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轩雅居救急过后,公司又陆续接了好几笔大订单,市半山区豪华别墅群的整体装修,和市中心几栋大厦的内部装修,手绘部是附属部门,尽力地配合着设计部同事的工作,一时间也忙得不可开交。
部长认可了阮惜的画工,阮惜也因此从冷板凳上站了起来,加入了正式部队。
这都是因为白楚昊,如果不是他的举荐,部长不可能那么快认可她,更不可能会有今天的局面。阮惜很想对他说声谢谢,可是每次走到副总办公室门前又会胆怯,想起那天晚上白楚昊眼底的痛苦,心里就会传来阵阵疼痛,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然后转去别的方向。
偶尔在公司的大会上也是会见到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白楚昊冰冷而沉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无法接近的距离感。她坐在众多员工中间,听他或是表扬或是训斥,总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跟她认识的会宠着她惯着她的“老师”并不是同一个人。
她看着他,偶尔也会想,大概“老师”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欺骗之中。
几天的会议布置了各部门接下来的工作,然后就是兵荒马乱的忙碌,每一个工作日似乎都是一场战役,让人精疲力竭。
几场昼夜不分的时间战打下来,手绘部的同事们也渐渐接受了阮惜,饭间休息的时候甚至也会跟她开开玩笑。
“阮惜你是在哪里学的画画?”午饭时间,几个同事聚在一起闲聊,一个女同事凑过来问阮惜,“笔法很细腻,而且用色很大胆。刚才那份图稿你提出用冷色调代替其中一部分暖色调,我试了一下,果然很不错,视觉冲击感变强烈很多,连那个难搞的客户都忍不住夸了两句。”
“我没上过专门的美术学校,这些都是我爸爸教我的。”对于同事的态度转变,阮惜很开心,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比以前看起来亲和了许多,说话的语调也轻快了,没有了之前的别扭。
“你爸爸不会是大画家吧,不然怎么会教出这么厉害的女儿?”一个男同事也饶有兴趣地上前问,“穆茹乐的爸爸就是本市著名的画家穆凯德,如果你爸爸也是大画家那么我们部门真是卧虎藏龙了。”
宁生爸爸当然是大画家,还是中外著名的画家,提起他的名字大家大概会震惊吧。不过阮惜不想让别人再议论陈宁生,于是摇摇头:“他是个老师,教美术的。”
这时候就听角落里幽幽传出一个不屑的声音:“美术老师教出来的画手,满大街都是,有什么好得意的。”
说话的人正是穆茹乐,她刚从外面吃饭回来,长发长裙打扮得很文艺清新,再加上她长得古典,远远看去就如同刚从画上走下来的名门闺秀。
整个部门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是美术科班出身,说白了,都是美术老师教出来的画手,这一句话等于将全部门的人都贬低了。可是没人出声反驳,不仅是因为她确实出身艺术名门,也是因为她的画技确实是整个部门最好的,加上她的父亲似乎跟董事长关系不错,种种原因加起来,不但同事们对她颇多忌惮,连部长都要让她三分。
原本气氛融洽的午饭时间最后因为穆茹乐的出现而弄得不欢而散。看其他同事都收拾好餐盘,阮惜也早早地站了起来,收拾好餐盘准备接下来的工作。
然而下午的工作还没开始,阮惜就被部长叫了过去,一同被叫去的还有穆茹乐。
“这几天你们两个把工作停一停,有个新任务要你们做。”部长拿了一份画纸递到阮惜和穆茹乐面前,“圣达集团的周圣达周董你们大概也听说过吧,全国有名的房地产商,他做的楼盘销量都相当好,我们公司有意跟他合作几次都被拒绝了。这一次周董想在家里画面手绘墙,画的是一位著名画家的成名作。他找了几家装饰公司、艺术公司都不太满意,董事长就向他推荐了穆茹乐。周董跟穆凯德有些交情,听说是穆茹乐主笔才松口。董事长的意思是要趁着这个机会给周董留下好印象,争取有机会合作。”
“陈宁生的《知音》,确实是幅好画。”穆茹乐看了眼画稿,又瞥了阮惜一眼,“既然对方看重的是我,那叫她去干什么?”
“给你做个帮手。阮惜的画工你也看到了,不在你之下。”部长一向不喜欢穆茹乐的清高,但是也不能不对她客客气气的,“这也是白副总的意思。”
而站在一旁的阮惜一直没说话,一直盯着画稿看。穆茹乐瞥了她一眼,哼道:“土包子,没见过名画吗?”然后转身走了。
这是宁生爸爸的画,画上画的是一个宁静的画室,一个小女孩站在一幅画前,用沾了泥土的手指在画中点了一个太阳。而这幅画又是陈宁生的另一幅作品叫做《心境》,那幅原本就已经很出名的画,却因为小女孩的一点泥土变得更加生机勃勃。
那个小女孩就是阮惜,小时候的阮惜。
而画中的场景她隐约还记得,她偷偷跑进陈宁生的画室,看到了那副《心境》,只觉得黑漆漆的好压抑,于是灵机一动用自己满是泥巴的手指在画的右上角按了一个圆点。那个圆点如同太阳,虽然不耀眼,却让整幅画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第一个发现这个小插曲的是陈夙愿,他慌张地跑进去,试图去擦那个泥点,可是泥巴很湿,怎么擦都会有个印子,他围着画转了好久,苦恼地嘟囔:“哎呀,怎么办?大哥看到会生气的。唉,大哥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弄的。”
“宁生爸爸才不会生我的气。”她仰起头骄傲地说。
“可这是大哥最喜欢的画。”他也气呼呼的,一张俊秀的面孔因为紧张而泛着红,却异常可爱。
她看到他的样子就想笑,伸手抹了他一脸的泥,然后两个人就闹到了一起。
这是多么平常的生活片段,却没想到这一幕被宁生爸爸画进了画里。
阮惜静静地看着画,眼眶微微湿润,一旁的部长看她有些不对劲,担忧地问:“阮惜,你怎么了?”
阮惜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抬起头来:“没……没什么。”
“那就去准备准备吧,周董要求很高,别搞砸了。”部长拍了拍她的肩膀。
2.
下午周董的司机专程来接穆茹乐和阮惜去了周董位于郊外的家。那是一处很僻静的住所,中式的田园风别墅处处透着娴静和舒适,别墅两旁有两块菜地,地里郁郁葱葱长满了蔬菜,而周董正和一个年轻人在菜地里抓虫。周董身上是舒适的家居服,头上戴着草帽,而那个年轻人则很显然是半路下地,穿着衬衣西裤,衬衣的袖口和裤子的裤脚都挽得老高,有种奇怪的违和感。两个人边认真检查着菜叶,边讨论着什么。
司机走上前,在周董耳边说了句什么,周董转过身来朝阮惜和穆茹乐招了招手,然后示意司机带她们进去。
这个时候跟周董一起站在菜地里的年轻人也转过头来看这边,阮惜看清楚那个人的脸,着实愣了一下,竟然是陈夙愿。
陈夙愿显然也看到了阮惜,两个人目光相撞,又都飞快地闪开,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倒是走在阮惜前面的穆茹乐很兴奋,偷偷问司机:“刚才那个是陈夙愿吗?”
“是陈律师。”司机点头。
“真的是他。”穆茹乐小小地惊呼一声,“我看过他的专访,他目前可是本市最炙手可热的律坛新锐,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成就,脑筋不是一般的好。”
“嗯,董事长很信任他,什么事情都喜欢找他商量。”司机说着将两个人带进客厅里。
阮惜在后面跟着,眉头微拧着,一言不发。
要画壁画的墙面位于客厅的一边,是另辟出来的一处休闲区,有一桌一椅,看来是周董平时看书消闲的地方。
穆茹乐指挥阮惜调配颜料,很快就开始工作了。
画算画得顺利,阮惜并没有主笔,而是一直做着助手的工作。不多一会儿周董和陈夙愿走了进来,周董手里端了一盘刚摘下来的西红柿,招呼着她们两个来吃。阮惜刚准备说正忙,手上有颜料,等会儿再吃,就见穆茹乐已经从小梯子上下来,摘掉手套,微笑着走向周董,打过招呼后,就拿了个西红柿放在嘴巴里咬了一口,笑着说“真好吃”,可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离开过陈夙愿。
陈夙愿拿了个西红柿走过去递给阮惜,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表情:“吃完了再画也不迟,周董亲手种的,纯天然无污染。”
阮惜从不怕沾颜料,画画从来不戴手套,通常是满手油彩,正踌躇着怎么接过西红柿。陈夙愿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拿出手绢包着西红柿又重新递了过去。
阮惜接过西红柿,小声说:“谢谢。”
“吃完记得把手绢还给我。”陈夙愿转身走了。
穆茹乐看着阮惜,脸色难看,但是很快调整好笑容迎向陈夙愿,主动打招呼:“我还以为现在只有我才会随身带着手绢。”她说着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方白绢,清浅地笑,“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同道中人,真是缘分。”
“带手绢是我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陈夙愿也笑,礼貌而疏离,“以前家里人喜欢画画又不讲卫生,总是满手油彩,又嘴馋,不得已我只好随身带着手绢,好随时包着食物让她拿着吃。”
“是吗?”穆茹乐捂着嘴笑,“陈律师真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
两个人很快就聊得火热,周董乐得给年轻人留出空间,躲到一边喝茶去了,只有阮惜还在一旁捧着那个红艳艳的西红柿发呆。
如果她没有自作多情的话,陈夙愿刚才说的那个喜欢画画又不讲卫生的家里人指的就是她。她以前总是满手油彩地到冰箱里拿水果吃,被他看到就是一阵数落——“手那么脏也不洗,就不怕哪天食物中毒吗?”他皱着眉头说完就会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包住水果再递给她,“吃吧,吃完记得把手绢还给我。”
从前和现在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又什么都变了。阮惜看着那方手绢,眼睛不经意看到黏在陈夙愿身边的穆茹乐脸上略带羞涩的笑意,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确实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陈夙愿穿着得体的衬衣,身材轮廓修长而有力量,虽然袖口卷得很高,显得有些随意,但是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儒雅淡然的气质还是很吸引人。而穆茹乐长发长裙,也是个美人。美男美人站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
不像她,站在他身边,人家只会问:“这是你妹妹吗?多大了?还没毕业吧?”
比起她这种天生就一副长不开的模样、发育也不好的女生,他更喜欢穆茹乐这种美人吧?
想到这里,心里的不舒服瞬间升级,闷得难受,她赌气地将西红柿连同手帕都丢在桌子上,爬上梯子开始工作。
陈夙愿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穆茹乐说着话,眼睛时不时看向阮惜,看到她气呼呼地将西红柿丢在桌子上,一副醋意很浓的模样,眉眼处的笑意浓了几分。
穆茹乐痴痴地看着那个笑,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你也喜欢西洋乐。我知道有一支乐队最近要在本市开音乐会,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听吧?”
“好啊,如果到时候有时间的话。”陈夙愿不动声色地打着太极。
就这样,谈话又进行了一会儿,穆茹乐才依依不舍地回去工作,刚拿起画笔又想起什么似的跑过去问:“陈律师,你什么时候走?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搭你的车回家吗?我刚好也住在新亚路上。”
“可能还要等一会儿,还有些细节没谈完。”陈夙愿淡笑,“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我很乐意。”
之后穆茹乐的情绪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只是略显急躁,时不时就借口喝水关注一下陈夙愿和周董这边的情况,生怕陈夙愿先走了。陈夙愿显然也看出了穆茹乐的企图,却没有拒绝,难得地显得脾气很好。
以前住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女生对陈夙愿表示过好感,但是陈夙愿一向不太喜欢跟女生太接近,除了阮惜。这也一直是阮惜最骄傲的地方。
可是,现在……他简直就是个色狼。
眼见着穆茹乐又借口喝水去找陈夙愿说话了,陈夙愿满脸笑容地与她对看,郎情妾意的模样真是让人不爽。
阮惜恨恨地瞥了两个人一眼,借口去了洗手间,眼不见为净。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了陈夙愿。陈夙愿就站在洗手间外面的走廊上,双手抱胸,很明显是在等她。
“到处发情,真是野生动物。”阮惜嘀咕着从他身边走过,显然没打算给他好脸色。
陈夙愿冷哼一声:“据说你跟你那个副总前男友在公司里也相处得不错,同进同出郎情妾意的,看来你在林氏待得挺惬意。”
“谁告诉你的?”阮惜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她上司是白楚昊这件事他应该不知道才对吧?
“还用谁告诉我吗?你那个男朋友在这个圈子里那么出名。”陈夙愿挑了挑眉毛,语气中不无醋意,“不过刚才茹乐也告诉了我不少细节,比如白副总半夜开车送你回家,然后……就不用我说了吧?”
看他跟穆茹乐聊那么起劲,原来都是在聊她,真是无聊。而且,都已经叫“茹乐”了,才认识多长时间,用不用叫得这么亲热?真是轻浮。
阮惜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气他:“然后当然不用你说了,旧情人见面当然是干柴烈火水到渠成,这才是正确的剧情发展。”
果然她这句话一出,陈夙愿的脸色立刻变了,气得转身就走。
她清楚他的软肋,总是一击即中,可是将他气走之后,自己似乎也并不开心。
阮惜讪讪地回到壁画前继续工作,只不过,她有些心不在焉。穆茹乐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个根本就不专心的人在一起工作,不出事故才怪。
果然事故出现了。
阮惜刚调好了颜料,端在手上,俯身去拿画笔,穆茹乐下梯子的时候没注意,整个人撞在了颜料上,颜料泼了出来,泼了穆茹乐一身,墙壁上沾了不少。倒是阮惜闪得快,只是裤子上溅了几滴,不过她穿的是黑裤子,黑色颜料溅在上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天哪,阮惜看你干的好事。”穆茹乐大叫着跳出好远,捧着裙子哀号,“这是爸爸送我的裙子,是他在意大利定做的,全世界独一无二。”
阮惜皱着眉头:“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撞过来,毁了我自己最心爱的裙子?我脑子有问题吗?”穆茹乐气得大嚷,一张古典美的小脸已经有些狰狞,“阮惜,你安的什么心?”
“我没安什么心,本来就是你自己撞过来的。你不是脑子有问题,你是脑子根本不在这儿。”阮惜暗讽她一直在注意陈夙愿的动向,根本没在用心画画。
穆茹乐在公司里一直是被捧着,哪里被这么讽刺过,当即就要发作,这时陈夙愿刚好走了过来。
“我知道一家干洗店可以处理油彩颜料,要不要去试试?”他说,“刚好我的事情已经谈完了,正好顺路,我送你过去。”
穆茹乐看到陈夙愿立刻变了一张脸,娇羞地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还真是殷勤。”阮惜看着陈夙愿冷哼一声。
“你什么意思?”见阮惜讽刺陈夙愿,穆茹乐不干了。
陈夙愿倒是满不在乎,轻轻扶住穆茹乐的胳膊,笑容温和地劝道:“走吧,别跟她一般见识。”
穆茹乐点点头,两个人跟周董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了,只剩下阮惜一个人在原地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无处发泄。
3.
穆茹乐走了,画还是要画的,阮惜独自一个人面对着花掉的墙壁发了一会儿呆,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情绪,准备重新开工,却不知什么时候周董走了过来,看到花掉的墙壁,摇了摇头:“完全没有灵性,茹乐根本就没用心画。花掉就花掉吧,花掉刚好重新粉刷,重新画。”
“对不起。”被客户这么说,阮惜有些局促不安,低声道歉。
“粉刷好后,由你来画吧。”周董看着阮惜,朝她招招手,“来,我带你去看看原画。”
“原画在您这里?”阮惜很惊讶。
“是啊,我可是陈宁生的超级画迷。”