈的情绪几乎能涌出眼眶，他的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最终还是松开了。
他来到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并不相信巧合。
既然这是一个魔法与科学并存，且应用非常广泛的世界，那么肯定会有跨越不同世界界限的办法。
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
所以……他还有机会回去。
在他能接触到那个层次的魔法与科技前，他的首要目标，就是扮演好伊恩·卡伦的这个身份，活下去。
而这，正是摆在伊恩·卡伦这个身份面前的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