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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突袭(8)

施特吕克尔来自爱荷华州道奇堡,是一名基督徒。他比大多数战友更了解这座城市。他的汽车排每天都要进行漫水路及其他各种复杂路况的训练。他参与过入侵巴拿马的军事行动,因此自认为对第三世界国家有一定的了解。但索马里的状况还是让他措手不及。到处都是垃圾。人们当街焚烧垃圾和汽车轮胎,还用动物粪便做燃料。这对人的嗅觉是种难以忍受的煎熬。在施特吕克尔看来,这里的人们整日闲散游荡,无所事事,只知道待在用碎屑堆砌而成的圆形破烂小屋或铁皮屋里,看着外面的世界变幻无常。妇女们镶着金牙,身上裹着亮丽的袍子,老人们则穿着松松垮垮的棉质裙子和破旧的塑料凉鞋。即便有些人身着西式服装,但他们佩戴的饰品也像救世军在迪斯科年代分发的救济一样破旧。当游骑兵对路人拦截搜身时,总能在他们的后兜里发现厚厚的一卷阿拉伯茶。拜这种植物所赐,他们的牙齿上都布满了黑色、橘色的斑点,一咧嘴笑便暴露无遗。这玩意儿使他们变得极为野蛮,甚至疯狂。对施特吕克尔来说,这一切是那么令人厌恶。既然生活已经变得毫无目的,一贫如洗也就不足为奇了。

慈善机构每天都要在这座城市里发放食物。游骑兵们被告诫在该时段不要开车靠近。施特吕克尔曾去一探究竟过。那里聚集的不是上千,而是数以万计的人,好像要洗劫这些食物站一样。他们都在等着食物的分发,看上去完全不像忍饥挨饿了好久的。有些索马里人靠捕鱼为生,而大多数显然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工作。大多数还是友善的。妇女和儿童手捧着救济粮靠近游骑兵车辆时总是面带笑容。但在城里其他地方,人们却会冲游骑兵舞拳示威。很多游骑兵小伙儿会扔给孩子们些军用压缩饼干。他们都为这些孩子难过。而对于成年人,他们只有蔑视。

很难想象美利坚合众国会对这样一处地方感兴趣。但施特吕克尔刚满二十四岁,只是个士兵,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他操心。他今天的任务是带领整支车队开赴哈瓦迪大道,将突击部队、掩护部队以及逮捕的犯人装上车带回来。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中士丹尼·米切尔驾驶的第二辆“悍马”。再后面是一辆货运“悍马”,上面搭载着三角洲队员和“海豹”特种部队队员,他们将直接开赴目标建筑以增援前期抵达的突击分队。“海豹”车辆后,还跟着一辆“悍马”,三辆卡车,以及另五辆“悍马”,其中一辆“悍马”上搭载着丹尼·麦克奈特中校,他是整支车队的指挥官。在第一辆“悍马”上,同施特吕克尔一起坐在前排的是驾驶员一等兵杰里米·克尔。后排则是机枪手多米尼克·皮拉中士,全连最受欢迎的人之一;一等兵布拉德·保尔森,他正在检查枪塔上的点五零口径机枪;还有副机枪手,专业军士蒂姆·莫伊尼汉。

多米尼克·皮拉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年轻人,来自新泽西州——口音很重——讲话时喜欢手舞足蹈,天生就是个开心果。他经常恶作剧,曾经买过微型火药,然后偷偷塞到伙伴的烟卷里。等他们点着烟,火药就会突然爆炸,“砰”的一声吓人一跳。这时,皮拉在一旁就乐开了花。有人做这种事会惹人厌,但皮拉肯定不会。大家都跟他一起笑。皮拉最有名的喜剧天赋莫过于他和纳尔逊一道编排的那些拿指挥官们打趣儿的段子了。

同其他严格的指挥官一样,斯蒂尔和部下的关系也很微妙复杂。大家尊敬他,但有时也觉得他烦人无聊。1980年,斯蒂尔曾在文斯·杜利执教的佐治亚斗牛犬队中担任阻卫,也就是进攻卫,那可是全国的橄榄球冠军队伍。那段经历在这位三十二岁的军官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满嘴除了对基督教狂热的信仰,就是些橄榄球术语,这让小伙子们不胜其烦。他把排里那些人高马大的人叫做“防守截锋”,而把瘦小的称作“外接手”或“跑卫”。他还喜欢让大家围成一圈,把手伸到中间搭在一起,来个显示力量和团结的欢呼。他时常引用美国橄榄球职业联赛中一些著名教练的赛前发言。他深受狂热的基督教信仰影响,甚至把那视作了橄榄球文化的一部分。斯蒂尔有时会在路上拦住大家问:“孩子们,你们星期天去做礼拜吗?”有些人觉得这有点过了。他们从不当面叫他“教练”,除非是在那些幽默段子里。开起玩笑,他们可是毫不留情的。

纳尔逊负责写剧本,皮拉则是表演的主角。皮拉很高,有着举重运动员般的体格,但他还是得套上几层汗衫才能模仿出斯蒂尔的腰身。他们会即兴准备一些滑稽可笑的东西装饰头盔,比如给它绘上“斗牛犬”队的标志。皮拉天生就充满了幽默细胞。表演往往以斯蒂尔独自在办公室里练习橄榄球阻截和擒抱技术开始,之后就越来越滑稽。大多数时候,斯蒂尔都好脾气地和大家一起笑。不过,在一个段子里,纳尔逊和皮拉透过一个传说中发生在衣帽间的情节暗示,上尉和他那个忠心耿耿的副手,佩里诺中尉之间有些不清不楚的同性恋关系(不问,不说(英文:Don’t ask,don’t tell)是美国军方对待军队内同性恋的政策。)。这让小伙子们捧腹大笑,但这回上尉没有笑。晚些时候,他就这件事严厉训斥了纳尔逊和皮拉一顿,说他们演了出“另类、非正常的生活方式”。回想那一幕,纳尔逊和皮拉都觉得很有趣,这正好给他们的下一个段子提供了素材。

施特吕克尔和纵队的其他人计算着出发的时间,确保不会先于突击部队抵达奥林匹克饭店后方。他们目送飞行部队开拔,飞向大洋上空。收到直升机已开始返航的电报后,车队从基地出发了。可谁料本应引领整支车队的施特吕克尔却一不小心拐错了个弯。在飞机库的时候,他早已仔细研究过了地图照片,本以为做好了准备,可刚一出发驶入城市,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每条街看起来都相差无几,还没有任何路牌指示。车队推进得很快。他们沿格吉拉大道向东北行驶,到了K-4环岛北转,接着走列宁大道去往旧检阅台。在那,他们本该再右拐上民族大街,继续往东开,然后北转开上一条与哈瓦迪大道平行,直接通往目标建筑的街道上的。但施特吕克尔提前左转了,米切尔也紧跟了过去,而车队的其他车辆立刻发现了错误。

“嘿,你们他妈的哪儿去了?”无线电里传来副排长鲍勃·加拉格尔的声音。

“我们马上就来,”施特吕克尔保证说,“我们拐错弯了。正赶过来。”

简直太囧了。穿过迷宫般的街道,施特吕克尔和米切尔终于赶到了饭店附近,重又回到了车队的行列中。

就在车队开赴预定地点的路上,坐在第三辆“悍马”后排左侧座位的“海豹”队员,通讯军士长约翰·盖伊突然听到了一声枪响,随即就感到右半边屁股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一下蒙了,跟着便感到一阵剧痛。他大喊自己中弹了。车队并没停下来,仍在按计划路线朝目标建筑开去。甫一抵达,盖伊身旁的三角洲突击队员,军士长蒂姆·“灰熊”·马丁便立即跳下了车,从车前绕过来帮盖伊检查伤势。车队的其他人也都散开了。马丁撕开盖伊的裤子,查看他的臀部,接着告诉了盖伊一个好消息。子弹打到了他的“兰德尔”军刀上,刀刃被击得粉碎,不过同时也把子弹弹飞了。马丁从盖伊的臀部取出几片血淋淋的刀刃碎片后,麻利地用绷带包扎好了伤口。跟着盖伊一瘸一拐地走下车,躲到掩体后,开始忍痛还击。

施特吕克尔接到任务,要把从直升机上摔下来的游骑兵布莱克伯恩护送回基地。中士乔伊斯已经先一步冲过来为布莱克伯恩寻找援助了,后面的几名队友正用担架抬着他。查克·埃斯文随后驾驶刚才搭载着“海豹”队员的“悍马”开上了哈瓦迪大道。终于,这名受伤的游骑兵从后舱门被抬上了车,两名医务兵也随他一起爬进了车厢。三角洲部队中士约翰·梅斯琼纳斯也登车坐在了埃斯文身旁的机枪手位置上。施特吕克尔的“悍马”枪塔上配有点五零口径机枪,负责打头阵,而米切尔的“悍马”枪塔上则装的是M-19榴弹机炮,负责垫后。

“这里是‘制服64’,”麦克奈特通过无线电通知指挥直升机。“我们收到一名重伤员。将有三辆车提前返回,中间一辆载乘伤员。”

施特吕克尔对麦克奈特说:“五分钟内送到。”

中校回答说,车队的其他人随后也将很快返回。这次任务几乎结束了。

三辆车开始向基地驶返,但此时的街道已是充满了炮火和爆炸。这次施特吕克尔知道该怎么走了。他想了一条简单的路线。过几个街区就是民族大街。他们可以一直沿着那条路开到K-4环岛,然后右拐回到海边。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街上多出了不少路障。他们不得不在其中曲折穿行。医务兵古德更是忙着一手举着输液袋,一手扶着CAR-15步枪和大家一起射击。在施特吕克尔的“悍马”车上,枪塔机枪手保尔森正疯狂拉动他的点五零机枪以应付街道两侧枪手们的伏击。施特吕克尔见状命令M-60机枪手皮拉将火力集中在右侧,左侧则交由保尔森对付。他们不想把车开得太快,剧烈的颠簸没准会要了布莱克伯恩的小命。

他们刚拐上民族大街,皮拉就中弹了。当场毙命。子弹从他的前额射进,后脑穿出,血液混杂着脑浆从伤口向外喷涌。他的尸体砰然倒在了莫伊尼汉的大腿上。莫伊尼汉身上顿时溅满了战友的鲜血和脑浆,他吓得大叫起来。

“皮拉中弹了!”他尖叫道。

这时,无线电里传来了中士加拉格尔的声音:

“进展如何?”

施特吕克尔没有理会无线电,他头也不回地冲莫伊尼汉吼道:

“镇静!他怎么了?”他没法完全看到后座的状况。

“他死了!”莫伊尼汉简直要疯了。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你是医务兵吗?!”

施特吕克尔赶忙回头瞥了一眼。车后部全都是血。皮拉正倒在莫伊尼汉的大腿上。

“他被打中了脑袋!他死了!”

“镇静!”施特吕克尔恳求道,“在回到基地前,我们必须保持火力。”

去他妈的小心驾驶。施特吕克尔命令司机加快速度,但愿埃斯文他们能跟得上。火箭弹在街上四处横飞,整座城市仿佛都在向他们开火。

这时,加拉格尔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情况如何?”

“我不想谈这个。”

加拉格尔不喜欢这个回答:

“有伤亡吗?”

“是的,有一个。”

施特吕克尔不想再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了。据他所知,到目前为止,美军还无人阵亡,他不愿在无线电里公布这样一条消息。他知道,战斗区域内的所有无线电话务员都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少车里还装有音响,所有直升机也都在听。地面上的无线电话务兵监听着所有波段。战场上的士兵对信息的期待如饥似渴——对他们来说,信息比水还重要。与这里大多数人不同,施特吕克尔曾上过巴拿马和波斯湾的战场,他很清楚,如果态势对己方有利的话,士兵们会越战越勇。可一旦局势遭到逆转,再想恢复信心夺回主动权,那可就难了。所有人都会惊慌失措。莫伊尼汉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恐慌是战斗中的病毒,而且是致命病毒。

“是谁?状况如何?”加拉格尔坚持问道。

“是皮拉。”

“状况如何?”

施特吕克尔紧握麦克风,犹豫了一会,勉强答道:

“他……死了。”

就在他吐出这几个词的那一刻,刚刚还繁忙无比的所有无线电交流都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长的静默。

阿里·侯赛因正照看着“拉班德哈格布拉尔药房”。此处在激战点以南,还相对平静些。

他走到店铺前的台阶上,看有很多人正提着枪,朝战斗发生的地方奔去。这些人都属于艾迪德的麾下。有些是民兵,有些则只是拿枪的老百姓。

侯赛因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又怕丢下店铺无人看管,被人洗劫一空。于是他只站在原地听听动静。枪炮声逐渐蔓延过来,离脚下的街道越来越近。

三辆美军车辆沿街道开来。车上巨大的机枪都在开火。他急忙蹿回到店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金属大门,好把四处横飞的子弹都挡在外面。他滚到了一面墙根下。从以前的战事中,他发现那里是这座房子中最安全的地方。车辆疾驰而过,有子弹穿透窗户,射进了店堂。

没多会儿,车就开走了,枪声也停了。

这支小车队迅速冲上了主干道。这段路上,敌人的火力已减弱了不少。远处就是大海。可正当他们开至码头区域时,街上一下冒出了数千名索马里人。施特吕克尔的心一沉。虽说眼下的火力袭击已经不如刚才那般猛烈了,但怎么让这三辆车顺利穿过人海啊?

他们硬着头皮往前开,车速降了下来,一点点往前挪,司机不停拍着喇叭。施特吕克尔下令无论如何不能停车。他往车前扔了几颗闪光弹,驱散了一些人。接着又下令点五零机枪手往人群的头顶上空开火。大海就在对面了。

他打开无线电,呼叫医护人员,但无人接听,于是索性直接闯进了指挥通讯系统。

“我要找大夫!”他呼叫道。

轰鸣的重机枪驱散了大部分人群,汽车继续加速行驶。“悍马”甚至可能直接从一些人的身上压了过去。不过也有可能是路上随处可见的石块和垃圾。但施特吕克尔根本顾不上回头去看。这时,迎面慢悠悠地开来了一辆小型皮卡,车后坐着些人,腿悬在车外。皮卡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可旁边又不够地方绕过去。施特吕克尔当机立断,命令司机全速撞上去。“悍马”加速一顶,顿时只听有个腿悬在车外的男子尖叫着滚进了车斗。那辆皮卡终于驶离了马路。

施特吕克尔继续用无线电呼叫:“能不能让医生在大门口等我们?完毕!”

终于,他们抵达了营地,尽管精疲力竭但如释重负。刚刚闯过了枪林弹雨,三辆“悍马”里,数名游骑兵都受了伤。皮拉阵亡。可至少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战士们浑身是血,走下“悍马”,感觉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施特吕克尔被他眼前的景象震呆了。

他原以为这里会是一片平静与安宁。可此刻周围的每个人看起来都跟发了狂一样。

广播里,一名指挥官不知正冲着谁大吼:“留意进展,注意等我命令!”

肯定出事了。

医务人员向车队围过来。一名医生探身到车里把皮拉的遗体翻了过来。

“别管他了,”施特吕克尔说,“他死了。”

于是,那人转身又朝埃斯文的“悍马”跑去,检查布莱克伯恩的伤情。施特吕克尔一把抓住一名路过的勤务兵:

“嘿,我的车后面还有个死人呢。你们得把他抬下来。”

中士在一旁看着他们把皮拉从“悍马”后座上拖了下来。他的头盖骨被打掉了,脸变得扭曲煞白,肿胀得像个球,完全认不出是谁了。

二等兵克莱·奥西克打中了一只鸡。当时,所有车辆都驶来装载俘虏,哈瓦迪大道一下炸开了锅。人们四散逃窜。枪手们端着AK-47对他们猛烈开火,火箭弹拖着尾烟在空气中呼啸着四处横飞,爆炸声震耳欲聋……就在这时,一群惊慌失措的鸡忽闪着翅膀蹦到了奥西克的枪口前,一只当场就被他的点五零机枪击中,瞬间变成了一蓬鸡毛。“小猎人”就这样又多了种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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