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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坟

秋风像把剪刀,剪得到处都是簌簌落叶。

月亮底下,一排三座坟,靠西的一座还没有长草,土色也是新鲜的赭黄,没经过多少风吹太阳晒的新坟总是那样,在月光下也看得出。

“我说,他二叔!”黎老五蹲踞在大风吹倒的榆树干上,因为有风,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了过来。“你还是跟我回去。凉月当顶了,天到多早晚啦?”

仰脸望上去,浮云结成绵羊群,月亮在羊群里飞跑,照那样快法儿,不用一顿饭的工夫就该落下去。

月亮也不圆,也不扁,跟大豆一个形状。今年大豆是歉收了。

“知母三钱、生石决明五钱、麦冬四钱、生石膏……”

被喊作“他二叔”的能爷,蹲在新坟前面,嘴里咕哝着。孝衣在月光下面勉强可以说是白色的,其实那倒像是黑衣服洗褪了色,说是淡灰倒还合适些。居母丧实打实满服不上四年,又逢上丧妻,旧孝衣又从樟木箱底翻出来。能爷有些儿懊悔没听老婆的话,母丧满服时就该买二两洋青染染,改件棉袄面儿,可偏留了下来。

“忌讳总得要避避,不讲忌讳就碰上了霉运。”

说不定老婆就是死在这个没避避忌讳上头,因为要说他这次又开走了药方,他死也不能认账。

“方子没错儿,老五。二顺他娘就是还阳,从头再害这个病,我还是这帖方子:生石决明五钱、知母三钱……”

“谁又说你错了?谁说了?净你自个儿郁郁魔魔的!”老五是能爷的家门弟兄,同一个高祖,黎家一族人撑门顶户都指靠这位老五。

“跟我回去罢!二顺儿让他五大娘抱去了,家里连个看门的也没,净在这儿郁个什么劲儿?往后日子长远着,难过,也不是今天能难过完了的。”

能爷难过还在其次,不服气是真的。“我啊!吃亏就吃在不是神农爷,有他额盖上那只眼睛,我早成神医了!”

都是那么说法,神农氏尝百草,全靠比常人多出的那只眼睛。可是能爷就是现有的两只眼睛也不顶事儿,红赤赤烂糟糟的,整年整月瓜皮帽沿下夹着块硬纸片儿。眼睛要不这么遮住阴,就受不了一点儿亮光。这一对风火老沙眼已经是老症了,见风流泪,上火就跟瞎子差不多。

“神农爷,不是天地造化,哼!……”能爷手从敞着怀的孝服领口伸进去,摸索什么,脚步慢吞吞移过来。

“给你火。”老五把抽得正旺的长烟袋伸过去,满以为他这个二迷糊有意回家了。晌午出棺时现买的一条大粉包纸烟卷儿,一个抬杠的一包,还该剩下两包,这会子该拿出来哥儿俩抽抽了。大粉包没老旱烟丝过劲儿,却是喷香的。

“也行,你给我点上火纸媒儿,照个亮。”能爷从怀里掏出来的很使老五失望,不是大粉包,是一本木刻版大字的验方新编,就着月光亮,模模糊糊将就着看得见字儿。

老五火了,“回去!家里丢着一大堆活儿,牲口等着上料,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如果验方新编同大粉包一齐掏出来,或许老五并不是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的。老五从榆树干上跳下来,决绝地甩了甩胳臂:“你就在这儿啃你的药书罢!你别回家了!”

能爷确是在啃书,眼力不济,脸埋在书本里面:“你说,老五,生石膏这药下得可有差错?”他一页页翻着。“四两,要说分量下重了,抹脖子我也服不过。还有,他五大爷……嗯?他娘的×,查不到啦?”眼前一阵子暗,他抬头望望天,月亮躲到浮云后面去了,树梢摇动着。他这才发现老五没了,榆树干上是空的。

“真是!旁人不听我的,也还罢了……”能爷垂下手来,手里的药书打了打大腿,咕叽着,“去年麦口儿,不是我,你那条紫毛老牛早让哈回子拉去宰了,还活到今儿给你使唤?”

去年正逢麦子农忙当口,老五家里那条老牛病倒了,肚子胀得磨桶那么大,一连三四天,尿屎不下,草料沃水硬灌也灌不进。就那样,老五拼着七成出手,卖给人宰,也不听他的。等老五去找杀牛的哈回子,能爷趁空儿把一大捧蜂蜡包上麻叶,顶着牛屁股塞进去。牛肚子里热得开锅水那么烫,整个胳臂插进去,抽出来,满胳臂的黑牛粪,惹人恶心,病就在那上面。老牛没等掉转两下屁股,当场就拉了一摊疙疙瘩瘩带稀的。能爷连忙赶回家,留做种儿的萝卜种挂在屋檐底下,扯下来,煮了一龙盆的水,凉了凉,老牛没用硬灌,一口气喝个干净。老牛病好了,能爷的胳臂却中了热毒。到了下霜的天气,还一只光膀子留在棉袄外头,上面生满了红包包,鼓脓。大黄、冰片、樟脑、獾狗油,也不知抹了多少,过立冬才干疤儿。

老五这样不知好歹,他不难过。能在那条紫毛老牛身上亮那一手,反过来他得感激老五。能爷顶难过的倒是家邦亲邻没一个拿他看病的本领当回事儿,转过来还骂他招了鬼迷,得了毛病宁可请道姑、求香灰、喝符水,弄得不好,把性命送掉,还说阎王爷要哪个,谁也拦不住。

别人都说他入迷,入迷就入迷罢。要是十里外也会有人来请能爷看病,他会心甘情愿骑上自家小毛驴儿,封礼一文不收,就是倒贴药钱,也行。可别说十里外,家邻边儿的连他这位家门老五也不吃他这一套医道。能爷除掉遗憾自己没生神农爷那三只眼睛,主要还怪时运不济,老婆孩子都把命送掉了,使他一次一次栽跟头,这是命,顶拗不过的。

树林里,井崖那边还有人在打水。洋油箱子改装的水桶量儿碰在井口的青盘石上,发出破烂的响声,大概那样的一只水桶提到井口,水也该漏光了。

“还没劝回来,五爷?”打水的人打着招呼。

“不听!怎么劝也不听。”

黎老五才走到井崖那边。那么慢?!大约是留在高粱秸垛背后等着转机。劝不回能爷,似乎跟谁都交代不过去。

老五说“不听”,是谁不听谁的呢?能爷把老五当作知心的亲手足看待,才拿出验方新编,打算把自己开的药方找出来商量商量。但是老五不听,不作声走了,反过来告诉人家,说他不听劝,天下也有这种愣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还是他当作知心亲手足看待的家门弟兄呢!屁!

他坐下来,坐到老五刚才蹲过的榆树干上,灰心丧气地捧着脑袋。他那一对长年烂糊着的风火眼,接连熬上这几夜,更重了。

庄子上,以及左近邻村儿的,不是信不过他这个人。就拿他那一手酒席来说,出名的二把刀,谁家红白喜丧不请他能爷掌厨?能爷眼睛不行,眼力倒是有的,谁个卖树包树要不请能爷掌个眼儿,总不放心;别瞧不起他那一对躲在硬纸片下面的风火眼,打树林下面走一趟,随便过目,能爷要说这一行桦树能出几千担料子,几百担柴火,八九不离十,走不了眼,树放倒了一过秤,卖主不吃亏,包主也蚀不了。要是东庄谁家新房子上大梁,崖头村儿谁家犁耙折了,庄子里谁个磨桶散了板儿,都是能爷的事儿。能爷吃自家饭,干人家活儿,落得个什么呢?落得个众人尊他一声“能爷”。他生性就是这种人,脑子闲不住,手也闲不住。能爷在人们的心里,永远是人家不能的,他能。但就一样除外——能爷的医道,没有人敢领教。

瞅着面前的三座坟,月亮明一阵,暗一阵。能爷那一对烂糊糊的眼睛,满噙着病症同感伤二者兼有的泪水。

西边的一座老坟,合葬着能爷的亲爹娘。黎老爹下世早,能爷那时还不懂得伤心,压根儿没掉过泪。黎奶奶去世就不同了,能爷是个孝子,同他那一手酒席手艺一样出名。黎奶奶害的是隔食病,一滴水也咽不下。人们心眼儿里,害病同医生永远联不到一块儿。集镇上总共只有位悬壶的看病先生,不比请道姑奶奶少花钱。请先生看病,殷实人家才配得上,单是封礼,听说就要一两斗麦子,抓药还不在内。人一生病,就只知道找道姑奶奶下神作法。正是交冬数九的天气,黎奶奶让道姑奶奶指使着抬进抬出,活蹦活跳的年轻汉子也经不住那样糟蹋。道姑下神,下的是黄大仙姑,说什么三十七年前某月某日徽州和尚来化缘,黎奶奶那时还在家里做姑娘,把出家人的千家粮抓了把喂小鸡。徽州和尚差这把粮食,修不成果,如今讨粮来了。黎奶奶病成那个样儿,还得抱着斗,里面装上大麦。大伙儿连着软床抬到大门外,等着道姑奶奶作法。麦场上一点遮拦也没有,大风口儿里,唱完了,跳完了,病人也冻僵了。当天夜里三更多天,黎奶奶就不省人事了。

黎奶奶安葬下地,能爷心里说不出的苦,人仿佛傻了,不说也不笑。田里的活儿有一天没一天地做点儿,庄稼比人家河边沙灰薄田还退板。想着娘,念着娘,端起碗来眼泪往粥里掉。黎奶奶把俩儿子扶养大,里里外外都她一个妇道人家撑门户,不是个轻快担子。老大亲事都说定了,刚待接亲,又夭亡了。黎奶奶这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能爷,人家不能的,他都能,唯独当着亲娘临终断气,他倒什么能耐也没了。“能”到哪儿去了呢?这个拴得死死的结子总得解。人家能,他能爷不能的,只有下神同看病这两门儿。道姑奶奶那一套,他是恨透了,他发誓,这辈子不把看病学会,死了也没脸去见老娘。

能爷学别的本领,无师自通,看两眼就行。唯独学看病,没法儿单凭着两眼,再说也没的可看。除非尝百草,从头儿自己摸索。这么一把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的岁数,又到哪里去拜师傅来着!集上那位悬壶先生逢集才到集上转一遭儿,家还远得很。

他黎家祠堂的教书先生听说能爷要学看病,满口赞成。可是避着能爷又是一种话:“能爷聪明才智是有,就是凡事太粗心。”

不管怎么样,先生到底还是从城里给能爷弄来了几本破医书。给能爷个龙蛋,也没这么使他兴头。没费个把月的工夫,便把《雷公炮制药性赋》背熟了一半。能爷简直觉得天下没比这个更得手的事了。从寒得病下热药,从热得病得下寒药。温平两性可以不背它了。

家里养的一窝鸡子生了瘟病,黎二婶催他趁早儿提上集去卖给于老舅的小饭馆儿。能爷不干,弄点草药煮水灌灌,准好。鸡子生的是热病,手伸到翅膀底下就知道了,像是捧着碗热粥那么烫手。“地骨皮有退热除蒸之效”,能爷是用上了。

备上小毛驴儿,上集抓药去。

药店就在猪市过去,樊家陆陈行紧隔壁,对门儿就是董记老槽坊。逢着避集,稀稀朗朗没几个人。能爷把小毛驴拴到药店门前一棵苦楝树下。临时有一点不大好意思,心虚,老觉得人家一下子就猜出他是给小鸡抓药来的,不像话。

“来点儿地骨皮罢!”

别扭,没药方子,这个口气就像跟于老舅饭馆跑堂说:“来壶烧刀子罢!”

“几钱,你这位老大爷要?”站店的学徒是个半桩小子,一张粉白嫩嫩的姑娘脸儿,生得好腼腆。

能爷让问住了。照他想着,少说也要来个四两,一大窝鸡子,几钱够干么?瞧了一眼柜台上的戥子,筷粗的骨子秤杆,没十钱那么大的白铜秤锤儿,系子是精细红丝线做的,称其量还怕压不住三两重。

“九钱罢!”只要不上两,总不太外行。他跟自己玩儿聪明。

“嘿,谁家的叫驴?树啃坏喽!”街对面老槽坊的少老板嚷起来了。

“来啦!来啦!”能爷跑下石台儿,小毛驴儿喀嗤喀嗤嚼着啃下来的树皮。

“怎么啦,能爷?给谁抓药来啦?”老槽坊少老板发现驴子是能爷的,很过意不去。能爷是个老主顾,大主顾。能爷办酒席,一律订的是董记老槽坊的酒,整坛子的。

能爷打着哈哈,支吾过去了,他拉着驴子回到店里,缰绳扯得远远的,驴子有点害怕似的不肯向前走一步。

站柜的正包着药。

“小兄弟,让我看看。”

“上好的,喏,漂白!”

能爷挤了挤烂眼儿,拿到亮口瞧个仔细。什么地骨皮不地骨皮的,要不是楝树根的皮才怪。楝树根的皮去掉老红的那一层,搓成绳子做响鞭,抽起来叭啦叭啦响,不弱过牛皮做的鞭子,只是不耐久。

“问问你,小兄弟,什么树皮做的?”

“这个啊?”站柜的一双嫩手包着药包,“就是……就是老土话说的,狗奶子树,又叫西王母杖。”

“西王母杖?敢情就是结那个红果果的?”

“可不是吗!要根上剥下来的皮才行。”

“乡下那可多啦!”

能爷心里想,犯不上花钱买,要多少没有!“小兄弟,我可要没出息了。你们宝店里要是要的话,下回赶集,我给你送个半麻袋来。这个……”能爷把药包推了推,“我看,我还是回去自己挖点儿用用罢。”

“行。自己挖点儿用,朴实多啦!”站店的解开纸包,山架上拉开小抽屉,往里面抖了抖。一点儿也没有恼的意思。能爷搭讪着下了石台,望一眼山架上蚂蚁窝一样多的抽屉,心想,搞点木料,他自己也做得这样的药橱。

回到家,小毛驴儿送上槽去,连草料也没来得及上,抓过一柄铁铦就去采地骨皮。走在路上心里琢磨着,得跟那个站店的扯个来往,说不定那些草药也都跟地骨皮一样,乡下到处都是,取了些古古怪怪的名字罢了。那么除掉看病,再开间药铺子,光彩!

同那位站店的扯个来往,那方便,先采上半麻袋的地骨皮送过去,什么话都好说。给说个媒罢,瞧那么年轻,准还没定亲事。

“提谁家的姑娘呢?”能爷手底下挖着地骨皮,把庄子上十七八的姑娘们一个个在心里数着衡量。

鸡子一只也没医好,一只跟着一只完了。他觉得好难解。要么这本《药性赋》不可靠。《药性赋》后面也不知道掉了多少页,寒热温平四性药味他只背了一半,毛病就怕是出在这上头。不管怎么样,说话总得算话,剩下来的地骨皮收收拾拾也有小半麻袋,晒干了当柴火不够煨壶茶的,要是用药店的小戥子戥着卖钱,就不能想了。能爷专程骑着驴子送上集去,那位站店的家去收麦子没回来,老板抓了把看看,半晌儿,要说什么又不说,最后伸出舌尖舔了下尝尝味,这才摇摇头道:“断不是,断不是,要么是什么……”

能爷一眼瞧见门旁的苦楝树干上的那块让小毛驴儿啃掉了皮的白印子,这才忽然醒悟过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死——怎么那阵子糊里糊涂单想着跟药店扯来往,跑到庄东杂树林儿里挖了些苦楝树皮儿?杂树林儿里压根就没什么西王母杖。从这以后,能爷才把胆子收小,别的事马虎点儿,没大差错,药死一群小鸡事小,药死人命那可不是玩儿的。规规矩矩从头来,先把《药性赋》背熟,再往下背《汤头歌诀》、《验方新编》、《难经脉诀》。能爷书没读多少,也没料想天下也有这等难事。不止一次想撒手不干,一想到老母亲的病让道姑给耽误了,鼻子一酸,发狠庄稼不要,也得干个有头有尾——对老母亲也只有这点儿孝心可尽了。

人家的棒子地锄完四遍,能爷只锄了两遍;还是黎二婶领着大顺儿锄的。能爷田里的荒草长了,能爷却比谁都辛苦。自从把老五家的紫毛牛医好以后,能爷不分昼夜,全副心力都用在药书上,眼看窗口发白了,能爷躺在炕上,光着一只中了热毒的烂胳臂儿,指头还在芦席上咵嗤咵嗤地刮着写:

“截疟七宝常山果,槟榔朴草青陈伙,水酒合煎露一宵,阳经实疟服之妥……”

能爷那对老沙眼重得十步外认不清人脸,当真把锄头下田去,苗子锄掉了,野草还留成行儿。外村路过的经过田边儿,都说这家人家往败落上走了。实打实,不败落也败落了。俗语把家败同人亡连在一起。能爷的家败,从大顺儿身上开的头,往后接二连三不到两年的工夫,败得一个顿儿也没打。

那年闹饥荒,能爷岳父家急着卖树还债,托人捎信找能爷去掌掌眼儿。能爷估完了树,又照应了一点琐碎事情,多耽误了两天。刚回转家来,满院子的人,顶头碰上道姑下神作法,院子里跳着唱着。能爷止不住火性暴跳,顺手抓起一根抵门杠子。那个道姑一眼瞧见势头不对,大仙也不附在身上了,一双手护着脑袋,钻进人丛儿里。那只手求饶似的钉铃钉铃一路乱响着,逃掉了。

大顺儿躺在炕上,发着大热。

“你要死,你一个人挺去,你别连累着孩子!”黎二婶赶到屋里间,一把揪住能爷后领口儿往外拖,“娘刚刚回家来疼疼大孙子,你发疯啦!”

“我发疯!我发他妈啦个×的疯!”甩过去一耳掴。能爷没打过老婆,这是头一回,仿佛打在祖宗牌位上那样叫自己吃惊。下巴颏儿直发抖,再要说什么,说不出来了。瓜皮帽沿下的硬纸片儿歪斜着,刚好斜到要掉下来。

黎二婶不是那种撒泼妇人,忍住了。

“小孩子都出去!有什么好看的?”能爷蹲到门槛上,脸扬得很高才能从硬纸片儿下边看到满院子的人,看热闹的可不光是小孩子。

黎二婶藏在屋里间嘤嘤哭泣着。能爷心里更不忍了。肩膀上取下旱烟袋,按着烟丝。

“不是我没缘没故地发疯,你不想想,娘是怎着去世的?不为这,我发狠丢下庄稼学看病?还就有你吃她道姑那一套,生病就生病了,什么娘来家疼大孙子啦?就是这么个疼法?把孩子疼成这样子,啊?”

黎二婶也不作声,耷拉着眼皮走出来给大顺儿倒开水。

“到底是怎么啦?我去了这几天?”

“你不是看病先生吗?你问我,我问谁?”

能爷挤了挤赤红眼睛,默默吐出一大口烟。柳絮贴地飘着,全部集拢到门槛外边的小土坑里。他走进里间,眼前一片乌黑,吐出的黄烟闯进从小窗口射进的一道太阳光里,成了一条变化无穷的烟柱。大顺儿烧得昏昏沉沉的,一阵阵受惊似的舞动着手脚。手抓到脸上,一抓就是一道血绺儿。嘴里听不清唧唧哇哇念着些什么。做娘的一旁守着,有点儿动静就忙把孩子两只手按着。

把油灯点上,只见舌苔红赤赤的。试脉试了半天,愈试能爷的心里愈没个准儿。到现在,难经脉诀他没能啃透多点儿。

试着大顺儿那么高的热,重又想起那窝瘟鸡命案。那只怪把地骨皮弄错了。大顺儿病从寒起,准没说的。那么出出汗发散发散罢!

能爷开出的第一帖药方不含糊,苏叶、杏仁、陈皮、防风、荆芥、白芷、赤茯苓,见样二钱,分量没敢开重,外加生姜两片,葱白两根做引子。

药方开好了,能爷一双手直发抖,就像第一次揍了老婆一样。备驴子上集打药去。临走,黎二婶叫住了他:“你走过这几天,大顺儿一直没拉屎,可也是毛病?”

能爷拉着缰绳呆在当院儿里,也不回答,心里直背《药性赋》,一双烂眼儿拼命价挤,仿佛那样便会有助于记忆似的。

孩子病得这般沉重,身子虚弱,宜通不宜泻,能爷决定了:“回头,找二顺儿跟麻大婶讨个小半碗蜂蜜,等我打药回来一道儿煎。”

傍晚,头道儿药喝下去,没一顿饭的工夫,孩子一阵阵翻滚,额头上汗珠儿像刚开锅的饭锅盖儿。做娘的慌了,娘儿俩扭在炕上打架似的,吓得两小的一旁直哭。

“出出汗,出出汗就好了。”

能爷嘴里这么说,心也慌了。药方子找出来,翻来覆去查不出毛病。索性再煎二道儿追一追。只是没等追,二道儿药还在壶铫里煎着,大顺儿就完了。

十三岁的孩子,刚接上手做田里活儿。

大顺儿若是死在香灰符水上,不说村子上大伙儿没半点议论,连大顺儿自己也得泉下瞑目,能爷在什么事上都没有不得人心的,这一次他却栽了个大跟头。没一个人能懂得他,连那位祠堂私塾先生也在内。

孩子是夭折,没成人,照规矩不能入祖陵,埋到山脚下乱葬岗儿里。能爷不吃不喝地守着坟,谁来劝说也不听。那张药方子,他怎么琢磨也找不出差错。一天连上一整夜,能爷回来了,备上小毛驴儿到集上药店去。

老掌柜的架上黄铜边儿老花镜,瞅了阵药方,又问了问病情:“断不会,断不会吃坏了人。”

能爷心里落得实在了。

别人不懂他,压根儿他不用放在心上。他去山脚下看了看大顺儿的坟。坟腰儿里有个洞,要不是獾狗扒的,就是兔子打窝。能爷就近搬了些土块填上,脚底下踩着,就像他现今停在老婆新坟前面一样,伤心是伤心,心里却没什么亏负,伤心得很平静。要不是大正月里进城赶会,到今天他还以为大顺儿的病是药石不治的绝症。

赶会时,他在地摊上弄到一本挺新的《雷公炮制药性赋》。他那本破的缺少那几页,这本儿都全,什么十八反,十九禁……能爷把预备买一副皮辔头的钱省下来,买下了这本新的。就在这里面,十八反歌诀把他重击了一下。蜂蜜反葱白,蜂蜜没开在药方上,大顺儿的命是送在这上头。

轮到三顺儿闹病,黎二婶任是怎样逆来顺受也不答应了,两口子差点儿没把这个家闹得翻过来,底儿朝上。孩子八成儿要出疹子,发热、咳嗽、眼睛水汪汪的。照老规矩得把痘疹娘娘请来家供奉着,道姑当然也得请。终归还是能爷拗到底,照着伤风开了一副小方子。这一次,能爷可是把什么反,什么禁,统统虑了八九十来遍。结果三顺儿又是不明不白地送掉了。

黎二婶硬是疼孩子疼得发了疯,把二顺儿抱到灶门口,哭着,咒着:“这个家,纵是驴驮钥匙马驮锁,也经不起一条一条人命这么摆弄!二顺儿你还活着干么?咱娘儿俩一道跟你兄弟去罢!”

能爷分不出心来管这些闲散事儿,他得把这里面的道理弄清楚。连夜把药书一本本儿翻遍了,找不出差错出在什么地方。三顺儿让谁抱去埋了,埋到哪儿去了,能爷不知道。只一样老在能爷眼前打圈圈儿——三顺儿倒叉着眼的那副惨象。

黎二婶没有跟儿子一道去,可是中间也只不过隔上半年光景,老婆又葬到了这里,挨着爹娘同他老大的坟,家里只剩下一个二顺儿了。

靠着月亮光,药书上的大字还模模糊糊辨得出——其实这些,能爷早已经背得烂熟,只有下注的小字,要家去掌起菜油灯才行。

井崖边儿打水的早走了,老五也不知是生了他什么气,不声不响真的就走了。

或许又像地骨皮和蜂蜜反葱白一个样子,三顺儿同他娘死得冤枉。可是谁也休想改掉能爷那份傲劲。如果大伙儿都说这家新房子的大梁让他上歪了,别以为他会放倒了再上第二遍。除非那座新房子没到该倒的时候真的倒掉了,能爷或许勉勉强强点个头。这种情形可从来没有过,这可是打个比喻。到现在,药书里还没找出像大葱反蜂蜜这一类的毛病,尽管非找出来不可,只是还没有找到这以前,能爷不能先就窝窝囊囊认了错,服了输。

走进杂树林子里——挖苦楝树根的所在,能爷转回身子,望着老母亲那座模糊不清的坟墓,慢吞吞往后退着走。

“娘,你总也显显灵。让你说,儿子可开走了方子?”能爷微歙着嘴唇,背后一根树干阻住了他。那一对不能再困惫的眼睛,再怎样使劲儿挤巴,也没法儿更清明些儿。他斜靠到树干上,揉弄着烂眼睛,揉得满手背的湿水:“庄子上,谁都在那儿说我招鬼迷了,说我得罪了道姑家的神仙,我不理……那些人,自个儿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不理……娘,别人怎么样议论,儿子都不放在心上,你可不能不帮儿子说话,你说……你也问问你媳妇,你媳妇就躺在你旁边……”

能爷望着新坟,昨儿晚上坟里的人还躺在炕上,能爷还不住地翻医书,满以为这一次得手能把病给扳转过来。

黎二婶得了病就不省人事,也不喊,连哼一声也不曾有,就像她一辈子为人那样,不声不响地过去了。黎二婶得病时,能爷把那些劝他赶紧去请道姑的远亲近邻关到院子外头,拉着二顺儿一起跪到老母亲牌位前,汗珠滴滴答答掉在蒲垫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孩子撇着嘴,喉咙管儿里一个疙瘩噎着似的哭不出来。到底能爷还是抓过干毛笔,咬了咬笔尖儿开方子。周身抖得差不多要一双手抱住笔杆儿才下得了笔。

“治了病,治不了命。”他抱着冰凉的树干,脸贴在上面,“娘,问问你媳妇,问问她,可是死在儿子开的方子上?”

田里只剩下山芋一门庄稼,山芋叶顶着寒露,月光之下,亮得像刚落过一场雨。

回到家里,摸黑把灯点上。仿佛抄了家一样,到处草草乱乱的,什么东西都不是放在习惯的地方。当门一片锡箔灰,上面踩着零乱的脚印,那脚印似乎也就是死人留下的。人走在上面,纸灰跟着扬起。

把帽沿下边夹着的硬纸片儿去掉,蹲到炕头上,抹了抹眼睛。乍乍少了一个人,屋也大了,炕也宽了。想到隔壁老五家去把二顺儿抱回来,填填这么大的空,又觉得要不把这一次的药方子毛病找出来,只怕什么都是空的。

四周围静得连屋子后头湖州桑的叶子落到屋顶上都能够听得清,他把《难经脉诀》打开来,这本书一直像一垛没门的高城墙。

有人敲门,他奇怪没听见一点点的脚步声。

或许是老五两口子送二顺儿来了。

“我能爷没有不能的事儿!试着再干罢!总还剩下个二顺儿。有巴望,成不成,都在这孩子一个人身上了!”

毡帽壳儿摘下来,里面一张压成半圆形状的药方,埋平了,铺到油腻腻的方枕上,瞅着那个在痴想着什么。

又敲门了。

“谁?”能爷一双脚垂到炕沿下,迟钝地找着蒲鞋。赤红得几乎要往下滴血的眼睛还盯在那一垛没门的高城墙上。

能爷的脸孔被一种入神的呆滞凝固了。他预感着成功的喜悦,却又似乎看到山脚下乱葬岗那里,在大顺儿的身旁,又多出了一座新坟!

一九五八·九·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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