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甚好,微风适度,略去周边的人和物,所能见到的世界都浓缩在对街处,两个年纪不过六七的男娃女娃对面站着,捧着满手的煎饼果子吃进嘴里,酱汁挂在了嘴腮,痴痴相望。吞咽的动作扰了二人说话的节奏,只好欲言又止,支吾作罢。掌面宽的书包背带缠裹着棉衣两肩处,二人走走停停,复又重新整理背包,动作缓慢而笨拙。男孩从我视觉的死角拿了条算不上干净的纸巾在女孩子的脸上胡乱蹭蹭,之后相互牵手雀跃跑开。
作为时间的当事人——我,没有掀起过世纪性的大风浪,二十多多年来过生活苛尽本分。尤记穿的花布棉袄,背的布袋书包,给艺林擦过鼻涕,给夏歌儿剪过头发。
夏歌儿曾经沾着唾沫把老师剪的小红花贴在脑门,从学校炫耀到家。二月神龙抬头,我和艺林就因为动了点拳脚,晚上便有了我们各自跪院门的遥遥相望。邵辅才转学来,便被我怂恿着去偷田间农蔬却落荒而逃。校门口偶遇曲康的那一天,都是命里埋笔的缘分。若过往任我回忆,画面仍旧清晰无比。
人类好像有这样一个共性,在任何环境里,总能够找到和自己最为相近的物种,我就是秉承着这样的理念找到了夏歌儿。她从小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很是能够衬托我雌雄同体的个性。每每有流着口水,眯着眼睛的男孩子靠近,我本能动作是握紧拳头挡在前面。用曲康现在的话来说:“人家要是想要劫色的话,估计你也忘了自己是个女的了吧。”艺林总是想着法儿的贬低我:“那时候的宣宣,长老级采花大盗都不见得看得出实际性别。”
客观来说,如果不是有照片为证,我压根不会承认他们口中的宣宣真的是曾经的我。我们相互记得彼此的最多的缺点和糗事,这也成了一路走过来最大的乐趣。往前追溯再多,应该可以看见我和夏歌曾经也在这条乡间小路上快乐的奔跑。
从记事开始我就已经和夏歌儿互相扯对方的尿布了,长大些扯袖口,而说到袖口就不得不说补丁,这个词语已经距离二十一世纪太遥远了,可是距离二十一世纪的女青年回忆也不过咫尺的距离。
因为妈妈拿手的针线活儿,我的布袋书包总是补了一块又一块,和现在的拼接比起来,隐形中我竟然超越潮流二十年。相比我这铺天盖地的贫穷,夏歌儿就好像是天降的时尚宠儿,每天两个高高的辫子甩的雷同风火轮,一个转头就能甩我一脸茫然。花裙子,露肩的小吊带,粉嘟嘟的小脸一点也不像乡下人,一点也不像我。
每次有人夸夏歌的衣服漂亮,夏歌儿总是娇羞羞地回答:“是我妈妈从城里给我买的。”
夏歌的妈妈是城里姑娘,本来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俊才比翼双飞,但偏偏和夏歌儿爸爸自由恋爱还爱的死去活来,以至于衍生了如今的城乡结合体——夏歌儿。
我们六岁才勉强挂上个学生的头衔,以同学的名义走过了九年义务,三年初生牛犊,四年义无反顾。细细想来我与她真的是从未分开,各自从娘胎里出来到现在,一起念书一起放假,转个头就能看到她揣着口袋朝我们家跑来的样子。
第一次进校门,两个父亲把我和夏歌儿放到座位上之后甩给我们一怀抱的书本,头也不回并肩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商量要找谁来凑麻将桌上的四缺二。
夏歌儿眼看着就要哭出来,高大的女老师拿着教学尺在讲台上轻轻一摔,讲台上顿时间扬起的粉笔灰尘给教室里带来了一场亦假亦真的大雾,或许是这雾起的突然而美丽,夏歌儿在我旁边突然又笑出来。
我俩过于得意的状态被抓了个正着,女教师五官都充斥着不可侵犯的威严,稳健的步伐飞快走近我们,扬起手中的教学尺正要落下来,我眼疾手快,抓了一本书抢先一步朝她丢去,我那视死如归的双眼就挂在我铿锵不屈的脸上。
偏是没人欣赏我的巾帼气概,大人对此更是不屑一顾。开学的第一节课,我俩挨过几尺之后也不得不顶着板凳在教室门口生生站了四十分钟。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丢人,不知道体罚原来就是这么个罚法。放学时,她端着两本书首先出门:“你们两个打扫完教室之后再回去。”
破旧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临近傍晚有些恐怖,夏歌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幼稚的坚强心终于崩溃,她捂着脸哭喊着要回家。
“你先别哭,不然我打扫,你先回家。”
“不行,我害怕。”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原谅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不太能够担当所有,看着夏歌儿在一片静谧凄凉的环境里这样哭喊着,自己顿时间心里没了底,眼巴巴的跟着哭起来。那肆无忌惮的哭泣几乎是贯彻苍穹的阵仗。整两分钟,艺林从门口跳进来,他的书包像挂在脖颈的超大项链饰物一样,随着他走路的惯性而左右摇晃。
艺林大我两个月,却拼着爹妈硬是高出我一个辈分来,艺林看了看我们俩,唇齿间松了T恤的领口,一片口水渍湿哒哒挂在胸口,笑道:“你们两个吵架了?”
夏歌儿啜泣着回答:“老师叫我们扫地,我们,我们。。。”
“女孩子就是麻烦,不就是扫地么,扫呗。”说罢他首先拿起笤帚。
我重新拿起笤帚转而轻松:“艺林,你怎么来了。”
“我就在你们隔壁,夏歌儿,你也别哭了,回头告诉你爸,让他来揍这老妈子。”
夏歌儿破涕为笑,她很认真的点头:“好。”
三个人,三个还是孩子的童孩扫完了四十个平方后并肩回家。
我没想到那天是这么的富有画面感,不敢说夕阳斜挂,但是西方半边天都是晚霞灿灿,如孩童焦灼着想要回家的心。不敢说微风拂面,是天地的吞吐吹乱了夏歌儿狼狈后复又蓬勃的刘海,不敢说树影斑驳,两边梧桐的小路上一定也找不见三个人完整的影子。
那一天艺林一直说书本上的好看的插图,时不时的流下两串鼻涕,我回以讽刺:“你看你多邋遢,不知道擦擦鼻涕啊。”
艺林反而更加挺胸抬头了:“谁没有鼻涕,难道你没有?”
我撅着嘴巴炫耀:“干干净净的,就是没有。”
艺林斜着眼睛看我,突然朝着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正中鼻尖,夏歌儿马上推了艺林一把:“不带你这样的。”
艺林扮着鬼脸,将书包带咬在嘴巴里飞快朝前跑去了。
回到家,父母围着我问学校怎么样,我拽了一把压根就拽不住的头发“还行”。
本来掩饰的好好的,我也准备抱着被子睡了,老爸突然走进我房间来:“宣宣,今天在学校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我坐起来不说话,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刚才到夏歌儿家了,她在家哭着说明天不去学校了。”
“夏歌儿就是笑了一下,老师就让我们举着板凳在门口站半天,还叫我们扫地,夏歌儿都哭了!”
“老师上课的时候,当然要认真听讲,夏歌儿笑了那是她不对,以后咱们可不能这样,学校可不是使坏的地方,先生罚你是为了让你改过,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知道吗?”果真,第二天宣发亲自护送我到学校,和老师说了这样一番话:“孩子我送来了就是让老师教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们做家长的一定没有二话。”
我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难道夏歌儿真的不来了?第一节课之后,我扒着窗户看外边,艺林突然把脑袋伸过来:“夏歌儿来了。”
“真的?”我跑出来,跟着艺林跑到办公室窗户口看见夏爸爸和校长以及我们的班主任一起说着什么,神情肃穆,唾沫横飞,说了理性又批判的问题,句句占理,谁也没有打断的机会。上课铃响之后我回到座位,紧接着夏歌儿就进来坐在我旁边,心情大好的样子:“我爸爸说了,让老师以后不许罚我们顶板凳。”
夏歌儿口中的我们应该是连我一起算进去了:“你爸爸真厉害。”
每晚在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都会遇到艺林,他有着男孩子所有的反面本性,邋遢,淘气,嘴贱,还能把不低于五个分叉的树枝以最复杂的形式绕在夏歌儿的辫子上。某一日的回家路上他故技重施却被我按住狠狠地揍了一顿,夏歌儿在一边拍手叫好,我踹了一脚艺林的屁股,站起来问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他缩着下巴告饶:“不敢了,以后不敢了。”
我刚放他站起来,他又一把推了我个狗啃泥,我和夏歌儿追到他家门口才作罢。隔天我俩在喧嚣大门口等着艺林的出现,他刚一露头夏歌儿就扑上去,一边拽艺林的头发一边叫我快点,被夏歌儿这么一下子,不仅是艺林,连我都吓着了,我赶紧跑上去拍了艺林一巴掌赶紧撤,只是这一回是夏歌儿给我殿后。气喘吁吁的跑回到教室里,夏歌儿捧着书本盖着脸一直笑:“就那么一下子我就把他按住了。”
“你真厉害。”
那年夏天里的某一天天气热的不像话,一整天我几乎都是光着上半身和夏歌儿在院子里玩泥巴,艺林突然跑到我们家,贼兮兮的笑我:“你丑不丑啊,女孩子还不穿衣服。”
“你管我!你干什么来了。”
“我们家准备杀猪,我爸让你爸去帮下忙。”
“麻将屋找去。”
夜幕降临时,老爸提着猪肉回来,宣夫人用半颗大白菜爆炒一锅,满院子都飘着开荤的味道。
白昼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闷在嗓子眼好像一口接一口的白开水。入夜后一家三口将乘凉的木板床搬到院子中间小憩,老爸重复着牛郎织女的老梗童话,我也逐渐生了困意。到半夜,突然开始倾盆大雨,温度骤降,妈妈忙着收拾院子,倒是老爸非拽着我说着天上的雨水最干净,洗澡最好,凉快极了。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还下着瓢泼大雨,夏歌儿一身粉红色的风衣撑着一把淡蓝色的雨伞,活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宣母一个劲儿的夸她漂亮。夏歌儿揪着嘴巴不好意思的笑笑:“宣宣,你吃没,都快上课了。”
我抓了一块八仙桌上的大饼撑着自家的大黄伞跟着跑了出来。
一路上都是泥水,沟渠里的雨水已经溢上了路面正好漫过小朋友的脚背,我用力的跺脚,溅的四周全是水花,自己的衣服当然也逃不开,但是夏歌儿依旧矜持,她护着自己的衣服,对我怒目而视:“宣宣,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
“多好玩啊,你也试试。”
夏歌儿不听我的话,径直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