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府的县令叫程洲,是天元一十五年的进士,年纪不小了,可为官好歹还算清廉,任内也没出过什么大事,眼看着今年考核过了就可以往上跳一级,偏偏这时候出了个凶杀案,凶杀就凶杀吧,还是个吃人的变态凶杀案,好歹是倚着县里的捕头有点能耐,花了大半月的时间可算是抓着了凶犯。
依照程序上报,处斩,他以为今年也就这么过了,谁知道刚平静下来不到一个月,又出了一桩凶杀案,案件被害人跟上次的相仿,让程洲的心一下子就不安定了。
凶犯已处斩还出同样的凶案,这要是朝廷追查下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可要让他瞒而不报嘛,他又没那个胆子,最后在家思量了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把事情原样写了折子递了上去,还好天威没发怒,还派了王城得力的人手过来,程洲的心啊,那叫一个踏实啊。
为了伺候好这救命的佛爷,程洲早就把府里的东跨院腾挪出来,准备给这佛爷入住,谁知道凌玉风到了安定府,屁股都没在椅子上落一下就要求去看案发现场,程洲当然是乐得高兴,当下就亲自带着他去了被害人的陈尸处。
已经过了几天了,尸体早就被拉回了仵作坊好生保存,这案发现场本来就是一破庙,平日也很少人过往,程洲细心的叫人在这边看管着以防万一,案发现场的痕迹保留得很是完整。
凌乱,破庙凌乱不稀奇,可凌玉风还是觉得这里凌乱得有些诡异。
地上的茅草还未彻底枯黄,尚带着点儿绿,一尊看不清楚面容的菩萨被推到在地上,也是挂满了灰尘,庙里四处挂着灰蒙蒙的蜘蛛网,一副破败的景象。
“死者当时侧卧在这茅草上背对着大门,路过进来歇脚的人没察觉什么异常,以为他就是睡着了,也没做过多的打扰,直到上午来歇脚的人下午路过再次进来的时候发现这人还是这姿势,这才起了疑心,过去一看时发现此人已死,这才报了案。”
说话的是安定府的捕快周海,当时他一听说发生了凶杀案,赶紧命人通知了程洲,自己带着人赶了过来。
还好此处相对僻静,人烟稀少,过了这些时间,来看热闹围观的也没几个,很快的他就安排手下的人圈定好现场,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当周海蹲在被害人跟前,把被害人的情况让仵作记录清楚,正准备拉着被害人的袖子,把被害人转过脸来好分辨一下是谁的时候,他吓得松了手,刚刚扭转了一点脸的僵硬尸体又那样蜷缩着倒了下去,再一看周海的脸色,已是灰白,仵作细问,他也不说,只是交待谁都先别动尸体,这才赶紧赶回衙门,把事情禀告了程洲。
当程洲听说这次死的人也是右边脸有所缺失的时候,一下子就慌了神,手里的公文一丢跟着周海一起去了破庙看个究竟,直到真的把那尸体翻过身来,程洲心中大骇。
“报案人是谁?”
站在被压出人型的茅草前,凌玉风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掏出一张手帕裹着手拿起一根茅草,就着射进破庙的阳光,他把茅草举在眼前细细观察着,然后把茅草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有些模糊,他好像在哪里闻见过这种味道。
“回老爷,是小的我。”
一个谦恭卑微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凌玉风放下手中的茅草,回身看着门口的人。
阳光下,来人一身灰色粗布袍正哈着个腰,腰间腰带已经看不出颜色,头上布巾捆扎得并不紧实,歪塌塌的耷拉在脑袋之上,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正经的庄稼人,回话的时候还不时的用袖子擦着口鼻,看着那已经棉布已经快变了缎子的袖子,凌玉风忍不住的直皱眉。
凌玉风抬脚走到那人跟前,上下打量了下,他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做什么的?那日为何经过此处?”
“在下小六子,是城里杂货店小厮,那日山上的一家人家在店里定了货物,我是去送货的。”
普通小民见着官差时反应多半有些惊惶,而像他这般不避,反而讨好向前的人,一看就是常与官府打交道之人。
“你为何会认定死者有异前去查看?”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凌玉风回身看着死者当时躺着地方,是怎样的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去关心另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回老爷,当时小的就是一时好奇。”
小六子手揣在袖子里,肩膀不自觉的抽搐着,脸上的讨好笑容依旧。
“为何好奇?”
凌玉风看着他这不协调的身体动作和脸上的表情,他现在倒是对他挺好奇的。
“回老爷,我上山的时候在此处歇脚,就见这人躺在这里,当时心想这冷的天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睡下,看他衣物又不是街边乞丐,就以为人家是身乏了再次暂时歇歇,可我下山回来的时候此人还是如此模样,我发现不对,这才上前查看的。”
他这回答倒是让凌玉风觉得有点意思,但是也比较合乎情理,不过他觉得有些事情恐怕他并没有老实交待。
凌玉风思量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决定。
“最近你不许离开安定府,官府人员传唤之时你必须马上到场。”
小六子本来笑着的脸突然愣了一下,有些为难的伸手挠了挠头。
“可是官爷,我这每天送货东来西往的,不可能一直在一个地方等候啊。”
“那就跟你们店掌柜的说,让他最近给你安排在店里的活。”
凌玉风有些不耐烦的回答到。
“可是……”
小六子依然很为难的看着眼前的凌玉风,他觉得这官爷怎么这样的不通情理。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端木修看他这样子,知道凌玉风的要求有些为难他,当即想了个周转的办法。
“没事,我一会儿和你一起去见你家掌柜的,到时候有什么事情我来跟他交流。”
听端木修这么一说,小六子脸上马上又挂上了讨好的笑容,连连答好。
凌玉风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身走到周海身边,小声的跟他吩咐着什么。
“这不太好吧。”
周海为难的看着还在说着话的小六子和端木修,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专门派人暗中跟踪那小子,他不都说是城里杂货铺的活计嘛,到时候直接去那里找人不就得了,还用得着盯着?
“无妨,我让你盯着必有原因。”
他这一说周海倒是心里有了个小九九,难不成这小六子是凶犯或者什么的,所以凌玉风才让他安排人随时跟着他?
这么想来,周海也当下有些了然,也没多说什么。
看过案发现场,当然是要去看尸体的,对于那个地方,程洲是心里千百个不愿意去的,上回看完回去他就恶心了半天没缓过劲儿来,看着肉都想吐,今儿他实在也不想再去,可凌玉风来了,他要是不去也不太合适,磨磨蹭蹭的,一行人站在了仵作坊外。
刚要往进迈步,凌玉风抢先一步跨进了门,转身看着程洲和周海。
“你们不用进去了,我们三人进去就可以了。”
凌玉风口中的三人正是他,端木修和仵作。
他一说完就往里走,程洲本来不愿意进去的,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不推迟。周海本来想进去,但是想想,估计凌玉风怕是不喜欢人在边上打扰,也就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和程洲到一旁的房里坐着等他们。
仵作坊不同寻常地方,即便是炎热酷日都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更何况现在还是冬天,这里面的空气仿佛都能结出冰来,平常人恨不能离这个地方远而又远,除了办案的公差和仵作,这里甚少有人来。
进门前凌玉风特地观察了一下仵作坊的环境,虽然没有王城的地方宽敞,但是该备的东西都有备上,看来这程洲还是比较重视这一块的。
嘴上没说,脸上依旧是那张臭脸,可凌大爷明显的心情不错。
仵作把二人领到了屋里靠角落的一张床板前,伸手掀开了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看着死者的脸,凌玉风当时就沉了脸,表情有些阴暗。
床上躺着一名少年,年方不过十五六七,皮肤细腻,眉眼清秀,如果不是脸上那青色的尸斑和右边脸颊上那赫目的白骨,想来也是一名能让不少姑娘心动的俏少年。
“死者死于勒毙……”
仵作拉开了死者的衣领口,一条暗紫色的绳印深深的勒进死者的肌肉里。
“脸上的伤口怎么这么干净?”
凌玉风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死者的伤口,伤口虽然骇人,但是却没什么脏东西。
“死者拉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小的并没有做伤口清洗。”
按理是应该清洗伤口以确定到底是何原因造成这种创伤的,可是仵作当时去收尸的时候就发现伤口特别的干净,跟发现尸体的环境有些不符,所以特地没有清洗伤口,以防把一些证据清洗掉,他的选择合情合理,凌玉风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拿过一根检验小棍,凌玉风把伤口的肉稍稍扒拉了一下,肉已经脱离了骨头的黏合,很轻易的就被扒拉开来,露出里面挂着血丝的颧骨来。
一处创伤,不大,呈椭圆形,正好伤在死者的颧骨处,肉被拿走大半,露出的颧骨上没有明显伤痕,甚至连血渍都没有。
“你来看看。”
放下小棍,凌玉风起身看着端木修。
端木修倒是不客气,拿过他放下的小棍也蹲在了他刚才的位置上,检看着伤口,嘴里边说着自己的推论。
“伤口平滑,不像是强力撕裂开的,像是用工具削掉的,但是在削掉肉的同时工具并没有伤到骨骼,说明凶手下刀很精准,伤口无组织肌肉收缩现象,明显是死后伤,死后伤也是会出现微量出血的,但是死者伤口并没有血渍,说明凶手在削下肉后对伤口做过一些处理,比如说清洗。”
“那你觉得凶犯会是怎样的人?”
“很简单,凶手要么就是善使刀剑的江湖人士,看这死者穿着打扮,不像是江湖中人,如果是江湖人士,那肯定是买凶杀人,还有就是日常生活中善使刀具的人,比如屠夫,厨子。”
凌玉风点了点头,拉开剩下的白布,检查了下死者的衣物,的确没见什么异常,把白布又盖回到死者身上。
“很好,大致的问题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咱们去外面转转吧。”
端木修闻言站起身,跟在了他的身后,仵作也在确认白布盖好后跟着退了出去。
程洲跟周海远远就瞧见三人出来了,也赶忙放了茶杯从屋里出来,站在仵作坊前的空坝子里,凌玉风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程洲和周海。
“你们先回去吧,我带他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其它的线索。”
官大一级压死人,凌玉风只是捕快,可人家好歹是王城下派过来的,还有过皇帝的亲封,虽然论起来他比程洲的官职要低些,可文武官员从来都是不可统一而论的,再加上现在他程洲还得靠这佛爷帮自己渡过这难关,也就只得对他的话唯命是从了。
辞别了碍事儿的程洲跟周海,凌玉风领着端木修就往街上转悠,两人一路溜溜达达的往农贸市场走去,到市场时正是下午人正多的时候,这鸡鸭鱼肉,小菜小贩全都指着自己的货物招呼着过路的客人,凌玉风一路走一路看,最后停在了一处肉铺门口。
这肉铺生意看来不错,老板正切了一块五花肉拿茅草一捆,递给客人,客人把手里的银子扔在了肉摊左手边的一个小篓子里,老板看清钱,笑着说了声“慢走。”就又忙着去替下一位客人切肉了。
“你觉得如何?”
看着老板熟练的应客人要求,把棒骨上的肉刮掉,凌玉风问着身边的端木修。
“不是他,手法虽然灵活,刀工不错,可是伤口用到的是小刀具,他这种使惯了这种大刀的人不可能一下子能用小刀完成那么完美的切割。”
凌玉风难得的笑了笑,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在路过一个菜摊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看着他。
“你觉得他呢?”
端木修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知道自己刚才所想他是知道的,唇角轻微的勾了勾,笑了。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凌玉风挑了挑眉,居然没说什么,转身又往前走,但是看他点了点头,端木修知道,他们想的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