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温煦订购的追踪器就送来了,温暖和温煦匆匆安顿好FRIDAY就赶往爸爸的家。
路程并不远,穿小路走也就二十多分钟。这条路她们和父亲都太熟悉了。
一年多以来,爸爸能自己走来,她们再陪着他走回去,至多两个星期就走一趟。
沿途写字间的楼宇,小区里的花草,春夏秋冬的景致,中午或黄昏的阳光,还有那些淅淅沥沥的小雨,雪后初晴的疏朗,一幕一幕此刻都定格在这个冬天的上午,裹挟在一缕凝重的清寒里。
温煦挽着温暖的胳膊,一只手插进温暖的羽绒服口袋里,她们都没有戴手套,两只手轻握着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
温煦缓缓地述说着昨夜的情绪,温暖忽然停下来看着她,说:“我也这么觉得,林小萍不想管了?”
温煦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也许吧,我们不惮用最坏的恶意看中国人,但她真的还有善意吗?”
姐妹俩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心底有一个共同的答案,那就是无论结果如何,出现任何不可预见的状况,她们都会照顾她们的爸爸。
其实无论她们做了多少心理上的准备,后面的暴风骤雨般的残酷现实仍旧让她们猝不及防。
这场暴风骤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就在给温亦刚用上追踪器的五天以后。
温煦在自己的手机上发现爸爸已经超出了设定的安全范围。紧着着林小萍的电话来了,说警察通知他温亦刚在路边摔倒正在送往医院的救护车上,温煦和温暖直接冲向医院。
跑进急诊大厅她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候诊区人群里的父亲。
温亦刚的额头上,脸颊上,胳膊上,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留着一道道的血痕。
温暖和温煦蹲在他跟前和他说话,他表情木讷精神尚好,意识是完全的,问他疼不疼,他想了想答,不疼。
说话的时候还自然地摇了摇头,但没有笑容,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看不到任何具有更丰富内容的感情色彩,比如惊慌,恐惧,生气等等,任何都没有。
林小萍坐在旁边拉着温亦刚的一只手,对着温暖她们说:“不让他出去,他非要出去,摔着了吧,不听话,我可管不了了。”
她的声音有点高,温暖觉得刺耳,迎着她去看她的眼睛,她顿住了,调开了目光,两只手都去拉温亦刚,微微侧转了一下身体,把头凑过去说:“听话啊,你跟闺女待着,我去给你取化验结果。”
这时她的声音低了许多,正准备起身,温暖伸出手说:“把单子给我吧。”
林小萍从羽绒服的兜里掏出几张单据,一边念叨着:“你去吧,这急诊室我也不熟,都找不着地儿。”
温暖站在化验室的玻璃前,等着最后一个结果,她环顾四周看见角落里的自动售水机,林小萍有糖尿病她特意选了一瓶木糖醇的热饮,又取了三瓶常温矿泉水,抱着四个瓶子和化验单回来。
她把热饮递给林小萍,林小萍有点局促地伸手说:“你们喝吧,我不渴。”
温暖一边把另外两瓶矿泉水交给温煦一边说:“喝点吧,无糖的。”
住院处的人来了,推着床车,接诊的医生指着一张脑核磁片子说:“左脑后颞叶有轻微出血,住院观察一下吧。”
经历了两三个小时的折腾,午后一点多温亦刚躺在了神经内科的病床上,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擦去血迹只有几处细小的创面,只有右臂上缠了一小段绷带。
温煦喂他吃了一碗馄饨,他的脸色比较刚才的灰白稍稍红润了一点,他疲倦地微闭着眼,要睡着的样子。
林小萍把温暖和温煦叫到病房门前的楼道里说:“你爸这样,请护工可不行,人家弄不了他,咱们排班吧,白天我过来看看,夜里我可盯不住,你们来吧。”
温煦和温暖对视了一下还没说话,她又接着说:“欸,夜里让小郑来吧,他值夜班没问题吧。他是男的,方便点儿。”
温暖刚要说什么,温煦按住她的手向前站了半步问:“那臧伟和郑子超排夜班吧,白天我来。”
“臧伟不行,孩子那么小,他的身体也不行,有鼻炎,冬天老不好,他……”
“那就都甭来了,天天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八年的继子都指不上,还能指着半子吗?夜里我来,白天您和我姐倒班吧。”温煦打断了林小萍,语速很快,语气坚定。
温暖看见温煦的眉梢微挑着,眼睛里有一份少有的怒威,林小萍半倚在墙壁的栏杆上,搓了搓手又点了点头。
好像要再说什么,还没开口,看见郑子超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装满了水果和一些包装食品。
郑子超走到跟前叫了一声阿姨,问:“爸怎么样了?”又对着温暖:“我看见你的留条了,我睡着了没听见你们走,对不起啊。”他这句话的声音很小。
他应该是天快亮的时候才悄悄摸到床上去睡的,眼皮略微有点肿,头发后面还支着一撮。
温煦的目光还在林小萍身上,却自言自语似的接过郑子超的话:“本来也没指望你听见。”
郑子超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头,尴尬地笑了一下,把塑料袋递给温煦。
温煦接过去转身往病房里走,一边故意拖着长腔:“谢谢啊……”
温暖和温煦窸窸窣窣收拾病床旁边的小柜子,林小萍跟进来说她先回去整理些日用品来。
温煦站起身把温亦刚脱下来的衣服装进郑子超拿来的塑料袋里,递给林小萍说:“那您先回去吧,我们在这儿,我爸的衣服您也带回去洗洗,出院的时候再带来吧,反正现在也穿不着,您辛苦了。”
郑子超说开车送林小萍,温煦舒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那你把我姐也带走吧。”
然后她看着温暖,故作轻松地微笑着说:“你晚一点把我的睡袋拿过来。”
温暖看着温煦的眼神,知道那里面的意味,她没有再说什么,转向林小萍:“那咱们走吧。”然后就率先走出了病房,再回头的时候,温煦已经又蹲下身整理柜子了。
一路上,温暖几乎没有说话,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林小萍和郑子超念叨着不听话,辛苦点没什么,就怕老出事之类的话,郑子超轻声应和着,劝她别着急,会好的等等。
他悄悄从后视镜里看温暖,温暖的脸侧向窗外,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知道他应该什么也别说。
温暖心里明白,温煦情感的最深处是关于原生家庭的情结,那是她的底线,触碰了就引爆了。
这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妹妹,十六岁就开始在医院陪住照顾重病的母亲,二十二岁就永别了妈妈,不到一年爸爸就再婚了。
原生家庭是她全部的感情世界,这些迅速的改变使她的世界分崩离析,她的心随之破碎,一部分成为了冰川,一部分化作火山,最深处的那道屏障是血缘。
她自己可以在冰与火中浴炼,为了保护原生家庭成员的利益她可以做出任何让步甚至牺牲,但这以外的任何人伤害到原生成员,她都不能忍受。
她会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态势反击。
多年来,即使深知和林小萍不是一路人,但也会努力保持表面平静的关系,因为她想让她的父亲平静地生活,她不允许自己成为父亲不能平静生活的诱因,她可以不争不辩,不说不怨,迁就林小萍的种种庸俗,计较,小市民的不堪,只要爸爸认可与她的关系和生活模式。
但是今天林小萍触碰了她的底线,所以她发作了,平时不言不语的她会如此尖锐的针锋相对。她要发泄,温暖不用参与,不能替代,她按住温暖的手就是这个意思,温暖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