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盼盼在安阳阳的哭诉中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安阳阳在辅导班上课的时候,一个男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当着安阳阳的面,大声对大家说:“安阳阳是贪污犯的儿子,安阳阳还是他贪污犯的爸爸在医院开了虚假证明才生下来的。”
安阳阳冲上去对那个男孩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还用牙咬了那个男孩子的胳膊,当妈妈匆匆赶到的时候,安阳阳还是不肯对哭得稀里哗啦的男孩子道歉。
安妈妈给男孩子家里人道了歉,又领着男孩子到县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男孩子的家属还是不依不饶,要安阳阳给他们家孩子写一封公开道歉信才行。
安阳阳不肯,安妈妈只好先答应下来,说回家让儿子写,写完给那个男孩子送过去。
妈妈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当安盼盼听完了弟弟的叙说,走过来想安慰妈妈的时候,妈妈突然蒙起脸哭起来。
安盼盼和安阳阳姐弟两个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妈妈。整个房间里,只有妈妈那极力想克制却克制不了的哽咽声。
安阳阳也哭了,他没有出声,但是眼泪却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往下掉。
安盼盼也想哭,虽然她刚哭过不久,她感觉新的眼泪又在心里涌动,在眼睛里转动。可是,她说服自己不要哭,不要让眼泪流下来。现在这个家里,需要一个坚强的人,需要一个强大的人,她知道自己应该是那个人,因为妈妈明显老了,阳阳还小。
她只是轻轻抱住了妈妈,然后又把阳阳也揽过来,让三个人拥抱在一起。这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也是一种互相温暖的姿势。
妈妈哭完了,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女儿,问:“盼盼,你啥时候回来的?”
“火车十点就到了,我想的你上班忙,阳阳在辅导班上课也忙,就自己回家了。妈,我做好饭了,我们吃饭吧。”
安盼盼想起身去厨房,可她刚瘸着走了两步,妈妈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跟过来扶住了她:“你快坐下来,你看看你走路的样子,快,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安盼盼坐在沙发上,妈妈开始检查她的伤。安阳阳懂事地说:“我去端饭菜。”
安妈妈看着女儿腿上那结了痂,依然面目狰狞的伤,又看了那依然肿的明晃晃的脚踝,心疼地一遍遍问:“疼吗?疼吗?”
安盼盼一个劲儿摇头,说早不疼了。
已经把饭菜端到餐桌上的安阳阳这个时候又贴心地给姐姐拿来了碘伏和棉签,小心地问:“姐,我给你抹点碘伏吧。”
安盼盼看着长大懂事了的弟弟,为弟弟那句话关心由衷的高兴。她说:“好,谢谢阳阳。”
在安阳阳小心翼翼地给姐姐抹碘伏,并不住地用嘴轻轻吹着伤口的时候,安盼盼那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受伤的时候,家永远是可以放松,可以不用顾忌,尽情哭泣的地方,永远是得到呵护的港湾,不管这个家经历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动荡。
安盼盼又想起得知妈妈肚子里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时候,自己哭着闹着耍脾气的样子,一种迟到的愧疚和自责击打着她此刻柔软的心。
这个从还没出世就被自己仇恨和讨厌的小弟弟现在已经长大了,正在认真而小心地在自己的伤口上抹药,并时不时问“这样疼吗?”
安盼盼一哭,安阳阳抹碘伏的手陡然停了下来,他紧张而慌乱地问:“姐,疼吗?我是不是抹的有点重了?”
安盼盼连忙摇头:不疼,不疼,姐姐是高兴,是感动,阳阳,你长大了。”
安妈妈看着这一双儿女,眼圈又泛起了红,她心里难受,又浸透着一丝安慰。她说:“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妈,我错了,我给他写公开道歉信,您别伤心了,我再也不和别太打架了。”安阳阳突然对就要转身去厨房的妈妈这样说。
安妈妈的身体停顿了片刻,她没有转回身子,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好,妈妈相信你。”
这一顿只有西红柿土豆丝的午饭,三个人都吃的默不出声。吃完了饭,安盼盼要洗锅,可是妈妈不让,让她休息。妈妈洗完了锅,也就到下午上班出门的时间了。
在妈妈出门之前,安盼盼把她在拉萨买的一串玛瑙手链戴在妈妈手腕上,说:“妈,店主说这是开过光的,代表好运,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有那个意思就好,专门给你买的。”
妈妈笑了,这是安盼盼今天第一次真正见到妈妈笑,妈妈说:“是,有好运的意思就好。”
妈妈去上班了,安盼盼很想送安阳阳去上课,可是弟弟连忙说:“不用不用,你走路都不利索,再说,我天天都自己去,我现在是大人了。”
临出门的时候,安阳阳对她说:“姐,谢谢你的礼物,火箭模型和文曲星雕塑我都特别喜欢。”
这天晚上,晚饭依然是安盼盼准备的,菜是安阳阳回来的时候买的。安盼盼看着这个以前什么都不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弟弟现在竟然都会买菜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楚。生活的变故,真的能让一个人很快成长,不管这个人是孩子还是大人。
在安盼盼炒菜做饭的时候,安阳阳就给姐姐打下手,他拣菜洗菜的动作看起来并不笨拙,相反有点熟练。
“阳阳,你是不是平时也帮妈妈啊?看你挺熟练的嘛。”
“当然了,我都多大了?马上都是初中生了。这个家,爸爸不在,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以后,我来保护妈妈和姐姐。”
安盼盼的心里又疼又酸,眼圈就有点发红,她没有转头看身后的弟弟,只是说了一句:“阳阳,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身后的阳阳不解地问。
安盼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对不起”,她也不知道这个“对不起”究竟包含了多少的心意和歉意,但是她就是情不自禁地说了“对不起”。
她转过身来,看着弟弟,说:“阳阳,你小的时候,姐姐总是欺负你,没能当个好姐姐,对不起。”
安阳阳笑了,男子汉的笑容看起来就如同阳光般灿烂,他咧开嘴说:“可你每次都打不过我啊,再说,你敢惹我,爸妈都会收拾你的,所以吃亏的可总是你,我就是占便宜的。”
“那你以后就得好好补偿我,好好保护我和妈妈。”
“放心吧,我现在比以前懂事了,也比以前爱学习了,我不想让妈再担心我的学习,妈的睡眠本来就不好,心里一有事就睡不着了。”
“妈的睡眠不好?”安盼盼追问。她从来不知道这点,她从来没有问过妈妈,妈妈也从来没有给自己说过,尽管她自己也知道妈妈的身体和心理肯定大受打击,但她具体不知道妈妈的身体究竟有什么不舒服。
“妈睡得不好,你看那些……”安阳阳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去搜寻他想说的东西,可是扫视了一圈之后,显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东西。
“你找啥呢?”安盼盼问。
“酒瓶。”安阳阳回答,“你看那些酒瓶,姐,应该是你收拾掉了,都是妈妈喝的,妈妈说她每天喝点儿睡觉能好点儿。”
安盼盼现在明白了,她早上收拾掉的几个空瓶酒是怎么来的了,同时,她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不,狠狠扎了好几下,疼得无法言喻。“妈每天都喝吗?”
安阳阳点头。
晚上吃过饭,安盼盼给安阳阳辅导功课,也许是因为每天上辅导班的缘故,她明显感觉到弟弟的学习进步了,最明显的是,他学习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和以前磨磨蹭蹭不想写作业的状态完全不同了。
晚上九点半了,到了睡觉的时间。
安盼盼对妈妈说:“妈,我今晚想和你睡。”
正在沙发上坐着绣十字绣的安妈妈抬起头来,看了看有些撒娇的女儿,说:“盼盼,你还是自己睡吧,我怕我老翻身,我现在睡觉还动不动就打呼呢,你睡不好。”
“不,我就要和你睡。”安盼盼坚持道。
安妈妈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好吧。”然后就又低头开始绣她那“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她的针刚好绣在“万”字的第一笔“一横”上。家和万事兴,我们家还有万事兴的可能吗?安盼盼没有把这个不该妄自菲薄的疑问放在心里,没有问出来,她也不能问出来。
“妈,你什么时候喜欢绣十字绣了?我记得你以前从来没有绣过啊?”
安妈妈慢慢地说:“我总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就心慌得很。以前心慌的时候,看书就能好点,现在看书有时候都看不进去,反倒是绣十字绣,什么都不想,就想把针脚缝的好看点,倒什么都不想了。”
安盼盼坐在妈妈身边,看着她一针一线地在那绣,每个机械的、重复的动作都是那么一样,甚至在绣的时候,她皱眉的动作都没有改变过,三条斜竖而下的眉间纹清晰地凑在一起。
十点半了,窗外亮着的的灯光也渐渐少了下去,该是这个小县城进入睡眠的时间了。
“妈,别绣了,我们睡觉吧,你明天还上班呢。再说,我听人家说绣十字绣对颈椎特别不好呢。”安盼盼催促道。
安妈妈没有抬头,依旧在认真地绣着,她说:“盼盼,你先睡去吧,我现在不能睡得早,睡得越早越谁不着,睡迟一点还能睡好一点。”
安盼盼又催:“妈,已经快十一点了,很迟了。”
安妈妈没有说话,但是她有些顺从地慢慢收起了那张差不多有沙发大的十字绣,然后把卷好的十字绣放到了卧室的衣柜里。
安盼盼默默看着妈妈,她又看到妈妈在厨房的柜子里翻腾找着什么。
她走过去,说:“妈,白酒我都扔掉了,您别找了。”
安妈妈转过来,看着背后站着的安盼盼,本来张嘴要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今天又睡不着了”。
尽管声音不大,安盼盼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走到妈妈跟前,说:“妈,明天我出去给你买点红酒,喝红酒对睡眠更好,对血管也好。”
“我还是想喝白酒。”安妈妈说。
“妈,您还是别喝白酒了,酒伤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按我们心理学上说的,酒喝多了,就酒精会成瘾的,中枢神经系统也会受影响。一旦酒精成瘾,就会产生精神依赖性,这其实跟我们常听说的毒品成瘾的形成机制差不多。”
安妈妈冲女儿笑了笑,说:“好吧,既然我女儿都能用学的专业知识来劝说我了,我就听孩子的。”
和妈妈躺在大大的双人床上,安盼盼有种久违而熟悉的感觉。自从她十岁开始,她就开始自己一个人睡了,只是有时候会跑到爸爸妈妈的床上来睡觉。每当她睡在爸爸妈妈中间,左右都能感觉到父母的爱,她就觉得特别有安全感。可是,这样美好记忆的次数少得可怜,一把手就能数出来。
这样美好的记忆都是在安盼盼看到那张关于脑瘫的诊断证明之前,在那之后,就算妈妈喊她去和他们睡,她也不去。再后来,妈妈怀孕,又有了弟弟阳阳,她就没有了再睡在爸爸妈妈中间撒娇的机会。
十多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只不过,旁边没有了爸爸,只有她们娘俩。两个人的床,依然显得那么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